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讯(记者 周怀宗)2019年4月29日,五一劳动节前夕,国家统计局发布《2018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报告》显示,2018年全国农民工总量为28836万人,其中,1980年及以后出生的新生代农民工占51.5%,1980年以前出生的老一代农民工占48.5%,1969年以前出生的、50岁以上的农民工占22.4%。这意味着,在全国,有6000多万50岁以上的农民工。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从未有过一个人口如此众多、年龄跨越如此之大的群体,为了一个国家的发展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文化研究中心负责人李河说,“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中相当多的群体,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中尝到巨大甜头的群体,应该学会感恩,不是那种廉价的‘给父母洗脚’式的感恩,而是让社会的公平正义,真正在农民工身上体现。这个社会,必须有一个更好的机制,保护他们获得收入、获得足够社会保障的权利。同时,也保护他们,在经济缓行时,不会成为第一个牺牲品的权利。” 


广州农民工博物馆里展示农民工从事建筑业的形象。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建筑业、制造业、服务业……农民工没有城市工人的身份,但却做着工人的事情。他们付出了最艰辛的努力,成就了建筑大国、制造大国的光荣与梦想。


农民工干了什么?


40年来,数亿农民工离开土地进入城市,他们没有城市工人的身份和福利,但却干着城市工人的工作。“在今天,思考农民工的问题,必须先弄清楚,农民工在过去几十年的高速发展中,究竟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2018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88亿农民工几乎全部流向二三产业,其中从事制造业的农民工最多,占27.9%,建筑业其次,占18.6%,第三是居民服务、修理和其他服务业,占12.2%。


“改革开放40年中,中国成为了制造大国,建筑大国,我们在国外访问时,中国的工程建筑能力备受赞誉,比日本、德国等更强,但谁成就了中国建筑呢?除了极少数技术岗位外,大部分都是农民工。还有制造业,中国制造举世闻名,这个成绩,绝大部分是农民工用自身廉价的劳动力造就的”,李河说。


服务业同样如此,李河说,“人们说起农民工从事的服务业,往往称之为‘低端’服务业,何谓‘低端’,无非就是那些和城市居民的基本生活相关的服务,包括衣食住行之类,我们身边的快递、餐馆、外卖、菜市场等,都是这些人在服务”。


农民支撑着第一产业——农业,也支撑着建筑、制造等第二产业以及服务业。李河说,“在经济快行时期,农民工365天无休息地工作,在经济缓行时,他们又是最早被辞退的。他们不是弹性工作时间,但他们的工作状态是弹性的,这种弹性是经济发展的缓冲器和解压阀,经济形势好,是他们在支撑,经济形势不好,同样是他们付出代价。改革开放40年,中国人均GDP从不到100美元,增长到现在的人均9000多美元,农民工功不可没”。


广州农民工博物馆里展示的夫妻房。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40年中,城市中绝大部分居民的经济状况,完成了“从猿到人”的进化,但创造这一切的农民工,生活改善的程度却很小。


农民工得到了什么?


农民工群体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他们自身,又是否获得了足够和贡献相匹配的回报呢?《2018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当前农民工人均月收入3721元。而一份某著名招聘网站发布的《2018招聘趋势报告》显示,全国各城市2018年平均薪资为6014元。


“除了收入上的回报之外,农民工在国家表彰、群体尊重方面得到的,同样最少”,李河说,“我们有表彰劳模的机制,但这个机制是以工人为主体,而不是农民工,这两者是不一样的。不少地方确实也建了农民工博物馆之类的机构,但实际上真正知道且去参观的人并不多,大部分时候,人们只会在春运、早餐点越来越少的时候,想起农民工”。


2.88亿农民工,就像一个巨大的背景板,人们生活在这个背景营造的空间中,但却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也很少有人去关注他们。不仅如此,在生活中,农民工往往还要面对诸多的忽视与歧视。“不用说社会管理方面的问题,就是在市民层面,我们也能看到大量对农民工的歧视。很多人只愿意享受服务带来的便利,但不愿意面对便利背后要承受的代价。”李河说,“尊重一个为自己提供服务的人,这是起码的素养”。


广州农民工博物馆里展示农民工在车站候车准备南下打工的雕塑。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我们摆脱贫穷,跨过中等收入陷阱,到现在即将实现全面小康,农民工贡献巨大,他们能不能分享红利?有没有分享到足够的红利?


创造红利的人,如何分享红利?


