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5日,基于刘慈欣小说改编的电影《流浪地球》上映,这将成为中国科幻电影发展的标志性事件。其重要性不仅在于实现了不逊于好莱坞水平的视效水准,更是抓住了科幻类型叙事的核心。


刘慈欣的原著小说只有两万字,更像是从一部长篇中摘录出精彩的段落。要改编这样一部管中窥豹惜墨如金却又主题宏大人物复杂的作品,几乎是科幻史上最难的实验。


《流浪地球》小说封面。图源网络


在刘慈欣的小说中,百年不过是几个一笔带过的瞬间,彼此之间似乎也无联系。在这些考验勇气、智慧、人性甚至运气的瞬间,折射出人类在宇宙中命运的真实处境:我们并非宇宙的幸运儿,也不是什么万物之灵,只是永远挣扎求生存的生命,在这些挣扎中,却有一些东西不愿失去。


这种以意境统领内容的小说,在科幻历史上并不罕见。短篇例如著名美籍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名作《你一生的故事》(改编为《降临》),长篇例如黄金时代科幻名家海因莱因的《时间足够你爱》,还有科幻大师克拉克在库布里克制作同名电影的同时创作的小说《2001太空漫游》。这些留出空间,让读者以个人体验和偏好去填充的小说,更容易进入记忆深处,因为这些文本已经变成了读者内心的一部分,去假设自己在这个新世界中将会如何。


这些名作很容易变成伟大的电影作品,因为它们能发挥科幻创作最有力的特点:突出日常生活中被掩盖起来的主题。


生活中,我们很难考虑整个人类的存亡,这件事如同笑话一般,却由不得我们置之不理。电影《深度撞击》《2012》中假设的小行星撞击、世界末日,并非全无可能。


《流浪地球》这部科幻电影,就是尽可能地保留了原作的核心主题:人类直面宇宙的挑战。为了保住这个主题,同时符合电影叙事的规律,制作团队付出了巨大的心血,显然为此舍弃了很多原作中的素材,甚至是原作中一些非常重要的情感和主题。


中国宇航员(吴京饰)与俄罗斯宇航员。图源网络


这种大刀阔斧的取舍,在电影史中屡见不鲜。例如好莱坞科幻片的宠儿、美国科幻大师迪克,他被改编的作品中,有些被改得完全成了一个新故事,比如《记忆裂痕》《全面回忆》《少数派报告》等。相反,很多完全死守原著故事的改编,却无论口碑还是票房都不甚理想,甚至害得原作都被拖累无人再问。


电影终究不是小说,两者各有不同的独门手法用来吸引受众,却不能直接通用。阅读刘慈欣的科幻,令读者激动的是其中脑补的宏大场面,以及渺小但也会做出重要行为的人类。但这种审美体验显然很难直接被电影沿用,而观众对电影《阿凡达》《星际穿越》《火星救援》的兴奋,也是在小说中很难重现的。


体现人类和宇宙之间的对抗,小说可以只用几百字就让读者接受,但电影必须从人物身边的小世界开始,一点一点展现这个巨大的新宇宙。这毕竟是一个地球远离太阳,人类住在地下城的世界,如此全新的观念和情景,必须给观众足够可信的线索,指引他去一点点接受。


因为电影要面对几千万观众,甚至是完全不看科幻的观众,而不是几千个已经对科幻小说完全熟悉的读者。电影不能依靠读者自己的想像力去填充,必须用清晰、明确、充满细节的画面和声音说服观众,甚至是让读者去联想其中的味道、温度、力量和速度感。


《流浪地球》中被冰封的北京CBD。图源网络


电影《流浪地球》非常周到地考虑了这些问题,每一个观众都能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还没来得及退去就封冻了,城市幸存的高楼形单影只地立在冰面上,挂着长长的冰凌柱。冰面上落了一层撞击尘,于是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灰色。”小说中对冰封世界的描写,在电影中忠实地再现出来。冰和雪,在以前的电影中往往是白色甚至偏蓝,但在这里,全部都是黑灰色的调子,以一种近似半透明岩石的质感,描绘出远离太阳的地球被完全封冻的真实感。


电影的重头戏是地球靠近木星,原著中写道:“木星已占满了整个天空,地球仿佛是浮在木星沸腾的暗红色云海上的一只气球!而木星的大红斑就处在天空正中,如一只红色的巨眼盯着我们的世界,大地笼罩在它那阴森的红光中……”在电影中,这种感觉被几次特写画面牢牢钉在观众的视野里。面对这样一幅画面,你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话的角色上,总会渐渐迷失在木星的巨大气体漩涡里。


被岩浆吞没的地下城,没有超级英雄能够拯救其中的生命;面对理智和情感的抉择,是人类永恒的难题;为人类开路避险的宇航先驱,总有难免的牺牲。这些烘托起原作主题的元素,都被电影一一吸收进来。这样的细致处理,让电影在基于商业类型叙事规则大幅重构人物和故事的前提下,仍然保留了刘慈欣科幻创作中的核心特质:尊重现实的沉重命运,和理解人性的理性抉择。


地下城的串店,充满现实气息。图源网络


除了吸收大量本土元素,这种对原著的尊重和对社会现实的理解,是《流浪地球》电影在本土化科幻创作上做出的最大突破。一直以来,本土化科幻似乎要么就一头扎到了历史的故纸堆,要么就生搬硬套转瞬即逝的现实热点,要么就东施效颦其实还照搬西方科幻的美学。罕见能够从作品本身出发,从科幻作品的历史出发,从作家创作植根的土壤出发,去找到其中的共同点。


刘慈欣的小说一方面继承了科幻本质的核心,以简单的叙事撑起巨大的框架和厚重的主题,建构起一座巨大的科幻建筑奇观。另一方面则常常贴近中国人的思维,以普通中国人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想办法在这个沉重但总有希望的世界活下去,为此不惜展开最大胆的想象,付出超出极限的代价。正因如此,他和更多植根于本土的科幻作家们,可以获得社会的认可,推动中国科幻电影走向正确方向,开创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


中国科幻的黄金时代,就此到来。


□李兆欣(科幻评论者)


新京报编辑 吴龙珍 校对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