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妈妈”魏圆圆的家门后是一个监控器,外面有人时便会发出光亮。

 

一有响动,她和母亲就凝神静气把目光投向显示屏。发现是虚惊一场,魏圆圆会念叨:“这么大动静肯定不是崔文,他来应该是小心翼翼怕出声的”。

 

崔文是她一岁半孩子的父亲,现在成了她主要提防的对象。

 

两人为争夺他的抚养权已经“交火”有一年。2019年3月1日,魏圆圆将孩子从崔文处“偷”走了。一个月后,朝阳法院将阳阳的抚养权判给崔文,并判令魏圆圆每月支付3000元抚养费。

 

但双方的战争并没有结束,“战场”从法庭转移到了微博。

 

魏圆圆被公众贴上标签——“未婚生子的北漂妈妈”,有一群人争论她到底是“受害者”还是“上位失败”;而崔文的标签则是“月入三万五”、“两套房”、“孕期出轨”、和“去母留子”的“北京男”。

 

这是一起失焦的案子。魏圆圆的代理律师李莹认为,仅从案件事实来说,案情并不复杂,也不特殊,但它集中了太多的社会痛点问题,才会迅速引发关注。

 

一位研究儿童权益多年的律师认为,“抢孩子”已经成为了一个社会热点问题,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包括他在内的一些律师正准备推动一项立法,来保障儿童可以得到父母双方的探视,从法律层面减少“抢孩子”事件的发生。


6月8日,魏圆圆抱着儿子站在阳台上。新京报记者陶冉 摄

 

 “偷”子

 

魏圆圆从早上开始就高度警戒。她包里藏着一把小短刀,当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她就和母亲带着儿子阳阳到空旷的公园里走一走,晒晒刚刚升起的太阳。等到人多起来了,她们便迅速撤离。

 

进魏圆圆家时,她已经在监控里观察许久。开门时防狼喷雾和瓦斯就藏在口袋里,以防记者是假冒的。

 

下午三点,阳阳刚刚睡醒。借着起床气,他坐在地上又哭又闹,魏圆圆把他抱起来后,屋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她和阳阳喜欢玩看图识人的游戏。厚厚的影集里面贴的大多都是阳阳出生后,一家人用拍立得拍摄的照片。


6月8日,魏圆圆和阳阳在家中玩耍。新京报记者陶冉 摄


在那张照片里,崔文正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握住腿上的阳阳。他低着头,戴着一副黑边的眼镜,长长的刘海遮蔽了几乎整个额头。上方的便签纸上,魏圆圆用黑色水笔记录下时间:2017年10月23日。这是阳阳出生后的第八天。也是他们家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刻”。

 

在阳阳出生之前,两家人围绕要不要结婚领证,天天争吵。阳阳出生后,他们一起生活在崔文位于朝阳区的一套房子中,所有的注意力只在阳阳身上,每天都在关心孩子吃什么喝什么,鼻子和眼睛更像谁。

 

但平静很快打破,争吵又开始了。按照崔文说法,他得知女友怀孕时,是非常犹豫的,哭了整整三天。他既觉得婚姻不应该被孩子所绑架,又觉得流产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最终魏圆圆搬离了崔文家,一开始,她会去崔文家看望阳阳,听他牙牙学语,给他录上几段小视频。但她说,从2018年12月和崔文母亲大吵一架后,就无法自由看望阳阳,只能在小区会所,游乐场等地方见到阳阳,有时相处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崔文却说,每次探视的时间都是三小时以上,只有一次因为魏圆圆迟到,只见了半小时。

 

双方关系彻底恶化是从魏圆圆把孩子“偷”走开始的。

 

2019年3月1日,魏圆圆和几个朋友在北京一家商场探视一岁半的儿子阳阳。

 

就像事先计划好的一样,趁着崔文去楼上买饮料的间隙,魏圆圆的朋友将阳阳从蹦蹦床上抱起,来不及给他穿上外衣和鞋子,便递给在一旁的魏圆圆。阳阳以为是在做游戏,他没有挣扎,反而开心的睁大了眼睛。这一幕,刚好被商城的监控记录了下来。

 

崔文家雇佣的育儿嫂正在专心致志的用手机还信用卡账单,完全没有发现孩子被“偷”了。商场的角落里有一处少有人走动的楼梯,魏圆圆抱着阳阳就往里冲。

 

