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奋强
55岁,导演、演员,87版《红楼梦》“贾宝玉”扮演者。他曾想摆脱“贾宝玉”的光环,但年过五旬后,他开始接受这个“上天的恩惠”。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2016年8月17日,欧阳奋强和87版《红楼梦》部分演员在一次文化活动上重聚。图/视觉中国

  欧阳奋强从不抵挡时间在身上刻下的痕迹,鬓角发白的头发,松弛的眼袋,微微隆起的肚腩,显出一丝迟暮之感。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很少再有人认出这是曾饰演贾宝玉的演员——欧阳奋强。

  自从1987版《红楼梦》播出后,欧阳奋强扮演的贾宝玉形象就被大众熟知。

  时隔30年,“贾宝玉”如胎记一般伴随他,抹不掉。每当欧阳奋强现身,这个称呼必然出现在访谈节目、娱乐报道和有关《红楼梦》的活动和项目中。

  他曾无数次想要摆脱角色的光环,转型做了导演后,他低调拍戏,一部接着一部。他曾经自嘲,自己从来不印名片,如果有一天必须要,他只想写上四个字:欧阳奋强。

  而如今,他又重新把自己装进套中,做起了有关红楼梦的项目开发。“以前我真的挺烦,恨不得躲远远的,后来渐渐看开了,贾宝玉大概是上天给我的恩惠,既然是命中注定,不如欣然接受。”

  探路《红楼梦》项目开发

  2017年,是87版《红楼梦》播出30周年纪念,对于欧阳奋强来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转折点。

  去年,因工作重心转移,欧阳奋强携妻子康莉暂时离开了生活大半辈子的成都,在北京住了下来。他们与合伙人成立红楼宝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招了几个员工,为《红楼梦》IP项目的开发探路。

  此前,文学策划人韩小北向他提议,亲自联系所有剧组成员,深度还原87版《红楼梦》拍摄前后,重新出书,为30周年献礼。欧阳奋强觉得可行,于是,拍戏间隙,他开始大半年的采访写作。

  2017年中旬,他的新书《1987,我们的红楼梦》出版。此后,他奔波于厦门、深圳等十几个城市,参加签售、出席讲座,与红粉们见面合影。

  去年,他还接替中途病倒的“薛蟠”扮演者陈洪海,开始操办“《红楼梦》三十周年音乐会”。

  不料,真正落实起来,他却遭遇重重障碍。卖力吆喝了几轮,多数投资方都持观望态度,不愿投钱。“87版《红楼梦》的影响力不够?还是没有商业价值?”各种疑问抛来。

  2017年3月3日,大家商量着以众筹方式缓解资金压力,不料20多天过去了,只有30多万筹款金额。

  面对难堪的数字,欧阳奋强第一次急了,他打电话给康莉,“这活动还能办下去吗?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啊。”

  质疑声接踵而来,有网友站出来说:“凭啥我们花钱为你们的情怀买单?30年了还要消费《红楼梦》?你们准备捞多少钱?”

  还在重庆拍戏的欧阳奋强,看到网络上的言论攻击,辗转难眠。凌晨三四点,他又要协调海外剧组演员的行程安排。他的笑容少了。

  3月某晚近12点,韩小北接到欧阳奋强的电话,“我不想干了,太委屈了……”,说到最后,他哽咽。

  “宝玉”出走

  1983年,王扶林导演筹拍《红楼梦》,在全国范围内遴选新人演员,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宝玉人选。

  原著中曹雪芹描写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晴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

  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张庆善称,自1927年第一部《红楼梦》电影拍摄,中国大陆所有贾宝玉都由女性扮演。寻找男性演员是个极大的挑战。“欧阳奋强大概为这个角色而生,大家都说这是老天爷送给王导的礼物。”

  1987年5月,《红楼梦》开播。随着观众对“贾宝玉”的认可,欧阳奋强收获一片赞誉和追捧。

  然而,24岁的他,早在峨眉电影厂拍戏时,就立志做导演或编剧。

  拍摄《红楼梦》期间,邓婕等人常看到他躲在角落看书。康莉记得,欧阳奋强抽空会把王导拍戏的技巧记在本子上,连在监视器前抠食指的习惯也一并学了来。

  电视剧播出后不久,欧阳奋强回到成都,获得四川电视台领导的赏识,顺利完成转型。“这是我这一生最明智的选择。”他坚信,导演才是他适合的职业。

  一晃30年过去,欧阳奋强的身影徘徊在拍摄片场的监视器前,再没离开。

  欧阳奋强回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出茅庐,他就连续拿到三届“五个一工程奖”和五届“飞天奖”等奖项,并拿到中国优秀电视剧导演和“德艺双馨电视艺术家”等称号。

