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元4世纪汉字传入日本到今天,汉字在日本列岛使用了1700多年。但我们需要认识到,汉字在日本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生长出许多新的内容,它已经就是日本人自己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实际上不仅是日本汉字,整个传入日本的中国古代文化都是如此。”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晓峰在谈到由新经典近期推出的《日本的汉字》一书时如是说。

 

撰文| 寇淮禹

 

《日本的汉字》作者笹原宏之在日本有“汉字博士”的称号,现任早稻田大学社会科学综合学术院教授的他,写有和汉字相关的著作多部,并经常在媒体上就汉字问题发表意见。《日本的汉字》一书是他最受欢迎的作品,从纵横两个维度论述了和日本汉字相关的方方面面,读者既可以从书中了解日本从中国接受汉字并将其不断日本化的过程,又可以从社会、地域和个人三个维度探究汉字在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5月19日,在单向空间爱琴海店举行的《日本的汉字》新书分享会上,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晓峰和北京大学日语系副教授孙建军由日本的汉字谈到日本的民族意识以及中国在中华文化圈中应该具有的胸怀。



《日本的汉字》,作者:笹原宏之,译者:丁曼,版本:新经典|新星出版社

 

日本汉字中的古义、古音与社会文化史

 

文字的音和义既会随着历史的演进而发生变化,又会因地域的不同而有差异。从中国传到日本的汉字,有许多在今天的日语里保留了中文的古义。“比如‘娘’,在现代汉语里是母亲的意思,而在日语里是女儿的意思;‘步’在日语里是走路的意思,而‘走’则是‘跑’的意思,这些都是保留了汉字的古义。”刘晓峰说。

 

日本的一些汉字不仅保留有其中国古义,而且有时还保留有中国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古音,这些日本汉字的发音记录下了汉字传入日本的历史。孙建军介绍说,日本最初是用汉字来记录自己的语言,比如日语里本身有“山”的说法,发音是yama(やま),这是大和音。


如果按照汉音来读“山”字,则念san(さん),这就和中文“山”的发音很接近了。汉音是唐朝时期,遣唐使从长安带回日本的汉字读音;在政府文件和文学作品的相关用字的读音上,最常使用汉音。但和佛教相关的很多词汇,是在梁朝,经百济——在今天朝鲜半岛——传入日本的,由于这一传播路径,中国南方的一些汉字发音就保留在了日语里,这些日本汉字的发音叫作“吴音”。


比如“明”字,吴音是myou(みょう),用来表示佛教中的“智慧”之意;汉音是mei(めい),有光明、见识、视力等意思;还有一个更晚近的传入日本的读音min (みん),用来指称中国的明朝——这就和我们今天“明”的发音很接近了。对于历史语言学的专家来说,可能可以为每一个发音找到其源头,但是对于今天的日本人来说,这些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百姓日用而不知”了。

 

北京大学日语系副教授孙建军讲解日语的大和音、吴音和汉音。

 

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吸收西方文化,用汉字造词——如“哲学”和“经济”——来翻译西学中的概念,之后这些词汇又传入中国,为我们所用,这是我们熟悉的日语反哺中文的例子。但除此之外,日本还按照中文的造字规律,创造了一些新字,这些新字中的一部分融入了我们现在使用的中文中,我们甚至不会想到它本是日本汉字,比如“腺”字。


江户时期的日本,闭关锁国,只和中国与荷兰这两个国家有往来。孙建军介绍说,当时有一位医家叫杉田玄白,他拿到了一本荷兰的医书,看到里面的解剖图版,很震惊,因为里面对于五脏六腑的位置和形态有相当细致的描摹,和中医对于五脏六腑只有模糊的描述非常不同。他与朋友拿着书去了刑场,将书中所记和刽子手的讲述相比照,发现二者是一致的。于是他和朋友将书翻译为日文,在1774年正式出版;而这一本《解体新书》——“解体”是解剖的意思——的出版也标志着日本兰学的诞生。最初“腺”按照荷兰语发音音译为“機里爾”,后来杉田玄白的弟子榛斋造出“腺”字,“腺”最终随着西医知识传回中国。

