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是对即逝瞬间的见证,也是一种历史的书写,在现当代史研究中,老照片帮助人们解决了许多难以破解的历史谜团和瞬间,由此还诞生了图像考古学这一学科分支。在作家的研究领域,除了对其作品进行深入分析,其生平经历也是重要组成部分。如今,许多对现当代作家的研究,也开始转入对其生平的挖掘和生活场景再现,作家生前的影像资料在今天发挥出越来越重要的历史作用。
今年是中国现代小说家、戏剧家老舍诞辰120周年,对老舍作品的研究和解读也涌现出大批优秀学术成果,但对这位新中国第一位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本人的研究,还存在着许多空白。在这其中,通过照片还原老舍的生活与习惯,就是目前较少人关注和涉足的领域。上周末,中国老舍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青年学者史宁在角楼图书馆,用影像资料还原了老舍生平的重要时刻,以及老舍的着装习惯和生活习惯,重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老舍,一个被影像定格在一个个历史瞬间的老舍。
青年学者史宁,现任中国老舍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长期从事老舍研究与北京历史文化研究,并致力于青少年博物馆教育与北京乡土民俗文化的推广与普及,多次走入中小学校园带领孩子们领略传统文化。安也摄于2019年2月24日。
1966年,老舍去世,终年67岁。因为种种原因,老舍生前的很多照片和书信资料,大都已经损毁或者遗失,留下了许多空白。好在据史宁介绍,经过多年的挖掘整理,老舍生前的照片资料,已经拥有较为客观的数量,“我们到今天为止,搜集了三百多张,基本已经可以从侧面反映出老舍先生生活的点滴。”
老舍早年受西方文化影响很深
从一张照片上可以了解到哪些信息?史宁用一张1965年,老舍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的照片开始了他的讲座。在这张照片中,老舍身着西装,戴眼镜,抽着香烟,脖子上还戴着一条小碎花围巾——这条围巾,成为了史宁关注的焦点。据史宁介绍,那个时代的国际出访,出于礼节考虑,穿西装并不少见,但碎花围巾极为少见,这条碎花围巾,正是老舍早年受欧美等西方文化和西式生活影响极深的一个明证,“这是一个非常点睛的装饰。”
1965年春摄于日本。吸烟沉思是老舍生活中常见的状态。照片由史宁提供。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老舍极爱喝茶,他的生活也离不开茶,被视为他一生的爱好,他将喝茶视为一门艺术,还在《多鼠斋杂谈》中写道:“我是地道中国人,咖啡、可可、啤酒、皆非所喜,而独喜茶。”边饮茶、边写作更是他生前的一大习惯。但史宁说,不为大家所知的是,老舍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其实是喝一杯现煮的咖啡。从英国回国以后,老舍就保持了这个习惯,吃完早饭以后才开始喝茶,“这是他家人告诉我的。”显然,在史宁看来,这也是老舍受西方生活影响很深的一个明证,“他觉得咖啡要比茶更加提神,所以他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喝很浓的咖啡,把脑子给叫醒。”
迄今为止所能找到的老舍最早的一张照片,来自于1917年4月,这是一张北京师范学校校友会成立大会时的师生合影。因为人太多,照片也很模糊,在里边找出老舍并不容易,经过他的家人辨认,才知道第四排右起第七人为老舍。这一年老舍18岁,第二年老舍就毕业了。“这说明老舍18岁以前没有一张照片留下来,这其实很可惜。在那个时候,照相其实是非常奢侈的一件事。”而据史宁说,现存照片中老舍人生中的最后一张照片,拍摄自1966年1月,是一张老舍在家中和孙女舒乐的一张合影,“老舍先生很喜欢小朋友,总能和小朋友玩到一块。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张照片,很有一些纪念意义。”
1917年4月,北京师范学校校友会成立时的合影。
老照片留存老舍生平重要时刻
根据照片影像资料,史宁推断,老舍大约在1927年前后开始佩戴眼镜。在这一期间,老舍正在英国,他在英国期间的照片留存也很少。在一张不久前发现的照片中,照片一侧的文字显示,这张照片拍摄于1927年,地点是伦敦的中国大使馆,照片中的其他人是谁,与老舍有什么关系,暂时尚需进一步挖掘。史宁发现,在另一张同样摄于伦敦,且年份相近(可能摄于1928年)的照片中,老舍并没有佩戴眼镜,可见在1927年前后,老舍对佩戴眼镜这件事还没有形成习惯,“但我们能够判断出,在1927年前后,因为他读书写字特别多,视力开始下降,变成了近视眼,所以从这个时候开始戴眼镜。”
