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处女作,《慕伶,一鸣,伟明》是一部出挑的作品,电影精准地记录了一个普通家庭的变故:在父亲罹患癌症后,一家三口的生活被改变了,应该如何共同面对困难与伤痛,又该怎么处理个人生活的危机。电影为我们展开了这个关于成长和和解的故事。

 

可以说,这是一部非常私人化的电影,追求对生活质感的精准展现。电影成熟的调度和演员精彩的表演,都让这部作品具有超出预期的完成度。因此,有人评价这部电影不像是一部处女作。

 

导演黄梓,出生于1988年,广州人。为了做电影,他半年多以前才从广州搬到北京,开始一种全新的“北漂生活”。他的普通话不算标准,也不是很爱说话,不符合人们对这个工作能说会道的印象。

 

大概因为题材的限制,也因为性格原因,黄梓的电影一开始没有拿到投资。在亲戚的资助下,他才完成了拍摄。黄梓说,出钱资助他的阿姨对自己很好,她其实并不懂电影,只是因为亲情而投资给他,而黄梓的家里人都暗暗地希望他可以转行不拍电影。

 

电影的拍摄时间不长,前后花了四十天左右,剧本却反复打磨了几年。黄梓一方面想要表达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要做到情感的克制。对于一个年轻的作者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黄梓在美国读大学,又在新加坡读研究生,是个标准意义上的海归。高中时,叛逆的他常与母亲有争执,他毅然选择了出国读书,到更大的世界里去闯。由于一开始入读的社区大学里没有拍广告的专业,为了实现拍广告的梦想,黄梓选择了电影研究专业,却因此阴差阳错地喜欢上了电影,并如愿在研究生阶段读了电影制作的MFA。不过,由于自己所在的研究生学校要倒闭了,他决定放弃学位回家,并进入了一段迷茫的待业“啃老”时光。

 

在这个“啃老”的阶段,的父亲被发现得了癌症。在父亲生病的日子里,家庭气氛的压抑让黄梓感到有些窒息,他又一次想要逃离。如今回忆起来,黄梓自嘲自己比较狠心,在父亲最后的日子,他还是没有放下自己手中的摄像机。


黄梓得奖之后

 

当父亲去世,他不想再面对这些素材,也没有将这部片子剪辑出来,《慕伶,一鸣,伟明》却被创作了出来,成为他这段生活的重要呈现。其实,这部作品处处都是黄梓的自我投射,他也因此有机会重新审视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这个绕口的片名,其实是电影中母亲、儿子和父亲的名字。电影的后半段,一家三口去父亲家乡旅行,在回家的高铁上挤在火车的床铺上笑作一团,那是电影的高光时刻。黄梓没有展现父亲的去世,反而留下了三个人的温馨记忆。

 

在电影中,黄梓保留了个人大量的生活印记。大到拍摄场景,小到服装道具,都是黄梓个人生活的一部分。由于电影需要演员讲地道的粤语,黄梓在脸书上寻找香港演员进行拍摄。甚至,电影里反复出现的沙发,也是黄梓从家中搬出来的。可以说,这部电影高度浓缩了黄梓前半生的生活史。

 

电影里的男主角一鸣上高三,在发现父亲生病后,处于一种非常迷茫的状态,无法处理好和母亲的关系,还要一边担心自己的未来。本来申请到了美国大学的一鸣,最终决定放弃出国读书这个决定,留下来和母亲共度父亲不在的日子。当被问及为何这么设定时,黄梓说,这是因为假如他自己没有出国的话,家里的情况也许会有机会改变。他的脸上没有太多波澜,好像在讲别人的事。

 

《慕伶,一鸣,伟明》剧照

 

每一次见黄梓,他都一脸疲惫。尽管这部电影在前阵子的西宁FIRST青年影展上刚刚斩获了“评委会大奖”,可是,对于这位刚完成了处女作的导演来说,挑战才刚刚开始。回到北京后,黄梓忙于和各种电影公司打交道。他一面为《慕伶,一鸣,伟明》的上映而操心,更要直面他下一步如何发展的选择题。

 

处女作的成功,当然给这个年轻人带来了机会,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许多的迷茫。朋友告诉黄梓,第一部作品当然可以是非常私人化的小成本电影,但之后再继续写自己则显得没有进步。黄梓并不否认毕赣的《路边野餐》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和冲击,也坦承自己并不喜欢《地球最后的夜晚》。一个新导演在拍摄第二部作品时,到底该如何坚持自我,同时又可以进入工业体系,这也是很多年轻导演都要思考的问题。

 

在毕业之后,我一边“啃老”一边迷茫

 

新京报:《慕伶,一鸣,伟明》的剧本写了多久?

