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极为刺眼的光猛地窜过我的眼睑,我急忙合上眼睫,可脆弱的皮肤根本无力阻挡那蛮横的光芒。猩红的血管像猛兽一般在我眼前蔓延开来。

我只好尝试着缓慢将眼睛睁开,一开始一切都是朦胧的,过了一阵,眼前图景同耳畔的声响一起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脚下是带着温热的玻璃,而头顶是微微泛红,尚未灼热的灯芯。这有些显得荒诞而可笑环境告诉我,我大抵在一支白炽灯内。

昏黄的光打下,围拢出一小方温暖的空间,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着睡衣,卷发蓬乱。她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睡眼望向一边,那里站着的应该是她的丈夫。他低头穿着鞋,没有拢好的衬衣角和翘起的一缕头发无声抱怨着他的匆忙。

“你去做什么?现在才凌晨一点半……”

“紧急任务,他们说核电站那边着火了,要我们尽快集合过去。”

他蹬好鞋,又匆匆跑到女人身侧抱住她,轻吻她的脸颊。

“放心,我去去就回,你接着睡会儿觉,好吗?”

咔嗒,门紧紧咬住门沿,好像在警醒着空间内的人,不要出去,不要接触外界。

我顺着女人的视线望向窗外,淡蓝色的光束从远方升起,晕散出层层光芒,温和而恬静。却透着说不清的苍白与羸弱。

“大家都醒了,你要不要也去桥上看一看热闹?”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

“.……不了,我接着睡会儿去。”女人嘀咕几声,“我莫名有些担心……肯定是睡迷糊了……”

我想顺着那抹声音出去看看,便紧闭上眼复又睁开,到了桥上的路灯里。身侧围绕着断断续续的光线,我透过它们看见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的那束越发明亮的光束,神情宛如朝圣。妻子深情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脸颊紧贴着单薄的布料;年轻的女孩和男孩跳着欢快的舞蹈;婴儿躺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叫着,白嫩的手挥舞在空中,逗弄着那些飞舞的黑灰色尘屑。它们从远处缓缓地飞来,看上去是那么脆弱渺小,被风吹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这幅场景给我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像是噩梦开始前看似宁静的序曲。我闭眼不忍再看,睁开后来到了一处尖叫着的指示灯旁。

红色、橙色、蓝色的光芒交相闪烁着,正如眼前的天空。无数健壮的身影从我身侧跑过,他们中的大多数来的过于匆忙,只是简单把消防服套在身上便冲向近在咫尺的险情。软管同他们一起跑动,将急促的水流猛地射向着火的建筑,却徒劳无功。有人跑着跑着便栽在了地上,没了声息;有人碰到从建筑内部弹射出的焦黑物质,皮肤迅速溃烂,发出痛苦的嚎叫。可是仍然有大批大批的消防员跑上去,我好像看见那个刚刚还在同妻子拥抱的男人,他跑过时,指示灯仍在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

后来,过了很久,我好像陷入了一场睁眼闭眼间的残梦,那些残缺的片段在我眼前或明或暗展现着。

我到过一支小小的手摇手电筒里。那是一个工程师手中紧握着的、仅存的希望。他要去深处修缮仪器,可爆炸的水闸阻挡了道路,令他举步维艰。他费力地穿行在混沌不堪的水中,腰上的仪表盘的指针疯了般地晃动,却阻挡不了他往前走动得越发蹒跚的步履。

我到过那核电站走廊里小小的灯管旁,看见那些年轻的小伙子握着铁锹穿着防护服整齐跑过。白色的大衣遮住他们本该在阳光下肆意欢笑的眉眼,却遮不住空气中那些来势汹汹的潜在隐患。他们跑向屋顶,铲除有害物质,清理空间,每人待在那里的时间以秒计算,丝毫不能有差错,而用过的衣服被扔在一堆等待销毁,像是一堆白色的废墟。

我到过篝火上方,那欢跳着的火苗像是转瞬即逝的美梦,带来了短暂的温暖和快活。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喝着酒,在吞云吐雾间夸耀着自己。

“他们说,我们这叫生物机器人!哈哈哈!从外国来的那些冷冰冰的铁家伙干五分钟就报废,苏联小伙子一口伏特加就干两个小时!”

我到过医院冷白色的手术灯旁,那混合着惨叫与凄苦哀号的图景让我不忍去看。急性放射病使一个人在短短十四天内承受无际的痛苦,在绝望中死去。辐射穿透进那些年轻健壮的体躯,像一把火熊熊燃烧,灼毁了他们的基因、脏器、皮肤、意志、理智与心跳。每天都有人被密封进塑料袋和棺木,残破不堪的身躯被一层层防止放射的水泥覆盖住。只有一颗鲜红的表彰徽章留下,像是每一颗默默付出,曾经跳动着的心脏。

还记得我一开始看到的男人吗?最后能通过人的样子辨认出他来时,他躺在病床上,胸膛微微起伏。

“可以……可以把窗帘拉开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微小到我几乎听不见。

他的妻子为他带上遮阳的墨镜,微微拉开窗帘,温暖的阳光斜斜打进病房,驱散了几分冰冷而压抑的气息。

“说说你看到什么吧,亲爱的。”

“嗯……我看到红场,它后面有克里姆林宫,我还看到圣瓦西里大教堂,实在是太美了,像是梦一样……”

女人轻柔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随着她的视线再度望向窗外,却只看见医院冰冷的大理石墙壁。泪水从她眼角滴落,划出一道道痕迹。

“是吧!我就说总有一天要带你来莫斯科看看。”男人笑了,声音轻快。

再过几天,那张病床上已是空空如也。

时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久到光明同黑暗混在一起,谎言裹挟着真相埋入封藏好的石棺,一切像是无数残缺的梦拼凑在一起,组成了切尔诺贝利,而我曾撞入过的梦境,只不过是其中再微不过的一部分罢了。

距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发生已过了三十余年。那里已然成了一场残梦,消逝的存在,遗忘的过往,似乎都因时间的冲洗而变得模糊。变成黑白老照片里一道残影,纪录片里沉重的语言,网站上的记录和数字,幸存者心中磨灭不掉的一道痕,后人遐想中的一片残破的梦。

我又一次睁开眼,晨曦的光芒洒下,正是清早。

那些飞舞着的金色的光尘,正如在那场事故中,一个个渺小身躯上崇高的灵魂。

他们用血肉之躯填补着梦,用自己的故事弥补着那段尘封的历史。

我望着那些光尘随风飞舞至湛蓝高远的天空。

——那里没有辐射,没有污染,没有病痛。有的是希望,是美好的如今,等待着他们去将残梦补成圆满的美梦。

我又想起梦中栖息过的每一个有着光的角落。它们仿佛都在护送着这些光尘,温暖而充满力量。

——即使是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刻,只要有光明,就会有英雄,就会有梦。


散文组   作者:赵一达    作品ID :10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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