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年,我们先是经历了一波“逃离北上广”的潮流:回到家乡去吧,那里有热乎乎的人情;而不久之后,马上又来了另一波“逃回北上广”的热浪:回到大城市吧,这里没有人说三道四。


当代都市生活,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大致就是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但是这种陌生感到底是好是坏呢?它在侵蚀着我们的同时,其实更在保护着我们。


最近,德国的一位社会学家亚明·那塞希,就在他的新作《穿行社会》中,对城市中的陌生感何以是必要的,进行了一番学术考察:他提出,陌生感不仅是好事,还是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宝贵文化资源。书评君整理了这位社会学家在书中的论述,与大家分享他对“城市与陌生感”的思考,同时,还梳理了一份同主题的书单。如果你有兴趣针对这个主题进行更多阅读,这份书单就不要错过咯。


或许,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当你下一次与陌生的城市旅伴的目光不期而遇时,你们会相视一笑,并且互相对这份恰到好处的陌生感保持感激:谢谢你,没有跟我聊天,让我过自己的生活。


在地铁上,如果有陌生人跟你搭讪,你会怎么回复?这估计得看情况,需要帮忙的,尽量帮一帮;需要加微信的——“不不,我不加微商微信”……你设想出来的种种情况,代表了你对陌生人的社会预期,相信不会有人认为,地铁上的陌生人,会跑来拉着你的手,问你结婚了没。

 

再想想自己。我们在交通工具上经常扮演“陌生人”,你会长时间明目张胆地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吗?你会肆无忌惮地伸胳膊伸腿儿触碰别人吗?你会看着某人顺眼,非得拉着人家聊天吗?你估计会答当然不会,这还用思考吗?

 

这些大多日常生活中觉得不用思考的事物,在德国社会学家亚明·那塞希那里成为分析的对象。在《穿行社会》一书中,他漫游于城市丛林中,观察寻常之物背后的特殊性。人们在交通工具上自动保持疏远,在他看来体现了当代社会的建构基础。他的结论初看令人惊讶:我们社会需要的不是亲密和依赖,而是陌生和冷漠。这里的“冷漠”与“无视”和“冷酷”无关,而是社会生活中,保持对距离的尊重。

 

不被他人打搅,其实是我们应得的权利,却被我们一直忽视到现在。

 

欣赏陌生感:感谢你,没有跟我聊天


我们就从城市中最常见的一个场景——交通工具的车厢里开始,看看城市里的陌生人是如何相处的。

 

在开往法兰克福的高速列车上,社会学家亚明·那塞希正在为一场“社会记忆”演讲做准备。专注令他陷入沉思,在火车上,如同每个人一样,他虽然忙忙碌碌,但同时又有新奇的想法闯入脑海。因为我们意识到,自己不会轻易被外界打扰。直到他旁边座位上的一位老人提出请求:


“小伙子,你能帮我照看一下包吗?我得离开一会儿。”


老人笨拙地站起身,朝卫生间走去。这个瞬间,车厢里的陌生感才似乎稍稍被打破,人们忽然意识到,除了自己之外,身边还有这些“旅伴”。一位男士,坐在社会学家对面,他看上去同样压力不小,正在往笔记本电脑里输入数据。他身边有一位年轻女子,拿着荧光笔在一份复印材料上草草涂画。这两人好像也是听到了老人的请求才注意到身边这些旅伴。


2018年6月,广州的地铁车厢内。图片|视觉中国。

 

在类似情形中,人们会留意自己的行为,这其实是在感知他人,只是不用参与其中而已。所以我们都安坐在那里,全然一副陌生人的模样,但这却并不是因为彼此无视对方,恰恰相反,而是彼此都没有忽视对方。

 

老太太回到座位上,真诚地向车厢里帮忙照看包的人道谢。而其他乘客也报以自然友好的目光,一方面是要节约时间,另一方面也是要表明,这番感谢未必就是谈话开始的前奏。车厢里的一名年轻女子与老人偶有目光接触,感觉比先前要更友好一些,可能是想表示她非常感激,这个小小的插曲没有引发更多对话。那位办公男士听得也很清楚,但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显然,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同桌四人不经意间总有一些眼神交流,但也仅此而已。在某种程度上,一种共同的契约已然建立,即不打扰他人,而且这一点也无须言语表白。

 

这一幕情景可谓司空见惯,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呢?在这个社会中,我们可以不用怀疑太多而保持陌生感,而我们则很少去欣赏这一点。陌生感最初与威胁感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们无法评估风险,所以我们尽可能靠近观察。

 

然而,这里描述的情形却是恰恰相反:在冰冷的高速列车内,四个陌生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但我们却并没有理由感到恐惧。这些陌生人固然素昧平生,但也并非不能了解。这种冷漠一直存在,但却直到这位老太太托人看管物品这件事发生才开始让我们察觉。

  

陌生不等于威胁,我们都渴望不被打扰

 

