第一眼看见这批18世纪的经板,23岁的白富钢感觉自己这辈子都要“搭”进去了。

 

这批木质经板始刻于清朝雍正年间,是国家一级文物。房山云居寺藏有7000余块,首批500块正在修复中。

 

修复团队的6名成员,全部是“95后”,最小的出生于1998年。

 

从《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热播,到今年676分报考北大考古系的湖南女孩儿引发关注,一些年轻人投向了和文物有关的职业。白富钢的同事滕莉玲说,“文物”两个字,“能把历史和艺术,这两样美好的事物连结在一起。”

 

首都博物馆研究员何海平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他表示,一代年轻的文物修复师因“热爱”而加入,令他看到了这个行业的未来和希望。

 

因为文物修复,是无法通过机器完成的。

 

白富钢正在打湿经板。摄影/新京报记者 景如月


国家一级文物的“初体验”

 

白富钢的白大褂下半截全是墨迹,指甲里也浸满了墨渣。修复台上的胶质桌垫原本是透明的,现在已全部被黑色的墨迹覆盖。

 

这是他经手的第86块经板。它们原先是印刷用的雕版,上面有很多印刷时残留下来的墨。白富钢手持竹片刀,顺着字与字之间的空隙,细细地剔下沉积了数百年之久的墨渣。

 

木板上纵横的纹理逐渐明晰起来。这批经板始刻于清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完成于清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是我国汉文大藏经中收录最丰富卷帙与最后一部官方雕印本。经板共计79036块,总重达400吨。堪称我国木板经书之最。

 

7000余块经板,藏在房山云居寺。在辗转保存过程中,因历史、保存条件等诸多原因,经板出现了多种病害。2016年,云居寺启动了修复工作。

 

2018年,白富钢所在的北京乐石文物修复中心有限公司与云居寺签下了协议,白富钢和他的团队接下了首批500块经板的修复工作。

 

大众印象中,做这份工作的应是“老师傅”,而白富钢出生于1997年。个头不高,体型消瘦的他,是这个文物修复团队的小组长。

 

不仅他,这支文物修复团队全部由“95后”组成——6个人,1名女生,5名男生。最大的出生于1996年,最小的出生于1998年。

 

修复启动前,白富钢专门去云居寺的库房看了一眼。

 

“第一感觉是多,好多!”除了激动,他还感受到了“任重而道远”——修复国家一级文物,对这群“95后”而言,还是第一次。

 

初期,有来自国博、首博的专家现场指导,帮助确定修复方法,及各步骤需要达到的修复效果。修复的主要流程是清理表面灰尘和霉菌,然后打湿软化积墨,剔除积墨,渗透加固,最后再对开裂及断裂处进行粘接和填补。

 

文物修复的“讲究”有三个原则:一是可还原性,修完的物品还能还原回没修之前的模样;二是可识别性,即能看出哪里是修复过;以及最小干预,尽量保持文物的原貌。

 

白富钢举例,像经板面有断裂、缺失的地方,如果上面有文字,就不会去做补配的工作,保留断面。此外,粘接所用的材料也具有“可逆性”——用的胶、腻子等材料都可通过加热等手段清理掉,尽量不影响未来文物可能的修复。

 

经板都是梨木板,梨木柔软细腻,适合雕刻,但也容易被硬质物体刮伤。剔墨的时候,尤其需要合适的工具。为此,小团队们选择了竹子。选取一小段竹棍,长20厘米左右,一段磨得又扁又锋利,刚好能插进字与字的缝隙中。

 

整个“工期”一共三年。目前,白富钢和同事们已完成了300多块经板的修复。“进度正常。”

 

机器无法替代的“艺术活”

 

父亲是古玩商人,白富钢从小就接触到不少古董。爸爸经常拿回一些破损的古玩,他没事就跟着一起修补。“印象里修过碗、瓶,还有一些老的床和椅子。”

 

6岁那年,白富钢开始学习书法,之后还学习了国画。上了高中,白富钢走了艺术生的路子。高考后,他看到有文物鉴定和修复的专业,觉得自己还算喜欢,就这样选定了未来的方向。

 

白富钢的方向是陶瓷修复,修复范围包括漆木、陶瓷等质地的物件。以陶瓷为例,补缺的时候不仅要把缺失的部分补齐,同时还要兼具美观,与原有的艺术风格融为一体。

 

