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在《书读完了》中讲过一个故事:陈寅恪曾对人说,自己幼年时去见历史学家夏曾佑,那位老人对他说:“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陈寅恪当时很惊讶,以为那位学者老糊涂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时,他才觉得那话有点道理:中国古书不过是那几十种,是读得完的。虽然有此一说,但能与夏曾佑、陈寅恪比肩说“都读完了”的人当然不会多。


钱锺书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他与清末诗家石遗老人陈衍是忘年交,曾留下一部对谈集《石语》,陈衍知道他懂外文,但不知道他学的是外国文学,总以为是理工科或政法科,等到问明白了,石遗老人很慨叹地说:“文学又何必向外国去学呢?咱们中国文学不就很好么?”


夏曾佑恰好回答了陈衍的疑问:咱们中国文学是很好,但对钱锺书这样过目不忘、拥有“术的记忆力”的学者来说,中国的书还不够读。夏志清曾说过:“钱锺书显然已把中国古代经典、历代诗、词、曲、古文、骈文、诗话、词话全数读遍。当然他读过西洋文学名著、哲理名著、文艺批评名著原文,数量之大,也是无人可及的。”


钱锺书与杨绛。


嗜书如狂、中英文俱佳的钱锺书在考试方面更是一把好手。钱锺书在清华成绩优异,本可以在最后的大考、毕业考大显身手,但1933年夏,日军侵犯热河,清华当局为了学生的安全,提前放假,紧急疏散,钱锺书那一级没经过考试就毕业了。就在两年之后,钱锺书又迎来一次展示自己考试能力的机会。1935年4月,钱锺书参加第三届中英庚款考试,各科参加考试有262人,录取25人。有一位钱锺书在清华的同班同学本来也想参加这次考试,但听说钱锺书已报名了,他就“没有敢去报名”。这位同学不是别人,即是大名鼎鼎的剧作家曹禺。曹禺有先见之明。钱锺书不出所料,不但金榜题名,而且得分最高,名列榜首,平均分数高达87.95分,为历届各科之冠。


不过即使是钱锺书这样的“学霸”,也有经历“滑铁卢”的时刻,而且不止一次,足足三次。


第一次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不仅被表弟比了下去,更是吃了皮肉之苦。1925年,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寒假没有回家。没有严父的管束,钱锺书过了一个快活的寒假。他借了大批的《小说世界》、《红玫瑰》、《紫罗兰》等刊物恣意阅读。暑假他父亲归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轮船,辗转回家,假期已过了一半。他父亲回家第一件事是命锺书、锺韩各做一篇文章;锺韩的一篇颇受夸赞,锺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关于这一段小插曲,钱锺书隔了四五十年后犹能忆及,他在《谈艺录》里说:“余十六岁与从弟锺韩自苏州一美国教会中学返家度暑假,先君适自北京归,命同为文课,乃得知《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书。绝尠解会,而乔作娱赏,追思自笑,殆如牛浦郎之念唐诗。”他委婉地叙述了“先君适自北京归,命同为文课”,得知几种古籍,但未述挨打事。


钱锺韩是钱锺书四伯钱基厚的儿子,后来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当时家里人都认为锺书的功课不如锺韩,因为锺韩样样都好,其实锺书除算学外,功课也很好。在辅仁高中二年级时,学校举办了一次国、英、算三项全校比赛,钱锺书得了国文和英文第一名。钱锺韩得了国文、英文第二名和数学第一名。 


这恐怕不是钱锺书最后一次挨父亲打。据杨绛说,她看钱锺书写应酬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在八行信笺上,几次抬头,写来刚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钱锺书对她说,那都是父亲训练出来的,他额头上挨了不少“爆栗子”呢!由此来看,虽然在和表弟的“小比”中失利没有使钱锺书“豁然开通”,但激发了他发奋用功,不过一两年工夫便判若两人,这顿打挨得还是值得的。


1981年钱钟书、杨绛和钱瑗摄于三里河寓所。


钱锺书的第二次考试失利要广为人知得多,那就是传说中他数学考零分上清华的故事。1987年钱锺书、钱锺韩一起接受采访。谈到人生道路的选择,钱锺韩说:“……慢慢我发现,锺书在文学上很有天才,我比不上他。我觉得他已经选择了文学,我再去搞没前途。我感到人应该用其所长,我这人逻辑性强,于是我就改学了工科。”钱锺书觉得堂弟太谦虚了,便说:“他在学校功课比我好,考清华时,他是第二名,我才五十几名。”1929年钱锺书、钱锺韩一起报考清华,那一年全国报考的有2000多人,而录取新生计男生174名,女生18名。备取生37名。钱锺韩考第2名,钱锺书考第57名。


五十几名名次不算低,应被录取,但外面传说钱锺书数学考零分,按例不得录取,因他中英文特优,当时的罗家伦校长爱才而破格录取。但后来钱锺书本人否认了这种说法。1979年钱锺书随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美国时,4月23日在哥伦比亚大学召开座谈会,有人问他当年考清华时数学考零分,但英文特佳而破格录取,确否?钱锺书回答说,确有其事,然后他说:“I failed in math(我数学不及格),但国文及英文还可以,为此事,当时校长罗家伦还特地召我至校长室谈话,蒙他特准而入学。我并向罗家伦弯腰鞠躬申谢。”  


