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铁上,超市排队时,上班办公的空当,我们都能用大拇指以惊人的速度在手机上完成滑、点、拖、发送。键盘输入法已经与搜索引擎、手机游戏和购物软件紧紧捆绑,从北京发出的中文信息,也会即刻显示在上海、纽约或伦敦的屏幕上。


然而,汉字融入信息时代并非天经地义。从设计官话字母方案,在字母打字机上加装汉字,到图书馆分类、国语罗马字、汉字拉丁化,直至今天的键盘输入法,中国人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辗转、奋斗、忍辱负重。一场全球化技术变革险些让汉语被世界抛弃,是那些冒着死刑风险重新发明汉语的流亡者,倡导将普通话作为国语的大胆革新者,还有在牢房的茶杯盖上设计汉字输入码的电脑工程师,让汉语为全球贸易和数字技术的现代世界所使用,让今天的中国成为世界的主导力量。


如今,中国正在成为人工智能、自动化、量子自然语言处理、机器翻译等各领域的标准制定者。以下内容节选自《汉字王国》,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汉字王国》,石静远 著,林华 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8月版。


修文不只意味着能读会写


当今世界,最重视自己书写文化的当非中国社会莫属。汉语是世界上使用的人最多、历史最悠久的现存的语言。它既古老又现代,目前有超过13亿人讲汉语,这还不算全球各地将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的人。汉语书写形式自从2200多年前初次标准化以来,基本没有改变。相比之下,罗马字母的数目一直变化不定,直到16世纪“j”和“i”分开,才形成了一套26个字母的语言体系。


在中国,修文不只意味着能读会写。传统上,修文代表着多重意思。它是遍读经史、熟谙古训的标志,是静思涤虑、修身养性的能力,是言志、言思、言情的雅媒。


解析汉语不仅是专家的钻研,也是跨大洲的追求。4个多世纪以来,西方醉心研究汉语的人一直试图窥得汉字这种反映现实的表意符号背后的秘密,对它的起源和复杂构造做出各种猜测。宏大夸张的观点和理论在17、18世纪的欧洲和20世纪的美国风靡一时。国王、教士、冒险家、学者、现代诗人和语言理论家都为汉语的奇颖超常所吸引,都想依据语法和构词法规则来寻找发掘汉语秘密的锁钥。16世纪的耶稣会传教士刻苦学习汉语;17世纪的学者对汉语着迷;18世纪的汉学家为汉语痴狂。


基督教世界之外的一个文明是如何发展出汉字这种浩繁复杂的书写系统的,这是外人始终难解的语言学之谜。这个困惑难掩深层的怀疑:一个读写方块字的人怎么可能和我们的思想方式相同?即使到了20世纪晚期,西方不同领域的专家仍在宣扬这种观点。社会理论学家说,字母思维是科学革命始于西方的原因。一位研究网络和数字时代的现代理论家认为,字母是一种概念性技术,构成了西方科学技术的基础。一位研究古希腊的学者则将此观点前延至西方文明发轫之初,说“字母思维”是西方一切成就的来源。研究中国科学史的著名英国学者李约瑟(Joseph Needham)终其一生宣扬中国古代的科学发明。他驳斥了上述论点,但也承认,汉语是西方人理解中国人思维的最大障碍。汉语是中国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长城。


1839年到1842年的鸦片战争标志着中国历史一个新阶段的开端。自那时起直到21世纪早期,在与西方世界的一系列危机和对抗中,中国始终技不如人、被动落后。许多人因此而预言汉字终将消亡。即使如此,中国人仍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文字有朝一日消失无踪。西方的各门科学和电报打头阵的新型电信方式把现代世界改造得面目全非。中国人明白,在这样的世界中,汉语也许和中华帝国一样,不再能存活下去。但是,汉语是整个中华文化的基石。


