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梁庄记(16)

  我最后一次见万敏哥是1992年,他到我教书的乡下去找我。那时候,他刚结婚,在穰县卖菜,到我所在的镇子去进新鲜的蘑菇。他瘦长、黝黑,眉宇间有现实生活所带来的丝丝焦虑,但是,我们竟然还谈了一会儿文学。我刚在一个日报上发一篇小散文,他把它抄写了一遍,像宝贝一样带来让我看。

  □梁鸿(学者)

  那次见面之后的二十年,他一直在北京、广西、广东等地辗转,最后在东莞安定下来,先是做服装批发生意,这几年自己开了一个服装加工厂。

  虎门的清晨,阳光明亮得刺人的眼。马路两旁是一排排四五层的长方形楼房,光秃秃、呆板、丑陋,没有任何装饰。万敏指着这些楼房说:“虎门这地方,推开每一扇门后面都是工厂,每座楼的每一层都是一个小工厂。工厂多得你都想不到。就像这条街上,靠街的这几十栋楼,全是工厂,估计有几百家。都是像我这样的小老板,搞服装的。这两年金融危机,倒了很大一批,有许多人没撑过去,又变成了一个打工仔。但是,你倒归你倒,房子从来不会空着。房东的房租不会不要。人家不认你人,到时候了,房租一拿,扭头就走。你要是没钱,对不起,那肯定不行。”

  我们走进一栋楼,沿着那长长的铁楼梯往上爬,二楼和三楼的楼梯口,都有一个铁门把守,铁门紧紧地关着,铁门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制衣厂”或“××印花厂”。万敏的厂在四楼,楼梯口的墙上写着四个字:“英雅制衣”。是万敏的字,刚硬、骨感,但气有点散,收不住,显示出字的主人好大喜功的性格。

  推开铁门,“嗒嗒嗒”的机器声立即传进耳朵里。万敏的服装加工厂,就是一个简陋的加工车间。大开间,水泥地,白灰墙,老式玻璃窗,天花板是一些裸露的管道,上面挂着许多个吊扇。迎着门,并排三行缝纫机,约二十几台,有十来个工人在操作,其余的机位都空着。

  房间的右边分三个区间。最靠里的区间是一个拼起来的大长方桌,桌上堆着红红绿绿几个品种的儿童服装。几个妇女,包括万敏的老婆霞,站在那里,正低头检查并剪去衣服上的线头。中间一个区间是设计处,一张长桌子上摆着图纸、衣样、剪刀、电脑和一些碎的布片。一个相貌秀丽的矮个姑娘正俯着身子拿长尺子在图纸上比划着什么。靠这边的是熨烫区,一个瘦高穿红背心黑短裤的小伙子背对着我们,熨斗在衣服上飞快地来回划动着。

  车间尽头有一个用玻璃隔开的小房间,这是万敏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一个隐藏的小隔间,有三四平米的样子,这是万敏夫妇的卧室。办公室旁边还有一个长长窄窄的通道,通道左右共四个宿舍,一个简单的卫生间。继续往里走,是楼房的顶层,一个宽宽的平台,平台靠后有一个低矮的小房间,这是英雅制衣的厨房。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虎门这些出租楼都盖成这么长的长方形,它适应这些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厂。一条龙服务,吃喝拉撒,在一个楼层内,一个家庭作坊所有的功能都能够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