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成年后，离开长安，游于世间，以至中年。
好友问他，可曾忆起过家乡。他笑答：大丈夫四海为家，且饮杯中酒，何处不为家。
但，真是如此吗？那个寂夜，午夜梦回，披衣起身，凭栏奏起那长箫，一曲未尽，清泪便已挂满双颊。长安呵，如何不思念……
他知道，是时候了。
于是，他启程了，告别刚熟悉的江南春景，告别刚熟悉的友人。嘴里只道是归家，心中念的只是长安，是长安，是西北望长安的长安，是籍贯长安的长安。
他在离长安万里外的舟中辗转反侧。
他从前常觉得无家可归，但此刻却只是归家复归家。十几年的相思在陡然唤醒的记忆下满的连船儿都盛不下。
但世上的事大多事与愿违。
正是多雨的季节，夏水襄陵，只得弃舟登岸。布鞋单薄，早已被积水沾湿，踩着陌生的青石板，咯吱咯吱，却有丝丝冰冷沁人骨。他心中有着淡淡的不安，只得快步走进客栈，掌柜的是个善谈的老者，两厢谈话，得知他要归家，"归家啊，恐怕今时不同往日，连我们这个小镇也换了模样，你要寻的归宿怕是早已面目全非了……"
他笑笑，不答言。
待大水退去，又是一个好时节。他急急地雇了快船，再行出发。立于船头，雾色迷蒙，他知道，远方有他梦里的长安:甜得可人的糖人、屋檐下的红灯笼、街坊间的窄道和匿于其中的飞燕穿梭……记忆里的美好一一于茫茫水色中穿梭而来，无比清晰。
可喜抵达之日天色温柔明朗，踏上与幼时别无二致的石板路，他竟有些恍惚，恍惚到竟觉未曾离开过。依着久远而斑驳的记忆，他努力辨识着曾经熟悉的景致。
客官，来串糖葫芦吗?咱长安城这糖葫芦可是一绝……路边小贩的叫卖使他微微分神，他当然知道，他知道糖葫芦是长安一绝，他知道拐弯处王伯家的布料最厚实，他知道从西城墙望去的天空最旷阔，他知道……
不，他不知道，他现在不知道了，王伯家的招牌隐隐已望不见了，西城墙已然越砌越高，高到他再也不能一跃而上，就连糖葫芦也该不是从前的滋味了吧。都变了，他心中划过丝丝隐痛。
他看着仍对他笑语吟吟的小贩，一如往昔的热情，但是，但是，他终于明白，他是一个游子，一个忍不住迷失在过去迷梦的游子，一个再也没有家的游子。
清泪滑下，久久不曾滴落。
他最终离开了长安，离开了他梦里的长安，离开了幼年时光里的长安。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长安城。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无法到达的长安时节。
散文组 作者：朱琳 作品ID：100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