“比如说这个瓶子碎了,就用水把石膏浸湿,器形连贯处翻模出大致外形,捏好形状,补在缺口的地方打磨光滑。后来接触学习了更多的材料,用不同的材料补出了肉眼无法识别,甚至紫光灯照也看不出修复痕迹的地步。”

 

学生时期,白富钢“赚生活费”的小渠道,便是从古玩市场淘一些破损的古玩回来修,修好之后再卖掉。赚得最多一次,是一个明晚期的青花瓷瓶,刚买回来时是一堆碎瓷片,拼拼凑凑修好之后,卖了几千块。“赚来的钱,再去买下一件破损的古玩。”

 

买了修,修了卖,白富钢的手艺也逐渐积攒起来。他觉得将一堆碎片变回原来样子的过程,非常有成就感,“喜欢这个过程,所以选择留下来,当一名文物修复师。”

 

不过,在白富钢的理解中,文物修复不仅是个手艺活,更是个艺术活。

 

像许多艺术类专业一样,文物修复专业的初期课程有很多艺术类基础课,国画、油彩、速写等,都是必修课。

 

文物修复的“艺术”属性,同样吸引了白富钢的同学滕莉玲。

 

报考文物修复专业时,滕莉玲说自己被“文物”两个字吸引住了。喜欢历史,喜欢艺术的她,觉得“文物”这两个字可以把这两样美好的事物结合在一起。

 

一开始,滕莉玲以为自己可以去考古现场参加挖掘,后来才发现工作地点主要是后方的工作室。但学着学着,也觉得很有意思。

 

如今小团队接的项目中,大多数是木质修复。令滕莉玲念念不忘的,是修复陶瓷时绘制的花纹。“有的物件外表破损比较严重,但还能看出来它原来是有花纹的,这个时候就需要根据原有的图案来把缺失的部分补上。”她说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创作”过程。

 

首都博物馆研究员何海平,在小团队的工作现场负责指导。在他看来,现在很多行业都已被机器所替代,但文物修复无法通过机器完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项工作有艺术性的要求,需要修复师懂艺术、理解艺术。

 

文物面前,“暴躁”也得忍

 

虽是“艺术活”,但修文物最需要的品质,是耐得住寂寞。

 

“要有耐心、细心。”作为“95后”,白富钢觉得文物修复这项工作,算得上是磨练心性。

 

2017年,正在读大三的白富钢来到北京实习。白富钢是四川人,刚来北京时,干燥的北方气候让他流了几天鼻血。再加上北京的食物不合他的胃口,对于环境的转变,白富钢很是适应了一段时间。

 

和白富钢一起来北京的,还有他的4位同班同学,除了滕莉玲之外,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女生。有熟悉的人陪伴在身边,多少可以抵消一些乡愁。

 

但工作上的“寂寞”,却需要自己一个人扛过去。

 

文物修复是一项严谨细致的工作,有些环节往往需要大量的重复动作来完成。以此次的木质经板修复为例,剔墨就是一个持续时间长,又不断重复劳动的工作。

 

每块经板的“剔墨”,是最考验耐心的工序。一块经板一般要剔上半天,有时要花上一整天时间。滕莉玲曾经用整整一天的时间,把一块经板剔了两三遍。“第一次剔完,晾干以后发现还是有墨迹。又剔了一次,还是有。接着就再剔一次。”

 

剔下来的墨也要好好保存起来。“毕竟是好几百年前的皇家御用墨。”每次剔完一块板,白富钢和同事们都要把墨渣装进袋子里,编上号码留存。一般来说,一块完整的经板大概能剔下10克左右的墨渣。


重复的劳动往往会催生负面情绪,这一点,白富钢深有体会。

 

最多的就是在调色的时候,有时物件外面缺色了,需要自己来调颜色补上。可颜色也不是好调的,一下子深了,一下浅了,翻来覆去好多遍,心情就开始暴躁,一暴躁就容易打翻颜料。“即便有这种情绪,在文物面前也得忍着,这些都是我学习修复时走过的路。”

 

也有“惊喜”。木板经的修复过程中,滕莉玲遇到了一块特殊的经板。

 

这是一块纯插画板。线条连贯,图案精美。画的主角是一尊佛,周围有祥云配饰,保存较为完好。是这一批唯一一块没有任何文字的经板。

 