楼梯里没有灯光,一片黑暗。刚刚进去的时候,阳阳轻声呼叫了一句“妈妈”,随后便在魏圆圆的安抚下安静了下来。阳阳当时已有20多斤的体重,魏圆圆以为至少要跑七八分钟。但实际上,一分多钟后她便从三楼跑到了负一楼的停车场。

 

“交火”的父母

 

这不是她第一次打算抱走孩子。这个念头曾在她脑海中浮起来,又沉下去。有一次去小区会所探视阳阳时,魏圆圆发现了一个不常被发现的后门,计划便闪现过。

 

但不巧那天崔文临时有事,没带孩子来。鼓起的勇气又瞬间消散,她怕万一失败了,便见不到阳阳了。

 

阳阳被抱走十分钟后,崔文开始拼命给魏圆圆打电话,发微信,但都没有得到回复。他冲到魏圆圆所在的公司,前台说她今天请假了。崔文又借了部手机打给魏圆圆,只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说“孩子很安全”,便被挂断了。

 

崔文开始疯狂找孩子。他让父母在公司门前留守,一个人前往魏圆圆在法院登记的租住地,但敲门并呼喊,都没有人回应。五分钟后,崔文决定开车去魏圆圆的老家内蒙古。

 

凌晨四点,崔文终于到了乌兰察布,在一间宾馆里等到七点钟天亮,他又开车出门找起来。后来,他见到了魏圆圆的继父,对方告诉他孩子并不在这里。

 

从那天开始,崔文便再也没有见过阳阳,只是会偶尔收到证明阳阳安全的视频。对于他们一家来说,这既是慰藉也是线索。一开始的半个月时间里,崔文的爸妈和亲友就根据视频里小区的样貌,在通州挨个搜索。


崔文和阳阳一起参加亲子活动。受访者供图 


3月14日,他们终于在某小区和魏圆圆相遇了。双方很快便发生了肢体冲突,魏圆圆的半边脸被打肿了,而崔文的姑姑也在混乱中被推入了一旁的树池,造成肩、手等部位软组织损伤。这一次冲突,在梨园派出所的调解下,双方达成和解。

 

双方的争吵并没有停止,为了争夺阳阳的抚养权,两人已在微博上“交火”了两个多月。

 

魏圆圆已经连续发布了七份证据,包括两人的聊天记录、录音以及遭受网络攻击的截图等。

 

崔文则转发了一篇报道双方的自述的文章,要求魏圆圆“适可而止”。 

 

这些私密的家事,在网上引发了网友们的极大兴趣。有网友给魏圆圆发来私信,“未婚先育还敢宣扬,您心可真够大的”。也有支持她的人夸她“硬核”,魏圆圆很认可,把微博账号更名为“硬核母亲的魏圆圆”。

 

接受采访时,崔文经常停下来寻找各种证明材料,甚至将手机直接递过来,“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曾发过长微博斥责魏圆圆拿阳阳作为武器和筹码,称“不习惯私生活被人议论。”

 

三次庭审

 

伴随父母双方“交火”,这起抚养权争夺案,在朝阳法院温榆河法庭开庭审理了三次。

 

第一次庭审是在2018年12月5日,正值隆冬,被告崔文没有出现。

 

法官问:“孩子多大?在哪里居住?”

 

魏圆圆回答,一岁零两个月了,在男方家里。

 

她已经看了大量的过往案例,并笃信这是最重要的两个争议点,“孩子太小一般会判给妈妈,孩子控制在谁手里谁更有优势。”


6月8日,魏圆圆和儿子在一起。新京报记者陶冉 摄


双方均提交了很多琐碎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更适合抚养阳阳。比如,与阳阳亲密的合照,给他在淘宝购物的截图,为他报名游泳课的收据,甚至是请月嫂的合同。

 

崔文方拿出毕业证、工资单以及在海淀的学区房本,表示可以给予阳阳更好的生活和教育环境,“魏不是北京人,在北京没有固定的住所,工资仅够维持自己的生活”。

 

北漂八年的魏圆圆并不甘示弱,出示了自己每月约1.7万元收入的工资单、崔文公司开的出差频繁的证明,以显示他没空陪伴孩子,而自己经济条件也不算差。

 

第二次开庭是在1月22日,崔文出现了。气氛明显比上次要激烈。魏圆圆指责崔文在孕期出轨,并且不肯结婚,欺骗她的感情;崔文认为是感情不和,魏圆圆有中度狂躁和抑郁,双方过不下去才无法结婚。

 

第二次庭审后,魏圆圆选择把孩子抱走。法院想要主持调解,但魏圆圆在电话里说,判决之前不会让崔文一家来看望阳阳。

 