进入一种语言需要跨越数道门槛


数千年来,汉字已深深扎根于中国的历史和制度。要中国人考虑抛弃汉字难于登天。于是,从草根民众到现代中国的最高领导层,包括知识分子、教师、工程师、普通公民、古怪的发明家、责之所在的图书馆学家和语言改革者在内,大家全体动员,为寻求汉字的出路发起了一场1,000年来最非同寻常的革命。西方大炮轰开国门,将中国人猛然惊醒。老大帝国摇摇欲坠,帝国秩序垂死挣扎。新的政治思想突出了实现现代化的紧迫性。在一连串巨变的刺激下,中国人开始行动,要努力使自己的语言达到与西方字母语言同等的地位。


《汉字五千年》(2009)海报。


弥合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与语言体系之间的鸿沟有时看似全无可能。实现汉语现代化的责任主要由中国人来承担,而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现代化就等于西化。改变的规模之大,令人生畏。这一重要进程是中国现代身份的核心,未曾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这种同化的艰难。语言形成世界。想进入另一个语言世界的人经常会经历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所经历过的犹豫、疑虑和不安。进入一种语言需要跨越数道门槛。


我家移民美国的6个月前,母亲开始教我们学英语。当时我们几个孩子的年龄从9岁到12岁不等。我们从英语的基本字母学起,用的是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螺旋装订的横格本。我发现英语只有26个字母,高兴极了。每天晚上,我都得在方格练习簿上一笔一画地练习复杂的汉字,因为紧握铅笔,中指第一个骨节处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和我们在学校里反复读写的几千个汉字相比,字母那简单的曲线和直线写起来容易多了。在母亲期盼的目光下,我们像练习写汉字一样刻苦练习写英文字母,使用的进口BIC笔笔尖是硬的,在纸上写字很容易,和软头毛笔大不一样。当时9岁的我用毛笔写字很难耐心地控制笔锋。我调整了写字习惯,从自右向左竖着写改为自左向右横着写。“D”容易,“Q”是我的最爱,因为这两个字母的小写和大写最不一样。我们很快熟悉了正体字,然后开始学花体字。我父亲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成为像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主播宗毓华(Connie Chung)那样的记者。当时,宗毓华是每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第一位美籍华人女主播,在美国家喻户晓。英语似乎是阻挡我征服美国电视广播网的唯一障碍。


后来发现,如此全情投入有点小题大做。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很快就学会了写英语字母。用一个我花了多年的时间才真正理解的英语成语总结就是,事情不难,却难得要领(“a walk in the dark park”)。问题就是我对西方字母没有感觉。学会写字母很容易,找到对字母这种形式的感觉却让我煞费力气。写下的英文字不产生表意的联想,这种感觉很奇怪。字母的发音似乎相当武断,而且不能引起感情共鸣,因为它没有我的母语汉语那样的抑扬顿挫。


我们移民美国后住在洛杉矶人称“小台北”的蒙特雷公园(Monterey Park)。虽然有了学英语的环境,但我对英语依然陌生。我上的小学里,学生大多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亚洲人,有越南人、柬埔寨人,还有日本人和韩国人。大家都不讲英语,只除了上英语课时费力地以不自然的方式活动着口舌的肌肉。


纪录片《史说汉字》(2009)剧照。


学英语的每个阶段都是全新的体验。慢慢地,我通过语言理解世界的方式发生了改变。在我上大了大学,学习中尤其需要用英语分析思考的时候,决定性的转折发生了。“批判性思维”这个独特的思维方式经常被视为四海皆准,也是唯一可以接受的思想过程,是提出连贯、逻辑的论点的必经之路。我因此而认识到自己必须果断抛弃汉语。只有这样,我才能沉浸入英语语境,将其彻底吸收。我用汉语思考时,从未需要以如此教条的方式来想问题。


汉字转变为现代技术的关键点


汉英两种语言的世界并不相合,而是相冲。在抒发胸臆、直觉反应、创造发挥的时候,我总是先用汉语思考。至于英语,我感觉它如同一种矫正器,把我掰来扭去塞入一个新模子。仅仅熟练掌握英语的写作、阅读理解和词汇是不够的。要做到用英语思考,我必须全身心投入一种用英语表达、以英语建构的世界观。


