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元好问传》云:“元好问诸诗,以七律为最高,七律诸诗,又以《岐阳三首》为最高。在这三首之中,充满了感情。悲愤、惋惜、怀念、怅恨,各种各样的情绪,而又音调铿锵,居全集之首,真是自有七律以来,不可多得的杰作。”这段话也许奖揄过当,但确实可称七律中的杰作。我个人更倾向于《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为其最高之作。这两组诗可以代表元好问最好的丧乱诗,但“丧乱”而谓之“最好”,也就意味着其事极惨,其情极哀。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作者:元好问,校注:狄宝心,中华书局2011年版


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年)正月,窝阔台汗统蒙古探马赤军二十万,立炮四百座,围攻岐山之阳的军事重镇凤翔府,血战数月,城破。元好问时在南阳令任上,闻讯而作《岐阳三首》。其一云:


突骑连营鸟不飞,北风浩浩发阴机。

三秦形胜无今古,千里传闻果是非。

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

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


首句写蒙古大军围城,冲锋陷阵的铁骑锐不可当,漫山遍野的营栅密不透风,鸟儿都震慑于那气势,不得飞,不敢飞。“北风浩浩发阴机”,是说浩大的北风刮来大雪。韩愈《辛卯年雪》的“翕翕陵厚载,哗哗弄阴机”,苏轼《癸丑春分后雪》的“不分东君专节物,故将新巧发阴机”,都把降雪视为上苍秘密发动的一场机谋。这两句诗,繁体作“突騎連營鳥不飛,北風浩浩發隂機”,有着简体不可比拟的即视感。“發隂機”三字,笔画繁密,更直观地写出那种巧施阴谋、暗设机关而凶险难料的意味。


三秦形胜无今古,千里传闻果是非。


“三秦”指关中之地,“形胜”即得形势之胜。三秦自古以来就是形胜之国,旧称“百二山河”,就是说“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也”。1222年,木华黎曾率军数十万围攻凤翔,月余不能下,可见此地应该固若金汤,可以一直据守下去吧?但是,千里却传闻凤翔沦陷的消息,是耶非耶?很不确切。《金史》说城陷于四月,《元史》说城陷于二月,连正史都各有说法,估计是城陷后蒙古军照例屠城,可能没有一个人活着能把消息传回去。


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


“偃蹇”(yǎn jiǎn),原义为高,引申为傲,形容霸凌强暴的样子。“鲸鲵”(jīng ní),大鱼,雄的叫鲸,雌的叫鲵。《左传》拿来比喻吞食别国的不义者。但元好问这一句直承唐诗。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列数自己得意的句子,“得于丧乱,则有……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高。”大鱼搅扰人海,海水为之一空,喻蒙古军的凶暴酷虐。“到癫狂之处,就像两条关在水桶里的大鱼那样搅得天昏地暗。”(巴别尔《我的第一笔稿费》)


“分明蛇犬铁山围”,蒙古军如毒蛇,如狂犬,将凤翔府团团包围。字面上说的是铁桶阵,但“铁围山”也属佛典。佛教认为四大部洲之外,有铁围山周匝如轮,极大黑暗,无有光明。这也是鸟飞不过、令人绝望的境地。


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


像上一首《楚汉战处》一样,再次用了阮籍的典:“(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晋书·阮籍传》)这里是作者自况。岐阳失守,诗人垂泪,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凤翔府原是金与西夏与南宋百年争持的前线,集中了金兵的精锐。而它的陷落,表明金国已经大势已去。事态既不可挽回,心态也趋于幻灭。诗人“空望岐阳泪满衣”,前面蓄而不发的感情,终于奔涌而出。


这首诗,不仅感情充沛,音调铿锵,而且意象独特,意绪完密。对于诗人而言,光是充满了感情是没有用的,还要依托于艺术形象,使人能感之。比如这首诗,首先,它连续使用了动物的意象,“鲸”“鲵”“蛇”“犬”,再加上“鸟”,有超现实主义的骇异之感。其次,它连续使用了“鸟不飞”“铁山围”“涸”“穷途”等一系列阻绝的喻象,给人以一切生的可能性尽皆断绝的窒息之感。最后,它连续使用了“不”“无”“空”等否定之辞(“无今古”“无奇策”犯重,不为小疵),给整首诗涂上浓重的幻灭之感。


蒙古与金的战争,是史上最酷烈的战争之一。凤翔的陷落,等于关中的陷落,也为金国的末日之战拉开了序幕。元遗山的泣血椎心之悲,亡国破家之痛,还在后头。


作者:江弱水

编辑:榕小崧,宫子

校对:薛京宁

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元好问:世界在黑暗弥密的铁围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