如果将进化意义上恐惧的功能和威胁感考虑在内,那么保持冷漠恰恰不是一种自然行为。实际上这是遵循文明标准的结果(但却很难给予这种标准过高评价):我们跟不认识或不想认识的人打交道,会发现他们的行为协调一致,原因就在这里。实际上,我们四人一路无言,绝不是缺乏社会关系的表现,而是表达稳固社会关系的方式。这种冷漠的社会关系普遍存在,在火车或其他公共交通工具上,在大街或公园等公共场所内,都有表现。

 

乍看之下,人与人之间缺少密切关联,也缺少相互关注(由此也就有了对现代城市生活丧失了旧世界的社会亲密感的普遍抨击)。但实际不然。

 

留心观察日常生活,你会发现陌生人之间类似的场景在一幕幕上演:在地铁内,在人行道上,在电梯里,在超市里,在办公室里,或在顾客盈门的工作场所里。这一幕幕场景,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在我们看来,人们成为完成特定角色的无名之辈,而我们认为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对劲儿。陌生感和冷漠感为共同在都市生活的人们提供了基本资源。我们庆幸自己不需要认识工程师、机长、邮递员、垃圾清运工或药剂师。最终,我们才能有幸独处。现代生活尤其是城市生活的最大成就或许就在于不再直接掌控社交,转而由陌生感来加以协调。


《穿行社会》,【德】亚明·那塞希 著,许家绍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版。

 

这并不是要淡化熟人关系——事实恰恰相反。大多数社会关系在本质上都是陌生的,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这种亲密和亲近感才会具有信息价值。为了尽可能寻求在社会中隐身,密切关系显得愈发重要。

 

在这种情况下,陌生感可以清清楚楚归结为一种资源。这种资源创造了所谓的现代社会的城市风格。城市风格是一种共存形式,历史上主要在城市出现,万物在此汇集,而且必须相互包容。人们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恪守城市中的普遍规则:可以无限靠近,但要保持冷漠;可处盈尺之地,但要保持距离。就这层意义来说,在这趟开往法兰克福的高速列车内,在这张四人小桌上,城市风格同样一览无余,连赞同都可以心神领会,还有什么威胁感可言。

 

人们有权利不被打扰,这也是城市风格的源泉。只有在城市里才有机会见到众多陌生人,而且也没有人会带来威胁感。只有在城市里你才能真正不为人所扰,因为无关人等实在太多。也只有在城市里我们才不会成为关注对象,因为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我们渴望不为人所扰,他人同样如此。

 

把陌生作为一种文化资产加以保护

 

社会需要允许人们拥有不为人所扰的权利,这种权利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得到保障,可以用来作为现代性的最终衡量标准。可匪夷所思的是,一直以来,陌生感和距离以及冷漠和情感中立都含有丰富的潜台词,而人们则对此极为排斥。

 

现代乌托邦社会的历史不乏各种叙事,而且都假定了陌生感和冷漠站在了对立面。国家有亲善的需求,需要找出潜在的同志,或者至少是同胞。各种形式的劳工运动都期望人们精诚团结,而且这些人最好既不相识,也不相爱,只要抽象的阶级立场相似就可以。在一个社会中,对人民的统治是借助于构想中的公民社区来实现的,公民遵循市民规范,团结一心,认同并非源于自己信念的决定。


亚明·那塞希 ,生于1960年2月,德国当代著名社会学家。社会学三大理论之一系统论的代表人物,主要理论著作包括《现代社会系统的开放性与封闭性》(2003)、《现代社会学话语》(2006)、《当代社会》(2011)等。他所提出的现代城市中陌生感的必要性的相关观点,曾在德国媒体引起众多讨论。

 

无独有偶,欧洲目前正在尝试创造一种共同体认同,以推动欧洲继续前行,这种认同会让陌生人成为自己人,其中至少要有新世界主义善意的思想意识形态,让人们不堪回首自己的殖民历史,用左的思想武装他们,鼓动被奴役的人们(也包括所有陌生人)团结起来,共同创建人类大同社会。

 

亚明·那塞希进一步指出:他反对这些共同体意识形态,因为它们多少有些自相矛盾。但他想强调的是:要把陌生感当成一种资源。

 

以19 世纪的欧洲社会为例。经济和政治、科学和宗教、教育和家庭使得各民族各国家更加独立,民族和民族国家的理念应运而生。空间及社会流动性增加,个体生活起伏不定,不再明确由其工作变动、群体及宗教信仰来决定。这些都需要社会成员之间保持各种形式的漠然和陌生感——每个人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每个环节都可以不再受制于外界的控制。

 

事实上,在现代社会中,大多数有组织的团体都没有忽略陌生感这种资源,而是在消费这种资源。比如说,一个人的房子烧掉了,他不会去向邻居求助,因为他需要跟邻居培养一种紧密共生的生活形式,不容任何闪失。他会首先向消防队求救,而后是保险公司。一般而言,这种受损个体的保险精算集体化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可以说明如何将匿名性和陌生性用作资源。在这里,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就是在进行精算。从国家当局,如行政官僚机构、警局、社会救助机构、青少年救助机构那里,我们公民会对来自陌生人的帮助怀有期望。底线就是:社会团结建立在陌生感之上——而这也正是要把陌生感作为一种文化资产加以保护的原因所在!