“一直以来我们做的板子都是字,突然看到这么一块板,就觉得特别有趣,很惊喜。这也是这批经板修复项目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块板。”修复这块经板,滕莉玲用了4天。比如剔墨,要顺着图画的曲线来一点点地剔。他们猜测,这块经板可能是某卷经书的封面。

 

滕莉玲修复的全图经板。摄影/新京报记者 景如月


“呼必裂”和鬼吹灯

 

帮助“95后”小团队战胜枯燥的,还有一些“梗”。

 

木板经修复的最后封护环节,需要在木板糟朽处浸透胶水,干透坚硬后,用丙烯酸乳液加上一定比例的玻璃微珠和矿物颜料混合而成的腻子填入裂隙。比例一旦掌握不好,晾干之后表层就会开裂。

 

修复初期,开裂的情况经常出现。组员们给这种胶起了个名字,称之为“呼必裂”,即“一糊(呼)上去必定开裂”。

 

在团队工作室的日历上,每个月的12日都被写上了“许嵩日”。组员郭梓堃说,他们工作时会用手机放歌听,某天有人放了首许嵩的歌,引发大家对中学时代“金曲”的畅谈。那天,他们听了一上午许嵩的歌,此后约定每个月这天只听他的歌。后来也有了“周杰伦日”。

 

除了听歌,团队里还会放些有声小说。尤其在听与考古相关的故事时,组员们会给书里的“知识点”挑错。郭梓堃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听《鬼吹灯》里讲某个人物在内蒙古插队,在河里捡到一个宋代的青花瓷。

 

“当时大家的反应都是‘不可能’。首先青花瓷在宋朝并没有那么常见,另外发生的地点更不可能出现这种古董。”

 

与考古相关的故事,总是带点恐怖色彩。“不过我们手里修的东西,好多也是从墓里挖出来的。”在郭梓堃看来,这种事属于懂了就不怕的类型。

 

郭梓堃是团队里少有的北京本地人。但工作日周一到周五,他也很少回家。“离得太远了,开车都嫌折腾。”

 

上周,白富钢看到朋友圈刷起了“孤寡孤寡”的青蛙,才意识到七夕节到了。工作忙、公司的位置又偏远,每天接触的人来来回回就是这几个。白富钢说,他已经3个多月没和陌生女孩说过话了。

 

几个月前,白富钢卸载了一款十分流行的对抗类手游。“找不到人陪我玩。”他最近玩上了一款单机手游,因为“拼技巧,一个人就行了”。

 

何海平在指导组员们。摄影/新京报记者 景如月


前进之路,热爱使然

 

虽近年有“网红职业”之势,真正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年轻人也还是少数。2018年,白富钢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实习的公司,从事文物修复。他所在的班级里,只有他们四人从事了本专业的工作。

 

有媒体报道,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文献曾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文化遗产保护类的相关专业,在校生规模逾17000人,年毕业学生人数达4000余人。但由于编制、待遇、地域等问题,对口就业率不超过25%。

 

2015年文博系统首次调研显示,全国文物修复人员的人均薪酬约2900元/月,北京约为3600元/月,其他各省份均不足3000元/月。

 

白富钢很理解报考北大考古系的湖南女生。用他的话说,“95后”们选择这一行,“谁不是带着点热爱呢。”

 

一直在工作室指导白富钢和组员们的何海平也这样认为。在他看来,这一代文物修复师与自己那代最大的不同,就是对于这份职业的热爱。“这一批孩子和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这是他们的选择,而不是被分配的任务。”

 

作为“70后”,2000年左右开始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何海平,目睹了很多文物修复师的离开。他说很多人有了选择的权利之后,会改行。“90后”,“95后”们的加入,给这个行业带来的希望是实实在在的。

 

他觉得,“95后”更多的挑战来自经验不足,积累不够。这些都可以通过学习来弥补。“最重要的是他们热爱这个职业,愿意留在这个职业上。更何况这些孩子们,技术已经非常好了。”

 

去年年底,云居寺一批修复完成的100块木质经板对外展出。一次公事外出,白富钢和同事顺路去云居寺看了展览。没有告诉工作人员,白富钢二人买了门票进去看展。这是他第一次去看自己修复的文物对外展览。人很多,他们围着经板,欣赏历经百年的文字。

 

白富钢心里有点小骄傲,“想让别人知道,这是我修好的文物。”

 

新京报记者 应悦 协作记者 景如月

编辑 樊一婧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