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天津清河农场金钟监狱,狱警沈欢看着犯人祝子的书画作品,笑了,祝子也笑了。


4月20日,天津清河农场金钟监狱,狱警沈欢看着金鱼,若有所思。


4月20日,天津清河农场金钟监狱,沈欢在监控室紧盯屏幕上的小格子。


2012年4月20日,天津清河农场,金钟监狱第七分监区指导员沈欢,迈过一道铁门,认真巡视。

  在北京市唯一一所收押改造患传染病罪犯的监狱任职12年,曾拯救求死犯人

  ■ 人物

  沈欢是金钟监狱第七分监区指导员。金钟监狱的前身是建于1950年的北京市清河农场第十五分场。1998年改扩建后,这里成为北京市监狱系统中唯一一所收押改造患传染病罪犯的监狱。沈欢管理的分监区目前有53名京籍罪犯,两人患艾滋病,三人患梅毒,其余人患有肺结核、肝炎等疾病。

  老北京人谈起天津茶淀,颇津津乐道于葡萄的甘甜。少有人知,这块位于茶淀的北京飞地上,为了保证北京的治安不断向好,异乡的京籍狱警们正日夜坚守。

  4月20日清晨,走出金钟监狱监区的闸门,阳光射在沈欢的脸上。

  这是他一周来第一次从监区回到宿舍。

  “回家了。”他习惯性地洗澡换衣,从天津市宁河县回北京,享受一个难得的周末。150公里的车程,两个多小时,这段路,睡起来居然最踏实。

  蜷脚的沙发床

  打氧器在缸底冒出一连串气泡,这咕嘟声会影响沈欢对另一种声音的判断——患病的罪犯常在夜里发病,稍有异响,干警必须第一时间发现

  蜷缩了一夜的双腿,稍一伸展,就会碰壁。

  沈欢办公室的沙发床,一头顶着墙壁,一头顶着办公桌,沙发床的长度赶不上沈欢的身高。

  他在这张沙发床上,睡了将近4年。

  沈欢的夜晚里几乎没有沉睡这个词。

  沙发床对面摆着一个鱼缸,睡觉前,沈欢总要将打氧器关掉,起床时再将它打开。

  这似乎是强迫症,是在监狱工作十多年——尤其调入传染病分监区之后留下的毛病,神经衰弱。

  打氧器在缸底冒出一连串气泡,这咕嘟声会影响沈欢对另一种声音的判断——患病的罪犯常在夜里发病,稍有异响,干警必须第一时间发现,否则病犯一旦有突发事件或生命危险,责任谁也担不起。

  金钟监狱位于天津市宁河县,前身是清河农场的第十五分场。1998年改扩建后,北京市监狱系统中患有传染病的服刑人员集中送到这里服役,并接受治疗。2008年7月,沈欢由二分监区调动到七分监区,开始接触患有肺结核、肝炎、梅毒、艾滋病等传染病的罪犯。

  所以有时,半夜里的一声咳嗽,对于干警都显得那么犀利。

  4月19日清晨5点半,沈欢又一次自然醒。6点是罪犯早点名时间,提前半小时起床,是沈欢和其他干警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错眼的格子墙

  盯监控,不错眼。一位干警说,盯久了,仿佛就不是电脑屏幕,而是一面格子墙

  离沈欢的办公室10米,就是一间嗡嗡作响的屋子:监控室。

  也是10平方米大小,几张桌子上的电脑屏幕,昼夜亮着。

  每个屏幕分成若干个小格子,一个格子就是一间监室。有些格子里被贴上了五角星,这意味着这个监室中的服刑人员出现突发事件的概率相对较大。在刚刚过去的周六,干警们就从格子里看到,一名病犯在凌晨1点多突发癫痫,沈欢和干警们忙到凌晨3点多,才使病犯的症状有所缓解。