在座谈会上,钱锺书没有说考多少分,只说不及格,那么多少分才算及格呢?人家没有问,他也没有讲。翌年钱锺书应邀访问日本,在京都座谈会上,也有人问他同样的问题——即他考清华时数学零分的问题。他答说是考得比零分稍高的15分。“不过仍然不及格就是”。杨绛1982年应胡乔木之请,写了一篇《记钱锺书与〈围城〉》,她说:“锺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15分。”

《围城》,作者:钱锺书,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年8月


不管零分或15分,钱锺书的分数都很低,不过这种低分是否到了要校长特批的地步呢?根据清华1929年级校友周培智先生在《五十年前的清华》一文中讲到录取标准时说,凡是国、英、算三门主科中“有一科目考分在85分以上,一定录取……各科平均分数及格,合乎入大学标准,也能录取”。照这个标准,钱锺书应该被录取。一、因他能考到五十几名则他的平均分数当然及格了。二、他的中、英文特优,国、英两门就会考在85分以上,那么钱锺书也应当被录取。如果有人说因为钱锺书数学只考得15分,太低,但比钱锺书低一班的季羨林教授,他于1930年考进清华外文系,他的入学考试数学分数比钱锺书考的分数还低,不到10分,但季羡林被录取了。


另据1940年级清华外文系毕业的陈慈女士回忆(她是1936年考进清华的),她说:“在我参加清华入学考试的第一天,当数学试题发下来时,我整个人愣住了,因为翻来覆去,我也找不出几题是我会做的。虽然数学一向是我最喜欢的功课,而多年来我的成绩也都是班上顶呱呱的,但那一刹那,我完全投降了。我怀着非常失意落魄的心情勉强把其他科目考完。”她接着又说:“直到现在我不明白我怎么样考上清华的。听说评审委员是先把国、英、算三科的分数拿来平均,如果及格,才继看理化、史地等的试卷。也许如此,我才得救吧!”她没有讲数学考多少分,但总之是考砸了。至于她说不明白怎样考上清华的,其实在文中她自己已作答了,因为她的国、英、算三科平均及格了。像钱锺书一样,陈慈中英文很好,她是北平贝满女子中学毕业的,贝满是一所很好的教会学校(冰心、孙维世都是这所学校毕业),她不但英文好,中文也好。她的中英文再好,当然不会比钱锺书更好,结果她过关了,但钱还要惊动校长破格录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清华不能提出有力证据,那么钱锺书数学考零分,似乎更合情理一些。


入学数学成绩的低分并不影响钱锺书在清华的表现,很快他就受到了众多师长的青眼相看。胡适晚年说:“叶公超的英文是第一等的英文,他说得更好,大概是年轻时出去的缘故。蒋廷黻的英文,写得不错,但说话时还带有湖南口音,不如叶公超。就在外国一班大政治家中,也不见得说得过公超。他在我们一班人之中,他说得最好。”而像叶公超这样有“一肚皮”学问的人,他见了钱锺书却“在课室上当众半开玩笑地讲以钱的才华而论,钱不应当进清华,而应该去牛津”。后来钱锺书果然通过前面提到的中英庚款考试,公费去了牛津留学,而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在那里遭遇了第三次滑铁卢。

《钱锺书》,作者:汤晏,版本:文化发展出版社 2019年1月


钱锺书在牛津有一门课不及格。这对一位过目不忘的大才子,有点意想不到。千万不要误认钱锺书在牛津吊儿郎当,他是很认真的。唯最令他讨厌的一门课是Paleography(古文字学)。这门课本身非常枯燥乏味,主要作业是从古代的书写方法来辨认作者手稿,从手稿来鉴定作者书写的年代。英国人认为这是训练一个学者治学严谨与能耐的一种好方法,所以钱锺书必须修这门课。但是最糟糕的是钱锺书自己把指定作业章程弄错了,因此考试不及格。本来叫钱锺书从古人手稿中能辨认出一行、二行就可以了,但必须没有错字。可是钱锺书不察,将整部手稿整理出来,俗云“多做多错”,所以钱锺书做错的地方很多,这样一来考试当然就砸锅了,后来补考才过关。


虽然是“非战之罪”,但钱锺书未必没放在心上。后来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在斯坦福大学以钱锺书为题材写博士论文,里头就说到钱锺书在牛津时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后来补考。胡志德怎么知道的呢?原来他从钱锺书过去在牛津的同学Donald Stuart处打听来的。钱锺书在自己的文章中说:“有个Theodore Huters正写一本分析我的文艺创作的大书,特从加拿大到斯坦福来会我,要‘核实’我的身世中几个悬案(例如我是1910年还是1911年生的),我知道那些‘神话’都是他辛辛苦苦到香港和台湾访问我旧日清华大学师友得来的。他说搜集到我在清华校刊上的投稿,清华毕业照相等等——一切我记不起或者愿意旁人忘记的东西,我回答说‘我佩服你的努力,但我一点不感谢。’”虽然没有明说,但 “我记不起或者愿意旁人忘记的东西”,应当也包括他在牛津考Paleography不及格。


从学生到“学霸”再到学者,几次考试失利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但可见像“近百年来我国还没有第二人堪同他相比”的奇才,也是“学而知之者”,并非“生而知之者”。把钱锺书先生当“人”而不是“神”——偶像或傀儡,正是我们真正了解他的开始。


作者:孟一休 

编辑:张进  校对:翟永军

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学霸”钱锺书的三次“滑铁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