1927年摄于英国伦敦中国使馆,后排右一为老舍,这应是迄今为止最早的一张老舍佩戴眼镜的照片。照片由史宁提供。
1931年,老舍送给夫人胡絜青的定情照片同样珍贵。老舍资料中损毁或者遗失的大量书信资料,也包括了老舍和其夫人相互间表达情意的一百多封往来书信,殊为可惜。因此,这张定情照片也更加珍贵,是一个非常好的见证。
据史宁介绍,老舍与胡絜青经过朋友介绍相识。当时老舍在齐鲁大学教书,寒假回到北京时结识了胡絜青,寒假结束后,老舍回到山东,两人开始书信交流。这张定情照片,就是老舍寄给胡絜青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上写有“絜青爱存”的字样,这里边有一个信息非常值得关注,那就是落款时间,写的是日月和年,这是西方人的纪年方式,和中国人的年月日不同。史宁认为,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西方文化对老舍的影响,已经深入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1931年2月20日摄于济南,赠胡絜青,是老舍与胡絜青确定恋爱关系后所赠第一张照片。写有“絜青爱存”字样,是舒胡二人爱情的有力见证。落款标注的日期带有明显的西方文化特征。照片由史宁提供。
与老舍同时代的其他作家,鲜少有留下结婚照的,但老舍是个例外,而且他留下的是一张婚纱照。史宁认为,这可能跟大部分作家属于封建包办式婚姻有很大关系。这张照片之所以特别珍贵,是因为它是二人结婚以后送给媒人的照片,老舍和夫人并没有留存。照片的拍摄地点是西单报子胡同的聚贤堂,他们在那里举办了婚礼,在大厅中拍下了这张照片。
1931年7月摄于北平西单聚贤堂,老舍和胡絜青结婚照片,在五四作家中尤为少见。照片由史宁提供。
南新街58号院,是老舍在济南时的旧居。结婚以后,老舍回到了济南,在这里,他租下了一个小房子,过上了幸福的家庭生活。1933年,这个家庭迎来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老舍的大女儿舒济出生了。1934年,一家三口在自己小院里拍下了一张全家福,老舍当时的心情是极为高兴的,生活也感到非常幸福,他在照片背后写下了一首打油诗:爸笑妈随女扯书,一家三口乐安居。济南山水充名士,篮里猫球盆里鱼。”猫球是指他们家里养的一只小白猫。
1934年,老舍夫妇与长女舒济,摄于济南。
抗战爆发后生活受到极大影响
从1930年到1937年这七年时间,老舍基本都是在山东度过的。前四年在山东济南,是齐鲁大学的教授,然后在青岛,任教于国立山东大学。1936年老舍辞职,专门以写作为生。史宁认为,整个山东时期是老舍的黄金时代,他年富力强,处在一个生活富足、家庭幸福的状态之中,照片上也都带着笑容。
1938年,在武汉的新闻人决定成立一个统一的作家组织,一起从事抗战写作。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推选老舍为总务部主任,主持日常工作。当时留下了一个合照,这个照片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集体合照,一个是局部放大版。史宁说,这张照片在老舍的文章中也有提及,因此可以肯定老舍在照片之中,但在模糊不清且人物极小的照片中找出老舍破费了一番周折,最终终于在舒乙的辨认下于最后一排找到。研究了多幅合照之后,史宁发现,老舍在合影时,一般都会选择靠后一排,这也符合他一贯低调的做人原则。
根据文字记载配合照片印证,这是史宁在讲座一开始就提到的图文互证。史宁说,在史料考据中,图文互证是非常重要的证伪手法,因为历史照片也会作假。最为典型的就是近代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一张伪造照片:康有为、光绪帝和梁启超的合照。根据历史考据,光绪帝仅在1898年6月16日于颐和园接见过一次康有为,并没有安排拍照。
图中三人中间为光绪帝,左右两侧分别为康有为、梁启超。照片首次公开于1930年,刊载于《北晨画刊》。实为伪造照片。
抗战爆发以后,老舍的生活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这之后的照片,老舍的表情大都非常严肃、凝重,鲜少露出笑容。从武汉离开以后,1938年8月,老舍来到重庆,除住在主城区,后来迁至北碚蔡锷路24号。