 

日本汉字与日本的民族意识

 

汉字源自中国,这曾给近代以来民族意识不断增强的日本带来困扰。刘晓峰介绍说,五四时期,中国曾有学者主张,应该取消汉字,中文拉丁化,比如北京大学的刘半农;而日本在西化的过程中,也曾有人提出过相似的主张,并且有一大批书就在这样的思潮下,纯粹用假名来印制。“我在京都大学留学的时候,在图书馆看到过这种书,上面落着厚厚的灰,没有了汉字,日语也就没有了神采,而且没有汉字的书很难读的。”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晓峰讲解日本汉字有不同于中文的字面意思。“油断一秒,怪我一生”是常用的日本交通安全宣传语。“油断”是疏忽大意的意思,“怪我”是受伤的意思,开车时疏忽一秒,遭受的伤害可能持续一生。

 

此外,刘晓峰提到,甲午战争中,日本战胜了中国,于是日本国内有些人主张,中国既然这样不堪,日语中的假名就不可能是经由汉字的简化而来的,日本大和民族的祖先一定独立发明过文字,那才是假名真正的渊源。循着这一思路,日本国内掀起了寻找“神代文字”的风潮,所谓“神代”即早于日本第一代天皇的神话时代。“这些所谓的‘神代文字’其实都是那时的人捏造出来的。”刘晓峰说。

 

刘晓峰在现场展示的神代文字图片1

 

刘晓峰在现场展示的神代文字图片2

 

这一场编造神代文字的运动,其最大反对者,刘晓峰说,是天皇。“因为天皇统治日本的法统来源于《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这类古籍的记载,突然出来的这种神代文字,宣称比《古事记》还要古老,那么天皇的法统就出现问题了。”

 

日本的民族意识对于日本文学史的论述也产生了影响。刘晓峰介绍说,比如《源氏物语》就并非通常认为的日本第一部小说,《宇津保物语》就比《源氏物语》早。但是因为本居宣长(1703-1801)在《源氏物语》中发现了“物哀”这一日本特有的审美传统,契合了近代以来日本想要强调自己民族和文化的独特性的需求,所以《源氏物语》就通常被视为日本第一部小说了。又如日本文学中本来有一个强大的汉诗传统,一直到夏目漱石(1867-1916)和大正天皇(1879-1926)都还在创作汉诗,但日本文学史对汉诗的论述常常付之阙如。

 

由汉字在异域的使用来思考中国应有的胸襟

 

汉字曾经在中华文化辐射所及的周边国家和地区广泛使用,日本之外,比如朝鲜半岛和越南,也曾采纳汉字进入他们的文字系统。而《日本的汉字》一书也介绍了不少日本创造的和制汉字,对于这些字,我们中文世界往往不予采用。刘晓峰认为,中国应有一个开放的胸襟,日本创造的汉字,有的是有道理的,我们应该将这些字纳入到汉字的谱系里。“现在电子化时代,无非添几个汉字编码,汉字将因此丰富很多。”

 

刘晓峰现场展示的越南使用汉字标示的神祇图

 

由此扩展开去,刘晓峰谈到中韩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上曾经发生的争讼。“韩国拿端午节去申请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马上搞了一个保卫端午的运动,去和韩国争抢。但实际上,如果中国要将什么节日申请为‘非遗’的话,难道首先不应该是春节吗?”刘晓峰问道。中华文化曾在东亚地区居于核心地位,周边地区的文化受其影响、乃至于采纳中华文化的成分而为己所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这一文化要素已经异地生根上千年,我们却仍然要反复强调这是我们的,这样一种文化对抗心态,在刘晓峰看来,是不明智的。“应该反过来想,这个世界上有谁过端午节?”美国不过,欧洲不过,非洲不过,过端午节的地方,和中国分享了共同的文化传统,应该将这些文化资源视为睦邻友好的基础。“如果处处主张这些都是我们的,那就要闹到没朋友了。”

 


作者:新京报特约记者 寇淮禹

编辑:沈河西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