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娼事件后,区少坤向记者诉说委屈,他说:“这是一个圈套”。李根 摄


2015年1月10日,区少坤到广东肇庆九龙湖游玩,拍摄打虎图,区多次在微博上发布这种照片,表示“我爱囯,才会行动,我在乎你,才去监督。”


翻出一家网站赠予的“中国好人”证书,区少坤单膝跪在地上,“你看,我是中国好人啊。” 范春旭 摄

  监督公车私用的草根名人,嫖娼事件至今未了;网友对他看法两极分化,在质疑声中他表示抗争到底

  没放弃行政复议,只是暂缓。放弃两字,区伯从未学过,决不为任何人或物质动摇。——区少坤

  遇到公车私用,他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我是区伯,监督公车的区伯,民间纪委区伯”。

  有人说,区少坤用最便捷的方式,击中了公众最习以为常、最低端、最皮毛的腐败形式。原广州市检察院检察官杨斌说,因为区伯的出现,确实对广州本地的公车私用问题起到了监督作用。

  名气伴随着各种争议,有人质疑他沽名钓誉,有人翻出他几十年前的旧账,以证明他本性不良善。他与举报他骗保的街坊势同水火,与对立网友针锋相对。他以激烈的方式维护着自认为应得的个人利益:上街乞讨、割腕自杀,让母亲假摔装死。

  任何争议话题,都会激怒他,他认为这是对他监督公车私用的蓄意打压和报复。

  但极力维护自我形象的他还是遭遇重击。3月26日,长沙警方因嫖娼对他处以行政拘留五日。“嫖娼事件”使他再次陷入舆论的漩涡之中。

  午后不再强烈的阳光透过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洒在聚德花苑南区,一些买菜、遛狗的老人们坐在路边破旧沙发上闲聊。他们已经从媒体上知道,小区的名人区少坤出事了。“不常见到他,反倒在电视上看他监督公车。”

  区少坤拖着拉杆箱走进小区时,老人们停止了聊天。这是4月5日,“被旅游”两天后,回到这个住着绝大多数低收入者的小区,他没和任何碰面的居民打招呼,而是热情招呼等候多时的记者们,径直走向家中。

  坐到家里暗红色的木椅上,区少坤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眼睛因流泪过多而红肿。

  他穿蓝格子衬衫,白色的裤子和皮鞋。白色是他一贯的穿着色彩。他认为白色给人清清白白的印象。

  他瘦高身材,背有些驼,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港片中元华饰演的阿伯,高颧骨,稀疏的头发用发胶光滑地梳到脑后,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很深。

  他手不离黑色翻盖手机,刷着微博,也接着媒体不停打进来约访的电话,他显得心烦意乱。

  要让嫖娼“真相大白于天下”

  “放弃两字,区伯从未学过,决不为任何人或物质动摇。”

  回了家,他不愿再就嫖娼多说一字。

  不过当有记者问起他监督公车的话题时,他像变了一个人。“我不会停止监督公车的。”他音调飙高,讲起回来的路上,两辆“粤A”开头的雅阁和丰田轿车被他发现私用的事。“粤A后是数字一般都是公车,再结合政府习惯采购的车型,”他说,“很多老百姓不懂,但区伯懂。”

  从长沙回来,区少坤在微博上发言更活跃了,每天十几条。微信朋友圈里,从发布旅游照片、转发维权事件变成了清一色的“区伯被精心构陷”、“陈老板你在哪里”等文章表达冤屈。

  起初,他在微博上抨击长沙警方,也多次对媒体表示将对长沙警方提起行政复议或起诉。

  4月14日上午,他态度逆转,“放弃起诉长沙公安”。在电话里,他向记者解释不能证明政府存在构陷行为,也不能盲信网上流传信息,但要追究陈老板个人责任。

  他开始把矛头对准“陈老板”,督促长沙公安对其调查。4月20日早上 9点,区少坤赶赴长沙向天心区检察院递交了“关于请求长沙市天心区人民检察院依法督促调查陈佳罗真实身份和行为性质的请求函”。

  网友质疑区少坤与警方达成协议、被收买。他对“猜忌”怒不可遏,说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

  但很快,区少坤再度转变。“没放弃行政复议,只是暂缓。”他说,“放弃两字,区伯从未学过,决不为任何人或物质动摇。”