如果没有陌生感,城市化将消失殆尽

 

亚明·那塞希有两个博士生,她们一个来自中国台湾,另一个则来自日本,但都是富有同情心并且天资聪颖的年轻女科学家。她们的报告中不约而同地提到,在德国经常会讨论“疏远”这种资源。此外,国家官僚机构更加关注的是外来公民而非本国公民,其举动有时令人匪夷所思。人尽皆知,少数族裔个体身上会很自然地表现出一种陌生感。但这两位博士生在报告中指出,他们无法保持“隐身”。

 

然而,维持城市风格靠的就是这种“ 隐身”。如果秩序丧失,匿名身份公开,城市风格也就岌岌可危。只要“隐身”,没人关注,人们就可以旁若无人般地自由生活。出现问题有社会职能机构帮助解决。如果只能通过部署警力和监控探头,通过规避危险地带以及同化与隔离的方式,城市秩序才能得以维持,城市还会继续存在,但是城市化却将消失殆尽。


北京国贸商圈。


或许正因为“隐身”机制的存在,让我们的社会得以容纳更多元的人:移民、同性情侣、残疾人、变性人……我们的社会还不够完美,但好在因为“疏远”,不完美的现象不至于引发激烈的矛盾。或许社会的正常运转所依赖的,是隐形性,而不是可见性;是陌生感,而不是亲密性;是距离,而不是亲近。

 

像文章开头那样的“ 车厢四人会议”平淡无奇,每天都在无数次上演。尽管车厢里的人可以感受到团结一致并拥有共同兴趣,十分亲切,但如此漠然相待却也是事实。这是因为我们在社会中早已习惯保持这样的距离并将距离当成一种资源。但在现实中我们之所以能这样成功彼此相待,只是因为我们做到了在陌生人之间保持团结一致,与陌生人建立一个表象上的共同体,并维护陌生人的共同利益。

 

车上的人依然保持疏远。在这一点上我们非常默契,我们可以自信地把这种现象称为陌生人之间的团结:人不扰我,我不扰人。这样,我们或许有可能成为好朋友。

 

我们没有机会确定同行的乘客是否有望成为朋友,因为火车到达了目的地,而同行的人都得下车了。告别仪式无言而友好。而在下车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忘记了一切——至少也是已经开始忘记。


但这正是现代城市的好处所在啊,不是吗?

 

“城市与陌生感”主题书单

 

《城市里的陌生人》,【美】张鹂 著,袁长庚 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1月版。

 

现代城市中,人口流动不断增多,大量农民工流入城市,成为“城市里的陌生人”。这一现象如何影响了中国的政治经济结构和文化再生产?本书聚焦人口流动所引发的空间、社会关系的重构,以及跨区域联系网络的建立,挑战了“市场胜利、国家撤退”的简化论,强调要从更为复杂的日常实践和持续的变迁当中去理解当代的“国家-社会”关系。

 

《远方的陌生人》,【美】詹姆斯·弗农 著,张祝馨 译,三辉图书 | 商务印书馆2017年7月版。

 

本书以现代英国为例,描绘了200年间英国从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的转变。在作者看来,这种转变正是英国成为现代国家的前提。选举制度、金融体系、人口普查、社交传媒......方方面面的领域中,陌生感都在现代社会中成为了一种被加以利用的线索与资源,现代化转型本质上是传统性与现代性不断冲突、适应与融合的结果,而其中的关键一环正是无处不在的陌生人社会,如何在这个陌生人社会中存在,是当代社会健康运转的关键。

 

《世界主义:陌生人世界里的道德规范》,【美】奎迈·安东尼·阿皮亚 著,苗华建 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12月版。

 

成为世界公民,意味着我们对陌生人要承担何种责任?政治哲学家奎迈·安东尼·阿皮亚给出了他的答案。在本书中,阿皮亚综合运用自传、史实、文学和哲学等领域的资料,重新思考了世界主义的道德原则,他强调全球化责任,同时也尊重区域差异。阿皮亚试图找出一种道德范畴,个人可以具有多种身份认同并保持其忠诚性,并且通过对话与发现,构筑更开明的全球化社区。

 

《门口的陌生人》,【英】齐格蒙特·鲍曼 著,姚伟 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1月版。

 

欧洲社会不请自来的陌生人,已经超出了社会的负载量。移民危机和难民危机被过度渲染,恐慌情绪迅速传播。在本书中,哲学家鲍曼提出了他的观察与思考,他认为,解决危机需要人们与偏好不同的陌生人团结而合作地生活在一起,承认在“陌生”的表面背后,我们其实互相依赖。


本文部分内容整合自《穿行社会》,已获出版方授权刊发。

整合 吕婉婷

编辑 走走;安也  校对 翟永军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原标题:“感谢你,没有跟我聊天”城市里的陌生感,其实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