1938年摄于武汉,老舍赠赵清阁照片。抗战爆发之后,老舍生活受到极大影响,但生活作息依然保持规律,写作时依然全情投入。照片由史宁提供。
老舍曾经创作过一首《北碚辞岁》,他在诗里写道:“雾里梅花江上烟,小三峡里又一年。病中逢酒仍须醉,家在卢沟桥北边。”史宁说,这段时期是老舍一生中最为困顿的时期,因为当时大后方的重庆生活非常艰苦,物价很高。因为营养不良,老舍患上了很多疾病。1943年秋天,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来到重庆北碚,老舍才结束了孤身一人的漂泊生活。“我们今天在阅读《四世同堂》这部作品时,应该对作者抱有一定的敬意,因为他是在一个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创作的这部小说。”史宁说。
1938年摄于重庆。抗战之后的老舍全心投入抗战救亡宣传工作,发挥文学的宣教功能,放弃了构思已久的长篇小说创作。此后的生活水准较抗战之前大为下降,老舍在抗战期间更多流露出严肃而凝重的表情。照片由史宁提供。
1946年,抗战取得胜利,老舍意外接到美国政府的邀请,与曹禺一同赴美讲学,当时芝加哥的一家杂志还为他做了一期人物专访。
1946年,老舍和曹禺摄于美国。当时二人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为期一年。在美国人眼中,老舍和曹禺代表着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和戏剧家。照片由史宁提供。
生活中的老舍烟与扇不离手(口/身)
在老舍的照片中,经常可以看到烟盒,或者手上(口中)的香烟,史宁说,从照片中可以看出,吸烟是老舍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习惯。有一张来自著名摄影师蒋齐生的获奖照片,拍摄于1963年元旦,照片中,老舍面带笑容,指间夹着香烟,烟雾缭绕中,老舍正在与人进行忘我的交谈,这张照片极好地传达了老舍的神韵。
据史宁考据,老舍抽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22年老舍当劝学员期间。后来,到英国以后,老舍开始创作小说,他认为抽烟有助于文思,将香烟称为“文学的助产士”,吸烟这个习惯也就一直保持下来。“老舍生活的年代,抽烟好像不妨碍公事……退回几十年去,抽烟几乎是老舍的符号。”不过,进入到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人们逐渐认识到抽烟的危害,在重要公众场合,抽烟这一现象也几乎绝迹。
拿吸烟说吧,读什么,看什么,听什么,都吸着烟。图书馆里不准吸烟,干脆就不去。书里告诉我,吸烟有害,于是想烟,可是想完了,照样点上一支。医院里陈列着“烟肺”也看见过,颇觉恐慌,我也是有肺动物啊!这点嗜好都去不掉,连肺也对不起呀,怎能成为英雄呢?!思想很高伟了;乃至吃过饭,高伟的思想又随着蓝烟上了天。有的时候确是坚决,半天儿不动些小白纸卷儿,而且自号为理智的人——对面是习惯的人。后来也不是怎么一股劲,连吸三支,合着并未吃亏。肺也许又黑了许多,可是心还跳着,大概一时还不至于死,这很足自慰。什么都这样。
——《习惯》
1958年7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藏照片。北京人艺后台,老舍与梅兰芳、苏联戏剧家彼得罗夫就自己的新戏《茶馆》交谈。《茶馆》的问世,从一开始就具有民族性和国际化视野,也因而能够成为中国现代话剧的经典之作。从照片中可以看出,老舍手指上夹着香烟。照片由史宁提供。
折扇也经常出现在老舍的照片中,不是在他手里,就是在桌上。史宁认为,这可能跟三个原因有关:一是文人习尚;二是个人雅好;三是旗人俗尚。在1960年全国第三次文代会会议期间,一张与毛主席的合照中,老舍依然扇不离手,证明这是他很重要的一个生活习惯体现。
1960年全国第三次文代会会议间歇,时任国家领导人毛泽东接见老舍等人,这也是老舍唯一一张与最高领袖的合影。照片由史宁提供。
史宁还注意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老舍虽然扇不离手、不离身,但这些折扇却大都是闭拢的,很少有打开的时候,即便是在炎热的盛夏时节,大家都穿着短袖短裤,老舍的扇子依然没有打开,可见降温功能被老舍排在了后面,“它更多的是一个手里把玩的玩物。”在史宁看来,扇子更多地被老舍归为收藏品和爱好——他的一大癖好就是收藏扇子。在十几年的时间里,老舍收藏了一百多位戏曲名伶的扇子。资料显示,老舍收藏有王瑶卿、汪桂芬、陈德霖、奚啸伯、裘盛戎、叶盛兰、钱金福、姜妙香、俞振飞、侯喜瑞、李桂春、金仲仁、韩世昌、红豆馆主等人绘制的扇面。