  4月28日,他再次向网友保证,定要让嫖娼事件“真相大白于天下”。

  见到公车就亢奋起来

  广州有媒体人认为,公权人物在草根面前的狼狈不堪,让很多人找到了情绪宣泄出口。

  在区的讲述中,他监督公车的起点在2005年。但具体人、事现在已无从考证。真正让他为外界所知是在6年后的2011年。这年4月8日,区少坤在南园大街前进路发现一民警开公车接孩子放学,手机拍摄时遭到这名民警言语上的辱骂、威胁。他打电话找来两家媒体报道。报道后第二天,广州本地媒体纷纷来电约他采访。

  “原来媒体有这么大影响力,”区少坤说,此后,他每次发现公车私用,都会向媒体爆料。

  区少坤拍摄的抓拍公车视频,每一段都像上演一场反差强烈的草根对峙公权人物的大戏。

  被监督的司机要么弃车躲闪,要么双手合十、赔笑脸道歉。区则占据上风,举着手机紧追不舍,大吼:“我是民间纪委区伯”,“你为什么开公车?”“纳税人的钱啊,区伯好心疼啊”。这个时候,他不讲粤语,而是用普通话。“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一位曾被他抓住私用公车的民警说,面对连环轰炸的喊话和对准脸的手机,根本没机会解释、道歉,一下子蒙了。

  广州媒体人韩南征认为,公权人物在草根面前的狼狈不堪,让很多人找到了情绪宣泄出口。

  一位区少坤的朋友说,区少坤把监督公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以至见到公车就亢奋起来,“像上瘾了。”

  和区少坤熟识的原广州市检察院检察官杨斌说,因为区伯的出现,确实对广州本地的公车私用问题起到了监督作用。她说起一次朋友请吃饭,开了警车来接她。“一路都在后悔,区伯应该不会出来吧?”吃完饭,她坚决不肯再坐警车,“坐公共汽车踏实多了。”

  2011年8月17日,区少坤在媒体的建议下开通微博,把监督公车的照片、视频传上网。区少坤说,粉丝的支持让他受到极大鼓舞。每天监督公车更有劲头。

  据区少坤统计,近八成的举报会以电话或寄信的方式反馈给他,但最终确认是公车私用、予以处罚的只有15%左右,“领导安排”、“路过”的回复占到反馈信息中的六成以上。他认为这是政府部门对他的敷衍、不尊重。为此,区曾一次次提起行政诉讼,磕到底。 朋友劝他不要那么较真,他却大声反驳:“为什么不呢?”“怕什么?”

  低保悬疑剧

  他穿上一件白衫多次去繁华商业区“乞讨”,衫上有4行黑字:“阳光在哪里,无饭吃;公平何处寻,断低保。”

  监督公车使区少坤声名鹊起,与此同时,对他的质疑也接踵而至。

  “丧坤是影帝来的,很会演戏。”

  “丧坤”、“傻坤”是和区少坤同住聚德花苑的一部分住户对他的称呼。“他吃低保、住廉租房,却进出中高档酒楼,”住户们说。

  在请客吃饭上,区少坤出手大方。朋友周生说,区伯很少吃快餐,常去中高档酒楼。2015年4月5日,记者注意到,区当天请人吃饭花去至少几百元。几天后,再次宴请朋友花费1000元,朋友用优惠券抵去500元。

  而他的退休金每月不过1000元。

  “我姐姐做生意,会给我一些钱。”他解释。

  从2012年起,原聚德花苑业委会主任萧河等30多名小区居民对区少坤进行了联名举报。

  举报的理由是:区两个姐姐都有收入,区的儿子也有工作,不符合领取低保的条件。他们举报区少坤骗低保、骗廉租房、假离婚。

  2012年10月11日,海珠区民政局向区少坤发出停保通知书,暂停了他和母亲每月大约500元的低保。通报称区少坤在2006年7月至2012年4月期间,瞒报家庭收入,骗取低保金共计21252元。

  区少坤始终否认骗保,“家庭困难,民政局知情并默认,我肾积水病重,他们也同情。”

  停保后,区带母亲到广州市民政局讨说法。

  网上流出的一段视频记录了当时的情景,见到民政局领导后,区跪躺在地,区的母亲在儿子的扯拽下仰面摔倒在地。

  对于拽倒88岁的母亲,区少坤在微博上解释并非故意,“因长时间愤怒和抗争,身心极度疲惫和精神崩溃所致。”

  几天后,区少坤做了一件被质疑者认为是“行为艺术”的事:他穿上一件白衫多次去繁华商业区“乞讨”,衫上有4行黑字:“阳光在哪里,无饭吃;公平何处寻,断低保。”