  盯监控,不错眼。一位干警说,盯久了,仿佛就不是电脑屏幕,而是一面格子墙。

  在夜里,这面格子墙几乎始终是静止的。干警们也希望,这时的病犯们都睡得安然。

  整夜盯着这片静止的格子,极其熬人。每当时间跳过零时,疲惫总会袭来。电脑服务器嗡嗡的响声,有时在深夜里异常清晰,但有时,也无异于一首枯燥的催眠曲。

  沈欢和值夜班的干警们,夜里总是用冷水洗脸。匆匆地激醒自己,生怕错过格子墙上的时间差。

  出监控室往左到走廊尽头,有一扇绿色铁门。门这边是一间盥洗室,里面的铁架上放着洗脸盆和洗漱用品。“洗漱的东西我们都准备两份,里外各一份。”沈欢称。

  里外是相对监区说的。沈欢和其他干警在监区外是有宿舍的,四人一间的上下铺,比大学生宿舍稍狭窄一些。不过,沈欢们很少在宿舍里住。在监区外负责行政工作的人称,一个礼拜也见不到沈欢们一次。“病人突发情况太多,住在外边不方便。”沈欢说。以监区的闸门为界,十多年里,沈欢大部分的时间生活在闸门之内。

  祝子的两次安乐死申请

  “他居然还亲手为我使用开塞露,我屁股上当时也满是脓包。”说到这儿,祝子的脸有点不自然,但他还是笑了,“我那烂屁股,他也不嫌弃”

  18岁那年,沈欢考上了北京市第三人民警察学校,一个农村孩子迈出了家门。

  考学前,没有自小立志当警察的雄心壮志,也没有除暴安良的信誓旦旦。对于家在通县的农村娃,上学是他告别贫穷的一条通道。入学后沈欢才知道,俗称的三警其时由北京市监狱管理局所辖,其毕业生主要就业方向是狱警。其后的事情顺理成章,2000年大专毕业后,沈欢进入了北京市监狱管理局清河分局下辖的金钟监狱工作。

  罪犯身上的肺结核、肝炎、梅毒、艾滋病等传染病毒,听着总是让人恐怖。

  调到第七分监区后,“一年之内没敢告诉家人。”沈欢怕家人不同意。

  生活向他打开了一扇门,尽管门内的情境,在外人看来,不那么满意,但沈欢总是想着,农村娃走出来不容易。

  他最常做的事,是打开盥洗室旁的那道绿色铁门。铁门那头即是三间监室,身患梅毒的祝子住在顶头那间。沈欢去探望祝子。

  回头望望,沈欢和祝子都想不到,闸门内的相识,对两人的人生都意义非凡。

  一次偶然的突发事件,转折了祝子的人生轨迹。

  2003年的一个晚上,在饭店吃饭的祝子遭到一名陌生男子的殴打,“胳膊都给我打断了。”气不过的祝子事后拎刀将此人刺死。随后,祝子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入监前,祝子是京城第四例被查出患有梅毒的病人。鉴于集中服刑及治疗的原则,2008年10月,祝子被调入金钟监狱第七分监区。

  “我觉着我这个人就完了。”祝子回想数年前的自己。在调入七分监区前后,祝子两次写过要求安乐死的申请。申请书上,甚至连祝子的家人也按了手印。调入第七分监区最初的日子里,祝子每天躺在自己的床上,不与任何人说话。

  那时,沈欢每天都去祝子的监室,与祝子拉家常。祝子想起这段,笑着说,“我从来不搭理他。”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半个月。祝子注意到,沈欢与他聊天时,最多戴着一副塑料手套,而以往这种交流的惯例是:干警要戴口罩、穿防护服。

  这时,祝子的梅毒病情已经发展到第三期,后背流血流脓,传染性很强。梅毒侵蚀人体的免疫系统,肝炎、糖尿病、便秘等病症接踵而至。

  不做防护与患者交流,对沈欢来说有着极大的风险。医生曾告诫他,最好不要让祝子的脓血碰到皮肤。可沈欢没有遵照医生的叮嘱,“戴口罩跟病人说话,病人肯定反感。”不仅如此,祝子病情最严重时,背部需要擦拭、上药。沈欢多次亲手帮祝子上药。

  “他居然还亲手为我使用开塞露,我屁股上当时也满是脓包。”说到这儿,祝子的脸有点不自然,但他还是笑了,“我那烂屁股,他也不嫌弃。”

  面对生活的勇气

  有时祝子觉得,新生这个词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给他面对生活的勇气,比救他一命更重要