  “那十来年算是创作的巅峰时期,我37岁就提升为国家一级导演,所有能获得的殊荣几乎占全了。”欧阳奋强谈起这段经历,难掩得意。

  留在北京做制片人的东方闻樱听闻,欧阳奋强在四川已然是数一数二的导演,身边的人如众星捧月般亲切地叫他“欧导,欧导”。

  时光流转,导演中心制逐渐向制片人中心制偏移,市场化代替计划,欧阳奋强被拖拽到新的制作和评价体系中,主动权不再掌握在手中。在体制内呆了几十年的他,察觉到前路艰难。

  多年后,“小鲜肉”成为社会主流审美的新风向,娃娃脸的艺人更受女性欢迎。“我要是晚生些时日,再包装一下,是不是也能火上十年八年。”欧阳奋强开着玩笑,时代发展太快,人都是被推着走。

  几日前,他看到腾讯视频播放小戏骨版《红楼梦》,恍然想起茨威格那句话:“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与命运缠斗

  近些年,欧阳奋强才发现,大半辈子过来了,他始终无法和“贾宝玉”告别。

  刚演完《红楼梦》时,欧阳奋强曾极力摆脱贾宝玉的荧屏形象。他觉得这男人天天待在女人堆里,纠结儿女情长,矫情。

  “我喜欢硬汉,本身也是个糙老爷们,不想被误以为干不了正事儿。”欧阳奋强为镜子中的娃娃脸苦恼。

  一到夏天,欧阳奋强就趿拉着拖鞋,穿着大裤衩。平日留胡子,不打理自己,不买新衣服,出门穿运动鞋。康莉看在眼里,他从没把自己当个“角”。

  走在路上,被行人认出,有人拉着问“你是宝玉吧?”他赶紧摇头,称认错了人,随即匆匆离开。

  “《红楼梦》的光环太耀眼,越是受关注的角色,越难逃脱这份荣耀。”东方闻樱理解欧阳奋强的痛苦。《红楼梦》热潮退去,因为身高原因,她在之后的影视剧试戏中频繁落选。她转型制片人的初期,因被人介绍出演过探春,生意伙伴投来不信任的目光。还有陈晓旭,即便多年后在广告业颇有威望,离开时仍是众人眼中的“林妹妹”。

  “欧阳做了六年板凳演员,感受更深吧,他的娃娃脸在当时不被看好,导演首先因为外形条件就不要你,往后戏路太窄。”东方闻樱说。

  2007年,《艺术人生》栏目制作“《红楼梦》20周年大聚首”节目,制作组邀请欧阳奋强参加,却被他断然拒绝。

  韩小北在协助欧阳奋强采访剧组演员时了解到,临拍摄前一天,王扶林导演亲自打电话给欧阳奋强,要求他必须到场,他才连夜从重庆下面县城赶车到北京,参加节目录制,还差点出了车祸。

  “那时候他不明白,自己早就做导演了,为何大众总盯着过去的一部作品,不放过他。”韩小北觉得,欧阳奋强挺拧巴。

  比较了各个版本的《红楼梦》后,韩小北将87版摆在一个神圣的位置,瞻仰着。在他心里,贾宝玉就是欧阳奋强了。每次见面或通话,他还忍不住唤一声“宝哥哥”。

  有相似感受的不止他一个人。随着陈晓旭的去世,2010年新版《红楼梦》的选角和拍摄,87版《红楼梦》再次被推到台前。各大电视台的重播,引发民众的怀旧热潮,媒体不断造势,将87版《红楼梦》奉为经典。

  各类访谈的邀请纷至沓来,欧阳奋强不善于拒绝,一次又一次在节目中露脸,复述着出演“贾宝玉”的经过,供观众津津乐道。

  圈内外的饭局中,被介绍是导演欧阳奋强,很多人随口问道,“那您拍过什么片子?”话题很快陷入僵局。话锋一转,“欧阳也是当年的贾宝玉扮演者”,有人解围,气氛就立刻活跃,在座的人总要再问一些剧组的故事,将欧阳奋强捧成主角。

  “这种场合我一年能遇上二三十次,拍了四十多部影视剧,贾宝玉反倒一直是我最好的谈资。” 提及依旧没有被大众熟知的名作傍身,欧阳奋强坦然承认,这是自己的可悲之处。随后补一句,“这一生的运气,可能已经在贾宝玉身上用光了。”

  与贾宝玉纠缠了几十年,在商业和自我之间挣扎,为声名所累,欧阳奋强通通都认了。“一个人一生能有一部戏,让观众记住你,是老天爷赏饭吃。贾宝玉让我风光过,我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北上生活

  在北京,每天清晨,欧阳奋强坚持六七点起床跑步。除此之外,一切都处在不断变化中。

  短短一年,他学会了用手机软件叫车、订外卖,在微信语音中聊工作,以众筹的方式办活动……每当又忘记具体步骤,他就着急给女儿发微信,“这个怎么弄来着,你再给我说一遍吧。”

  在康莉眼中,决定北上恐怕是丈夫最具冒险精神的决定了。

  像是强迫症一样,欧阳奋强努力维系生活规律,每天准时早起,衣服永远拿衣柜里最上面那件,除了看电影和家庭旅游,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工作的任务一定要写在纸上,做一件划一件,必须按计划完成。