  2012年12月底,民政局恢复了区和母亲的低保。

  对假离婚,区少坤的解释是,有人报复他监督公车,为不连累妻子,他决定离婚。

  区少坤持有的一张残疾人证也是被质疑的焦点。广州市残联证实:区少坤1990年被广州市精神病院临床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残疾人证显示他属精神类二级残疾。

  聚德东社区居委会黄女士说,区至今持有精神残疾证,每月有大概200元的补助。

  2014年3月,区少坤被选为聚德花苑东社区居委会的居民代表。萧河反对这一决定。他说,区少坤属于精神残疾人,没有参选居民代表资格。街道办事处要收回居民代表证,区少坤再次采取了激烈的方式——割腕,并在微博直播自杀、抢救过程。

  最终,居民代表证没有收回。

  对于当年如何办理精神残疾证,区和前妻均表示,是相关部门“好心”办证,照顾他们生活困难申请低保。

  不愿提及的过往

  他情绪激动,脖子上青筋暴起,“这些和我监督公车有什么关系?你们要干吗,搞死我吗?”

  与监督公车后的风光相比,此前的成长史,是区少坤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61岁的小学同学阿强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区和村里很多少年一样,穿着颜色款式统一的“军便装”、喇叭裤,结成帮派四处打群架,有时为了钱,有时为了女孩。

  初中毕业后,两人进了不同的工厂。后来,阿强听说区和领导打架被开除,又因抢劫伤人入狱五年,直到1979年9月释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曾看到区少坤的户口本。户口本上写着一行字:1979年9月10日于广东省第三劳改队释放入户。

  对于这些经历,区少坤有着不同的说法,被领导开除,是因为他举报领导遭报复,入狱五年不是因为抢劫伤人,而是女朋友被调戏,他为女友出气拿铁链子打伤了对方的脑袋。“女朋友被调戏,你能不气愤吗?”

  出狱后的经历,区少坤不愿多谈,只说他在一家工商所当上了公务员。在工商所他再次因举报领导而被迫辞职。后来,他开饭馆、做工人, 1994年又回到工商所下辖的农贸市场做管理员,直到2000年下岗。

  这些经历,区少坤常常语焉不详。多位熟悉区少坤的人说,区非常在乎他的名声,而低保、坐牢、残疾证,是区少坤无法祛除的心病。

  每每提及这些,他连连摆手,“不要提了,不要提了。”继续追问,他情绪激动,脖子上青筋暴起,“这些和我监督公车有什么关系?你们要干吗,搞死我吗?”

  对于嫖娼事件中他也有错的指责,他也气不过,拿体制内落马官员作比较,“哪个不三妻四妾、与人通奸?”

  区粉与“反区联盟”

  这些在阴沟里的老鼠们,区伯不会怕的,是汉子就明来吧,区伯等着你们。

  微博上,区少坤是有着近18万粉丝的大V,认证理由为“草根明星、广州监督公车私用达人”。自我简介上写着:较真,求实,坚毅,刚正。

  他有两部手机,一部用来拍摄被私用的公车,另一部专接电话,刷微博。

  他说每晚都要把微博上@他的逐条看完才去睡觉,因此刷微博经常刷到凌晨三四点。

  “他很在乎微博,那是他的枪。”跟了他两年多的张晨宇(化名)说。

  很多粉丝视他为敢和公权力叫板的草根英雄。

  福建人林女士因为一起案件,需要当地派出所开具一个在广州居住时间的证明。林女士说,她慕名找到了区少坤。区少坤带她去派出所,10分钟就给开出了这张证明。林女士说,开证明的民警对区伯毕恭毕敬,当天下雨,还给区伯打伞,以前我来,都不接待的。

  与区粉相对,微博上也有一批反对区少坤的网友。广州人胡先生说,“很多网友只看区伯微博上的言论,神话区伯,根本不了解生活中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们看不过。”胡先生说,很多网友因为反区而成为朋友,以调侃区少坤为乐趣。

  2012年3月10日,一个和“广州区伯”针锋相对的“反区伯大联盟”微博正式开通。

  截至4月29日12时,“反区伯大联盟”已集结了9419个粉丝,发布了12930条微博。博主几乎追评区少坤的每一条微博,认为“区少坤低保金都敢骗,还有什么不敢做?”博主截取区少坤“假摔”母亲的视频片段并做慢动作处理,让网友明辨。区少坤因为居民代表资格而发出割腕、抢救的图片,博主也立即转发,调侃这显然“是自编自导”。