“相当多的、甚至大部分城市居民,在改革开放的历程中,尝到了巨大的甜头,城市居民的生活状态,可以说完成了‘从猿到人’的进化”,李河说,“40年前,人们买一辆自行车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得咬牙攒钱才行,但现在,有房有车根本不算什么。从生活水平提升的角度看,这种进步是几千年来前所未有的”。


但相应地,作为这一切的重要创造者之一,农民工本身,分享到的改革红利,和他们的付出远不匹配。仅以社会保障为例,2018年国家统计局曾进行过一次“城市民工劳动就业及社保情况”的抽样调查,调查涉及16岁至65岁的各类农民工29425人,其中,和用人单位签订劳动合同的,仅有半数。在社保方面,没有购买社保的居多,没有购买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商保险的农民工分别占被调查农民工总数的73.37%、73.77%、84.65%、67.64%。


“我们摆脱贫穷,跨过中等收入陷阱,到现在即将实现全面小康,而其中贡献巨大的农民工,他们能不能分享红利?有没有分享到足够的红利?”李河说。事实上,大量农民工收入状况、居住条件、饮食标准,仍达不到平均水准,李河说,“套用丘吉尔的话,我们可以说,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从未有过一个人口如此众多、年龄跨度如此之大的群体,为了一个国家的发展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但却获得如此少的收益及如此少的来自社会和国家的尊重”。


北京六里桥,一名等待招工的农民工坐在街边打盹。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人们关注时尚话题、娱乐明星,也关注老龄化、慢性病……但有多少人关注过2.88亿农民工的诉求?


没有表达就没有权利


每一个农民工的经历,都是一个辛酸的故事,但长期以来,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生活,他们就在每一个城市居民的身边,为人们理发、做家政、送水、送餐、洗衣服、送快递,但被服务的人们,没有人想要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经历过什么,正在经历着什么?


十多年来,国家大力整顿农民工欠薪问题,但农民工的权利问题,不是只有薪水是否及时发放这一条。李河说,“说到权利,可能很多人会说,法律保障了每一个人的权利,可以依法维权。这当然是没错的。但同时也不能忽视,权利能不能得到尊重,还要看有没有表达的渠道。表达的渠道包括农民工自我保障的机制,舆论的关注、法律的救济等。法律只是其中一部分”。


在时间上,从60后到90后甚至00后,农民工群体的年龄分布,跨越了近40年,在空间上,几乎所有地方的农村,都有打工者,李河说,“这个群体覆盖面最大,付出牺牲最多,但表达的渠道是最少的。没有表达就没有权利,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比如加班费的问题,假如没有表达机制,不能成为社会性的话题,任何一个打工者,都不会因为加班费,单枪匹马地和老板对抗。”


农民工的权利问题,涉及数亿人,不仅包括现有的2.88亿农民工,也包括已经回乡的那些农民工,李河说,“必须有一个更好的机制,保护他们获得收入、获得足够社会保障的权利。同时,也保护他们,在经济缓行时,不会成为第一个牺牲品的权利。现实中,建筑工地停工期间,农民工是没有工资的,工厂效益不好,农民工首先被开除。那么能不能尝试,在停工期间给农民工发放能保证基本生活的薪水呢?在效益不好时,能不能商量一下,不要开除,大家一起减薪、共克时艰呢?”


广州农民工博物馆门口有一组农民工形象雕塑。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一个良序的社会中,公平正义应该惠及到每一个人。对我们来说,如果公平正义不能在农民工身上体现,那就说明我们的社会还有巨大的问题需要解决。


获益者要学会感恩


数据显示,到2018年末,全国就业人员共7.75亿人。其中,仅农民工就有2.88亿人,占37%。其中,1969年以前出生的、50岁以上的农民工占22.4%。这意味着,在全国,有6000多万50岁以上的农民工。


李河说,“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中相当多的群体,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中尝到巨大甜头的群体,应该学会感恩,不是那种廉价的‘给父母洗脚’式的感恩,而是让社会的公平正义,真正在农民工身上体现。一个良序的社会,应该是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如果公平正义不能在2.88亿农民工身上体现,不能在那些已经返回到乡村的农民工身上体现,他们当下以及未来的合法权益不能得到落实和保障,那就说明,我们的社会,还有巨大的问题待解”。


以社会保障为例,大多数农民工没有养老、医疗、失业等保险,尤其是大量“日结”工资的农民工,除了“意外伤害险”,几乎不可能缴纳其他任何保险。李河说,“现实中,甚至有很多农民工自己不愿意上保险,因为他们觉得上保险就意味着工资中的一大块没了。但这并不全是农民工自身的问题,事实上,他们出身农村,大部分人的受教育水平很低,自然会只看眼前。在这样的情况下,公共部门应该给他们进行普遍的培训,告诉他们到底拥有哪些权利,也教会他们如何维护自身的权益。但显然,没有这样的机制”。


※受访者简介



李河: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文化研究中心负责人。著有《巴别塔的重建与解构》《得乐园·失乐园》《从现象学到解释学》《人在故事中》等。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王巍 编辑 张牵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