  生活中的他不爱为琐事操心。待在家里休息时,他就躲进书房看书或看电视剧。

  家人问他要不要投资房产,“你们定”。拉着他去逛街,“不去,你们买”。带他打麻将,喝茶,他也抱着iPad,翻看最新一季的《权力的游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与一般人不同,欧阳奋强对物质的欲望很低,只要有饭吃,有床睡觉,他就感到满足。

  只有女儿回家,他才会围着她团团转。“可不可以抱一下?”他不懂表达爱,只想到提这个要求。欧阳雯鑫觉得可笑,一再拒绝。亲近不成,他便抢女儿的零食。

  前些日子,欧阳雯鑫因为拍戏,一个多月没回家,刚开家门,欧阳奋强凑了上来,紧跟在女儿身后,走哪跟到哪。“你有事吗?”雯鑫不解,“没事啊,我就想呆在你身边,看看你。”说完,这位爸爸露出慈祥的笑容。

  多年前,康莉和好友东方闻樱都曾劝他到北京闯荡,他却舍不得离开成都熟悉安逸的环境。直到女儿欧阳雯鑫来中戏读书和87版《红楼梦》播出30周年纪念的临近同时摆在他面前,他才下定决心。

  面对“北漂”、“创业”的说法,他摆摆手,表示不认同。“我都到知天命的年纪了,犯不着难为自己吧。只是有关《红楼梦》的事宜,在北京更方便开展,我就换个地方找事做。”

  有时,看到北京上空阴霾的天气和乌泱泱的人潮,欧阳奋强生出一丝悔意,他怀念成都的休闲惬意:“万一哪天真做不下去,公司随时解散也罢,那我就回成都去。”

  但他又善于自我疗伤,“咱不能学祥林嫂那样怨天尤人。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结果如何不重要,关键是享受过程。”

  情怀与商业

  2017年3月29日,被逼到绝境的欧阳奋强没忍住,在个人公号上发表了一封《聚首不是一场秀,是要和你一起随歌入梦》的公开信,众筹金额随之迅速上升,最后累计筹款171万元。

  “说我是炒作,被商业和资本裹挟。老实说,这活动我一分钱没挣,要真想挣钱,我们早就连办好多场,也不用请110多个剧组成员。无非是为了我们剧组的情谊,还有对《红楼梦》的情怀。”欧阳奋强不愿再解释,站在舆论风口上的他,选择了沉默。

  欧阳奋强自称“江湖做派”。单纯,是康莉每次聊起欧阳奋强,都要反复提起的词。“他对任何人都没有防备心,跟人第一次见面,也能掏心窝地说话。只要别人请他帮忙,即使他心里不乐意,嘴上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2017年6月17日,欧阳奋强一手操办的87版《红楼梦》6·17大聚首主题音乐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成功举办。当天,欧阳奋强忙前忙后,一口饭没吃上。

  欧阳雯鑫在彩排现场见到父亲时,他的脸色发青,嗓子已经沙哑。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你这有吃的吗?饿晕了。”说完,他又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一旦进入工作状态,欧阳奋强力求完美主义,看到道具摆放位置错误,演员情绪把握不对,或发现其他任何差错,他转头冲着身边人大声吼叫,拿起对讲机,往地上摔。

  “我看到什么摔什么,杯子、坐垫、椅子,凡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不能幸免于难,椅子都摔坏好几把。”欧阳奋强的急脾气在剧组出了名,“恐欧症”由此得来。

  直到人民大会堂的大幕拉开,欧阳奋强站上舞台,《枉凝眉》的音乐响起,他看到台下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挤满了席地而坐的观众,眼泪翻涌着,在眼眶中久未离去。

  晚会结束后,众人散场,欧阳奋强带着妻女在后台收拾杂物到10点多。他记得那晚的风很大,他们回到家附近的小店喝了一碗粥,是香甜的滋味。

  10月末的傍晚,落日的余晖迅速消失,欧阳奋强聊起这一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冥冥之中我和贾宝玉今世有缘,有些事,注定该由我去做吧。”

  同题问答

  1

  新京报:近五年来你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欧阳奋强:头发越来越白了,年纪越来越大了,皱纹越来越多了。

  2

  新京报:这五年来,你经历最美好的事和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呢?

  欧阳奋强:我女儿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这是她心仪的学院,也是我心仪的,她如愿考上是我最满意和开心的事了。

  最遗憾的恐怕是两年前,打算做网剧《红楼梦》。来到北京后,和合伙人成立公司,起初就是为了做这个事,但是做了一年多,因为一些申报把关等原因,没能推进,我觉得蛮遗憾的。

  3

  新京报: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欧阳奋强:我是个很随意的人,对未来的规划属于有抱负的年轻人,我没啥想规划的了。如果非要说,那就是我3年没有出国了,想出去转转。有个朋友在英国,邀请我两年了,我准备去英国找他玩一趟,我还喜欢坐游轮,想再去坐一次游轮。

  4

  新京报:未来五年,你想对国家说什么?

  欧阳奋强:我希望国家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大,这样我们老百姓才能有平稳的生活。

  新京报记者 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