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

  如果我们了解,茅盾文学奖是对四年来当代长篇小说成就的一次检验,那么,我们对金宇澄的《繁花》(获奖)一定不意外。因为,还没有哪部作品像这部小说这样如此具有吸引力,还没有哪部作品甫一发表就牢牢吸引住读者和批评家们的注意力,三年来热度从未减退。

  在当代文学史上,有哪部长篇小说是先在网上发表获得好评后出版并一举获得茅盾文学奖?恐怕《繁花》是目前的唯一一部。有哪位当代作家只靠一部长篇便声名显赫,被大众读者、专业评论家和媒体共同称道?金宇澄是唯一一个。某种程度上,《繁花》注定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传奇。

  这是一部在文学艺术上有卓异追求的作品。看起来,它是一部旧小说,它取消引号,以口语铺陈故事的作法,使人立刻想到中国古代话本小说。通篇不用字正腔圆的北方话,刻意选取少数、边缘的南方话作为讲述载体。《繁花》一起笔就在寻找旧传统——也是从寻找旧的东西开始,流露出与大多数当代小说迥然相异的追求:《繁花》立意从传统/边缘语言中汲取新异力量,从而打开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新空间。这种追求如此独异和耀眼,即使有人不完全认同作家的艺术追求,却也不得不承认,《繁花》是近年来中国长篇小说创作最为丰美的收获。当然,评委们的投票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繁花》使读者重新体会汉语本身的魅性,无论经过多少岁月和风雨,一种迷人的魅性依然在我们汉语内部。《繁花》复活了一种文学调性。那是属于中国南方语系和南方人生活的调性。当小说人物使用来自南方的“旧”语言时,与语言相伴的温润、柔婉、俏皮、舒缓,性感会一并涌来,人与人之间有节制的微笑,欲言又止,一语双关,男女之间的调情和调笑,挑逗和风流,人物语速的突然缓急……腔调,语序,声调,语言连续和连接的语态,语序和语词,让人回到江南,回到江南生活——因为无视普通话铿锵有力的节奏,《繁花》具有了一种奇异的慵懒舒缓多情的南方性。

  阅读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恍然:原来我们身上潜藏着古人,原来我们身体里潜藏着古人的“老灵魂”!它使我们看待当下生活的眼光发生了变化,它使读者认识到所在的生活竟是与往昔无二。甚至,它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所使用的言词、对话,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饭局上的顾盼神飞,都是如此绵延连续,从未中断。

  时间在这部小说里变得缓慢而悠长,亲切可感。这种时间观念与小说选择的中国饭局式结构相关。饭局既是《繁花》中的重要内容,也是小说讲述的形式。老的写法有新意,新的写法又有传统的影子,参差交互。饭局的喧哗或沉默系着男女之间情感的明灭。笑语喧哗中,每个人的言语里都藏有段子——他人和自我的故事,讲述时人人有隐情人人有留白。花开数朵,各表一番。一个人的讲述之后另一个人从另一角度讲述,大故事套着小故事。但,无论怎样,一切欢宴之后,都是分离。而联想到小说起笔陶陶邀沪生一起看风景,读者到最后一页不禁恍然:“人生如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繁花》是心血之作。每字每句都经过仔细琢磨。作家对他选择的语言了然于心,作家浸润在他所要表现的生活中,从未分离。

  必须提到作者金宇澄,《繁花》发表之前,金宇澄一直从事文字编辑工作,默默无闻,没有发表过有全国影响力的小说。但是,文学精神并未在这位作者身上磨灭。《繁花》一起笔就会让人敏感意识到,这位作者功力深厚、出手不凡,这是那种用一辈子时间完成一件艺术品的人,这是那种沉默、勤勉、心无旁骛的艺术家,他耐得住寂寞和清冷。

  真正的优秀作家,并不在于创作数量而在于创作质量;真的好作品,不在于有多少曝光率和研讨会,而在于有多少业内人士口口相传,私下称赞。金宇澄和《繁花》的获奖再次证明了这个朴素的真理。

  □张莉(第九届茅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