汉语要适应西方字母并得以生存,需要做出的变化更是多得多。所幸读者不必经历从英语过渡到汉语的旅程就可以读懂本书的故事,不过最好记住汉语表意文字的几个关键要素。汉语书写系统从根本上是独一无二的,与世界上任何其他书写系统都截然不同。汉字由点和线组成,是有着清晰轮廓的一组组格式。汉字有6个基本特质与罗马字母不同,这些特质也是汉字转变为现代技术的关键点。


首先,一个字是有语义的书写单位。字与我们所说的英语单词大致相当,但后面会看到,它的功能又在有些方面多于英语单词,在其他方面少于英语单词。汉语常常用两个字组成完整的意思,每个字只有一个音节。汉字有许多不同名称,包括标志图形(logograph)、图画文字(pictograph)、表意字(semantogram)、图形符号(pictogram)、中国字(sinograph),还有中国人所称的“汉字”(以最初实现了文字标准化的汉王朝为名)。这些名称中有的比其他的更具争议性。


汉字与字母单词一样,有语义,也有发音,虽然在直接关联和着重方面有程度上的不同。很长时间里,汉字都被称为图画文字——这是汉字的几个不当名称中的一个——其实只有不到3%的汉字由图画衍生而来,可算作名副其实的表意字。即便就这些少量汉字而言,说它们和图画一样描绘物体也过于牵强,因为汉字是一套公认的符号系统,代表现实,却非重现现实。“日”字并不和太阳一模一样,因为太阳是圆形,不是长方形。除非有人告诉你“山”字代表着山的形状,否则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字像是干草叉的叉头。我在本书中将“汉字”和“表意字”交替使用,以提醒读者,这类名称虽不合适,但在其通用的时代被视为代表真理的权威。


第二,汉字由笔画组成,笔画是长短不等的线和点,是表意文字的构成及书写的基本要素。书法确定了笔画的特定顺序:先左后右,从上到下。虽然笔画种类的数目因不同目的而异,但最基本的笔画有8种。“永”字被用作教学写字的范例,因为这个字正好包括所有8种笔画:点、横、竖、钩、提、撇、捺、折。


永字八法(《汉字王国》内页插图)。


可以明显看出,一个字的笔画不是随意堆在一起的。大部分汉字由不同部分组成,一些较小的笔画组合有时自己也是简单的字。偏旁(component)指汉字的某些部分,这些部分与其他的笔画组合相结合后,能够形成另一个更加复杂的字。


有一类特别的偏旁在许多字中都可见到,从来都被认为比较重要,享有独特地位。这类特别的偏旁叫“部首”(radical)。这个名称和“汉字”(character)一样,也有争议。有人认为该词有误导性,因为部首与英语的根词不同,它不是汉字的根,不能给它加前缀或后缀。部首也被称为“语义分类器”(semantic classifier)或“索引器”(indexer),是用来组织和分类单字的,恰似在字典里一般。


最后,汉语是调性语言。也就是说,同样的音节有不同的调,或声。因为每个字只有一个音节,所以发展出了不同的声来区分音节和发音都一样的不同的字。不过,声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于是汉语就有了众多同音字,它们不仅发音相同,而且有些字的声也一样,虽然不像发音相同那么常见。同样的字在不同地方方言中声调也有所不同。


如今谈到中国与西方遭遇的经历时,在大国强权和民族屈辱的宏大叙事后面,是双方文字世界的深度纠缠。中国人不惜一切求发展,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现代化。这方面的关键是利用全球通信基础设施,而通信系统从电报到打字机再到计算机,都是以罗马字母为基础的。经过一系列的语言交锋和巧妙逆袭、一连串的意外成就和惨痛失败,中外人士努力奋斗,把宝押在了汉字的未来上面。


上下四世纪,横跨三大洲,母语是汉语的人和后天学习汉语的外国人共同殚精竭虑,力图破解汉语的密码以实现其文字的现代化。今天人们所学所用的每一个汉字背后都站着一群为此投入了巨大精力的人。这些人仅凭着对汉语的执着与热爱,满腔抱负,筚路蓝缕,开辟了一个探索和革命的世界,开启了一段大胆而艰险的旅程。


原文作者/石静远

摘编/何也

编辑/张婷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