  “反区伯大联盟”特意把区少坤和女粉丝的合影剪辑到一起,嘲笑他和女粉丝勾肩搭背,过于亲密。

  区少坤进行了反击,他认为“反区伯大联盟”的背后是既得利益集团。是在对自己污名化,因为他监督公车,所以让既得利益集团又恨又怕。

  在双方的微博战中,“反区伯大联盟”称区少坤为疯狗,区则称对方为阴沟里的老鼠。在2013年的一条微博上,他发出了“严正警告”:这些在阴沟里的老鼠们,区伯不会怕的,是汉子就明来吧,区伯等着你们。

  朋友张晨宇表示理解区的行为,“他受不了一点委屈,强大的自尊和私域始终不能被侵犯,一个曾经潦倒的底层人,他会不顾一切抗争到底。”

  “我是中国好人啊”

  “人家说他是堂吉诃德,就知道往前冲往前冲。他呀,注定要身败名裂。”

  “不好相处”。这是多位和区少坤接触过的人的看法。

  多名广州媒体人说,他们在采访区少坤的一次打架和被质疑骗保事件时,因为采访了另一方和其他目击者,就遭到区少坤不断投诉,甚至谩骂。

  一位广州记者说,成名后的区少坤听不得质疑、反对之声。有时他拦下正在行驶或等红灯的公车进行监督,有人指出这种做法“是在用违法的行为监督违法”,他立即发飙。在微博上,对质疑他的声音,有时他会逐条骂回去。“有些批评是善意的,可他一点也不能容忍。”和他熟识的原广州市检察院检察官杨斌说。

  在聚德花苑小区做生意的周生在2011年结识了区少坤。“很敬佩他,也想借助他的名气一起监督小区的物业管理。”周生开着私家车免费送区上街监督公车,还帮他拍视频。几乎同一年,区少坤还认识了小红(音)、何女士。“她们先是区的粉丝,后来找区帮忙维权,成了朋友。”周生说,他们三人和后来加入的张晨宇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团队”。

  “监督公车让他独一无二,对他太重要了,可很少有人理解这种狂热,他也听不进去朋友的建议,也就渐渐疏远。”周生说,大概2012年底,小红、何女士逐渐淡出。

  2014年区少坤因居民代表资格问题在微博上直播“自杀”,给区做了将近两年免费司机的周生决定离开,“再也无法认同他的理念了,也受够了他的怀疑。”

  如今帮助区少坤打理微博的只剩下张晨宇。张晨宇说,“区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太难相处,可扔下他很难,我不帮他谁还帮?”

  随着区伯的名气越来越响,他关注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从为重疾儿童发起募捐,佛山三水帮助失地农民讨说法,到声援天河区冼村抗拆维权。最让区伯自己得意的是,和曾任广州市政协委员的韩志鹏一起质疑广州水价上涨。这使他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区的朋友发现,区少坤开始注重学习,不时向律师朋友请教遇到的法律问题,比如土地维权、行政诉讼等。“他很快就能接纳新知识,公车改革、诉讼法律,他都很熟稔。”一位朋友说。

  区少坤似乎有一种证明自己的欲望,嫖娼事件后,面对上门采访的记者,他给大家展示客厅桌子上放着的20多本书,包括《公安行政诉讼》、《旧制度与大革命》、《依法治省的探讨》、还有《党章》。拿出一本翻开,能找到中性笔圈画过的痕迹。

  他还从卧室一趟趟搬出多年的“藏货”——见义勇为荣誉证书、行政诉讼宣判结果、报道过他的报纸,铺得满地。

  翻出一家网站赠予他的“中国好人”证书,他单膝跪在地上,“你看,我是中国好人啊。”

  他还特意把6个U盘摆成一排给大家看,16个G,储存十年来的监督公车视频。还有一部2013年前拍视频的诺基亚平板手机,2005年的机型,功能键上的黑漆都磨掉了。“这个太珍贵了,”区少坤把手机和U盘包裹在塑料袋里,放在衣柜下面的抽屉深处,“要是公车改革了,这是可以进博物馆的。”

  他叹息没电脑,要找人帮忙上传视频到微博,说等有钱了就买一台。

  这个提议立即遭到前妻的否决,“你不要再搞啦。”

  “不要你管。”他吼起来。

  “再出事怎么办?”

  “烧香啊。”他火气越来越大。

  “他停不了啊,说很多人支持他。”前妻不敢再顶撞。“人家说他是堂吉诃德,外国小说里的一个人,拿着长矛,就知道往前冲往前冲。他呀,注定要身败名裂。”

  □新京报记者 范春旭 广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