“他觉得扇子是一个艺术品,里边既有诗词、书法,又有绘画、雕刻。”史宁提到,在收藏之外,老舍自己也会题写扇面用来赠送朋友,他的夫人胡絜青是齐白石的亲传弟子,夫妻二人也会一同创作,一人画花,一人题诗,制成高雅的艺术品馈赠给亲朋好友,其中有一幅被赠送给了周总理。
老舍穿衣偏爱西装,
平日喜欢养花养猫
从照片中可以看出,老舍穿衣风格更加偏于西式,即使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依然可以看到在很多照片中,他都穿着西装,而且经常是西装马甲配领带,非常正式。史宁说,中山装和西装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交替出现的两种老舍在正式场合的着装,他的西装非常讲究,甚至洋范儿,只有佩戴的帽子是中式的,“这可以说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穿着打扮。”
史宁注意到,除了上面说的两种装束之外,老舍的照片中还经常出现一种装束,那就是满族服饰里的皮马褂。“这种冬天穿的皮马褂,他只在自己家里穿。”史宁提到,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平房的保暖设施也并不是很好,因此,老舍在冬天的时候,会在家里穿着传统旗人所穿的皮马褂,“这套服装是他找人特制的,水獭皮的,据说特别暖和,所以他穿这件衣服的照片很多,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年。”
1959年冬,老舍夫妇与三个女儿摄于家中院内。老舍冬天在家中所穿的常服是传统旗人所穿的皮马褂,老舍对本民族文化的继承在着装上可见一斑。照片由史宁提供。
在史宁看来,老舍所穿的三种不同类型的衣服,折射出的是其背后三种不同的文化:西装代表西方文化,中山装代表中国文化,旗装代表民族文化。而这三种文化加起来,就构成了一个更加完整的老舍,他的思想、他的行为模式都来自于不同文化的集合和影响,而这些都通过他的服装体现出来。
业余生活中,养花是老舍的第一大爱好,被他视为写作中间很好的调剂活动。老舍的养花深受传统北京旗人和西方文化影响,在老舍的家中,有数百盆花,品种也很多,最为出名的是菊花。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研究和试验。我只把养花当做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子里,一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只好上房去玩,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养花》
1952年秋,老舍家丹柿小院菊花盛开,这是他和夫人一起精心培育的菊花,每年秋季菊花开放时,老舍常会邀请一众朋友来家中做客赏花。照片由史宁提供。
史宁考据了许多老照片,发现老舍家并不像很多传统北京四合院那样,特别空旷宽敞,相反,院子里的空间基本都被花占满了。在老舍所作的《养花》一文中,他提到下雨时需要把几百盆花搬到屋中,还提到一次暴雨,邻居家的墙倒了,砸死了三十多种,一百多棵菊秧。
摄于1964年,在家中侍弄花草的老舍。照片由史宁提供。
除此之外,唱戏,养猫等都是老舍的爱好,特别是猫,他喜爱猫这种复杂的动物,据史宁结合图文考据,老舍养猫的历史可追溯到三十年代初的山东时期。
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儿伸出来要求给抓痒,或是在你写稿子的时候,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力避单调。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闷。这可都凭它的高兴。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半个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它倔强得很!
——《猫》
1954年老舍在家中和猫咪合影,养猫也是老舍的业余爱好之一。照片由史宁提供。
作者: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编辑:西西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