3月12日,法院为此又加开了一次庭审。崔文的爸爸、妈妈、保姆轮番上庭做证人,痛斥魏圆圆强行把孩子抱走。

 

这场庭审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离开时,魏圆圆担心被打,让律师拖住崔文一家,自己仓皇逃走。

 

一起失焦的案子

 

在律师李莹看来,仅从案件事实来说,案情并不复杂。“它最大的标签就是未婚生育,但就孩子的抚养问题来说,婚生与非婚生的孩子权利是一样的,他们父母的抚养义务也没有改变。”

 

李莹认为,“魏圆圆案”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是因为它触及到了社会中的几个痛点问题,包括北漂、学区房、教育、户口、未婚生育等。

 

一审法院判令由崔文来抚养阳阳。法院判决的理由主要有三点,一是魏圆圆使用非正常手段擅自改变了阳阳已形成的稳定生活环境,不利于其健康成长。二是魏圆圆在居住环境、收入情况及时间充裕度等方面不如崔文优越。

 

此外,阳阳在由崔文直接抚养时,女方的探视权利基本可以得到保障,但自阳阳被抱走后,崔文的探望请求一直被拒绝,法院认为将孩子判给魏圆圆,崔文的探视权利可能面临无法保障之虞。


崔文在陪阳阳玩耍。受访者供图


一审判决结果下来后,魏圆圆在自己的微博上发一份上诉状。魏圆圆猜测这条微博不会引发关注,没想到当晚就突破了一万。在微博被删除之前,最终的转发量高达3万。

 

但这是一起失焦的案子,网友最关心的问题基本都不在法院判决的考量范围之内。一审判决书显示,“谎称与其结婚,哄骗其生下孩子后又不与其结婚的问题,不宜在本案中一并处理,原告可另行主张”。

 

《关于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处理子女抚养问题的若干具体意见》第 1 条规定:“两周岁以下的子女,一般随母方生活。”但也有例外。在母亲患有久治不愈的传染性疾病或其他严重疾病;有抚养条件不尽抚养义务,而父方要求子女随其生活;因其他原因,子女确无法随母方生活这三种情况下,孩子可以跟随父亲生活。

 

李莹认为魏圆圆案并不符合这三种情况,因此无法突破“两岁以下一般随母生活的原则”。她质疑孩子的年龄在一审判决中完全被忽视了,“单纯从法院判决来看,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两周岁以下的孩子”。她还认为子女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不应该被简化为只看经济条件,充足的爱和陪伴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讲也至关重要,而魏圆圆的收入也并没有低到无法负担抚养费。

 

但崔文的律师贾鹏则认为“两岁以下一般随母生活”并非无法突破,并且该意见的前提是要围绕子女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在实际判决中,也有少数因两周岁以下子女长期与父亲一起生活,不宜改变环境而判给父亲的案例。

 

他解释称,在本案中,自阳阳出生后直到今年三月,他都是与崔文一起生活。崔文是北京人,有稳定的住所和工作,可以给阳阳提供更好的环境。此外,他本人和法院都曾致电魏圆圆进行调解,但魏始终不同意崔文对孩子的探视请求,这对于阳阳的成长来讲是不利的。

 

在一年多的抚养权争夺中,两个家庭都被改变了。

 

崔文如今的状态并不好,阳阳被抱走后,他在一周内就消瘦了七八斤。现在每一天,各种质疑或者辱骂的声音都会从微博、短信等渠道涌来。接到陌生的号码打来的电话,崔文都要先判断一下,是不是打来骂他的。

 

经过小区门口的会所,崔文会加快脚步,避免被认识的邻居抓住询问,“孩子怎样了?见到没有?”

 

魏圆圆则成为被同情的对象,她时常收到一些妈妈的私信,她们的孩子被男方“抢走”,已经很久无缘得见。但这些人不是来责骂魏圆圆,反而告诉她“你只是害怕成为我们”。魏圆圆打算在本职工作之外,投身于维护妇女儿童权益的组织。

 

一位研究儿童权益多年的律师认为,“抢孩子”已经成为了一个社会热点问题,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包括他在内的一些律师正准备推动一项立法,来保障儿童可以得到父母双方的探视,从法律层面减少“抢孩子”事件的发生。

 

6月23日,在阳阳被抱走近3个月后,魏圆圆联系崔文表示,可以来家里看孩子,但只能他一个人。

 

(崔文、魏圆圆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邹帅 编辑陈晓舒 校对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