  祝子想他爸妈。入狱前,祝子的家人已经开始抗拒与他亲近,“饭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吃。”

  遇到沈欢之后,祝子撤回了安乐死的申请。他要活下去,他想好好活下去。

  梅毒造成的疮疤,曾让祝子疼痛难当,注射3针杜冷丁,服用6片吗啡以及大量曲马多片,他一天要靠这些来撑着。

  “我要是不好好活着,都对不起沈指。”

  如今,他宁肯忍着,也不再使用杜冷丁和吗啡。他抛开了轮椅,走路时,每迈出一步就一呲牙,他干脆要牙根咬紧,就算疼死,也要独自行走,“这点苦要是都吃不了,就不如畜生。”

  沈欢给祝子送来了毛笔和宣纸。他建议祝子学写毛笔字、学画国画,平心静气。

  还分给了祝子一亩三分地,让他种菜。这些都有利于祝子挣分减刑。

  祝子在第七分监区东头的两块菜地上伺候着黄瓜秧,“黄瓜熟了,能吃了。”祝子在地里种了好几样蔬菜,给同监区的狱友吃绿色食品。

  祝子只要站着,双脚就像电击般疼痛,但他不坐轮椅。他猫着腰在地里劳作,笑着说,“这些菜从地里长出来,都是新生啊。”

  有时祝子觉得,新生这个词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给他面对生活的勇气,比救他一命更重要。

  祝子掰着手指头,如果继续这样表现下去,运气好的话,再有20年左右,他就可以出狱了。前不久,祝子在监区里开了画展。他画了很多山水画,那是他想象着的外面的世界。

  我喜欢李白的《将进酒》。他说,出去后,要请沈欢和其他干警像《将进酒》里一样,不醉无归,为自由、为感激,也为重新生活的权利。

  家庭之门

  金钟监狱监区有两道闸门,为了防止罪犯外逃,两道不能同时打开。对于沈欢,工作和家庭,像极了这两道闸门,打开这个,就得关闭那个

  可沈欢呢?

  闸门外的生活,对于沈欢,又是怎样的呢?

  金钟监狱监区有两道闸门,为了防止罪犯外逃,两道不能同时打开。对于沈欢,工作和家庭,像极了这两道闸门,打开这个,就得关闭那个。

  回家前的这一周工作,让沈欢异常疲惫。正如沈欢根据以往经验猜到的,周六凌晨的那名突发癫痫的病犯,癫痫一旦发作,会连续数日发病。

  疲惫的一周之后,回到家中,沈欢将要面对一件事,这件事,让他时常感觉有心无力。

  2007年初,沈欢的妻子患上重症。金钟监狱里流行着一句话,“工作的时候怕接到家里电话,回家的时候怕接到工作的电话。”两厢肯定都是急事。家人怕惹得沈欢不安并没告诉他。

  沈欢记得他赶回去是在周二,刚到医院,医院就发出了病危通知书。所幸妻子的病症被医生拉回了生命的悬崖之上。但自此之后,妻子身体一直不好。

  今年以来,沈欢的父亲和岳父又接连遭遇疾病的袭击。父亲中风,岳父患上冠心病。这让沈欢左右为难。

  闸门之外的世界里,他要在家人面前坚强。闸门之内,他又成为了领导,挨着自己的苦,还要给干警、服刑人员做思想工作。他没跟别人说过家里的事,就连祝子也不知道。

  这个月,沈欢就33岁了,他还没要孩子,“一个月三四千元,怕养不起。”在监区闸门之内,他享受着服刑人员的尊敬,可是走出闸门,却又面对生活的难题。“我们最大的福利,就是一年体检两次,比一般人多一次。”沈欢笑言。

  甚至在妻子、岳父、父亲患病后,沈欢也从未提出要求调回北京工作,照顾家人,他没想过离开第七分监区。沈欢的理由很简单,“习惯了。这儿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这儿。”

  于是,金钟监狱第七分监区指导员办公室的办公桌上,一只海碗口大小的烟灰缸,又戳满了烟头,一天前,沈欢刚清理过它。

  A12-A13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晗

  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