 

黄梓:从剧本的第一稿到开拍,用了三年多。其实不是剧本不好,而是这片一直没机会开拍。期间我也没事做,只能改改剧本。

 

新京报: 在这个过程中,你一般会做些什么呢?

 

黄梓:我在啃老。我也参加了一些创投会,在创投会入围了之后,我还接触一些制作公司。不过,大部分制作公司对我都不太感兴趣。我这个剧本是家庭题材,故事还挺俗套的。其中一个家庭成员得了癌症,他经历了生病到死去的过程。这种故事还是挺多的,我也很理解为什么行业里面的资源不支持这个项目。可以说,我一边“啃老”,一边迷茫。

 

新京报:你在家待业的过程中就没有压力吗?

 

黄梓: 我有很大压力,但我得安慰自己。其实,我的父母还好。父母多多少少都会说我。我外公时常看报纸,在招聘广告那里帮我用支红色铅笔画圈,说这会计工作黄梓可以做。

 

可我还是坚持自己要往电影这个方向发展,我去过影视公司,却发觉不太合适。当时我就决定先自己做出点作品,如果自己都不满意,转行也不迟。

 

新京报:是什么让你有了自己也可以拍电影的自信?

 

黄梓:很难说,你总不能说自己没拍过电影就自称“天才”。但是,我还是有某种特别相信自己的东西,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比方说我看过《路边野餐》,这个人在电影才华方面碾压了自己,让自己很受刺激,但也是一种鼓舞。

 

同时,我也在电影院里面看到许多乱七八糟的电影,但有一些还挺受观众喜欢的。这样我反而会给自己信心,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新京报:那后来,你是怎么找到钱拍这部电影的?

 

黄梓:其实,有一两家公司比较有合作意向。但是,在推进项目的时候,我们有很多意见分歧:我作为新导演也许不太成熟,对方也不太信任我。就凭一个洋洋洒洒两万字的剧本,我很难让别人相信我。后来,我还是没有跟影视公司合作,我跟亲戚借了点钱,才把它拍出来了。

 

剪了一个初剪版本之后,我也有尝试去找后续的资金,因为做后期也要花钱。那时我遇到了一个公司,他们看我的初剪就挺喜欢的。他们给了我一笔钱,支持我完成后面的所有制作。


 

电影拍摄过程中的工作照


新京报:还有没有人给你一些鼓励,让你能坚持下来?

 

黄梓:没有人给我鼓励。我自己鼓励自己。我的家人说你喜欢电影的话,你可以去试试。但是,他们一直觉得我有点可惜,我小时候是学奥数的,他们认为我大学应该读金融之类的专业,为什么要读电影?然而,家里人还是用亲情来支持我,阿姨给我投钱拍电影,并不是我的剧本打动了她,她就是盲投了一个电影。

 

新京报:当时对它的预期是什么?

 

黄梓:我想拍一个片子来排解自己一些情绪。爸爸生病去世这个事情,一直萦绕着我。其实,我爸爸生病是几年前的事情,并不是像电影里面在我青少年时期发生的事情。

 

我主要是想把人生里面比较困顿的两个时期结合在一起。一个是我高中的时候想出国,出国之前我跟父母有很多争吵,家里面氛围很紧张。另外一个阶段是我出国回来之后的“啃老”阶段,不知道自己在家里面干吗,爸爸忽然间生病了,查出来是癌症。

 

我当时也同样萌生了想离开家的感觉。这事情是我们无法处理的。整个家庭氛围,对我特别压抑。我就把这两个阶段融合进电影里面,就是儿子出国之前刚好遇到了爸爸生病。

 

新京报:父亲生病时,你是什么状态?

 

黄梓:当时我妈在照顾他,我的生活自理能力也不太强,在拍我爸的纪录片。开始拍的时候,他还没查出是癌症,就住院检查。那检查过程,其实还是挺漫长的,起码有个大半个月。在结果出来之前,我感觉这个事情对我家的影响还挺大的。其中一个家庭成员生病了,我妈每天都煲汤,我家里面的其他亲戚,也轮流过来看望我爸。

 

后来拍着,我自己就知道了他病的严重性,我妈当下就决定,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在镜头里面,我又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从戏剧角度,或者说从一个片子的角度来看,这个是有戏剧张力的。

 

拍纪录片还是要等,会不会有一些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作为一个记录者,作为一个创作者,我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我又是我爸爸的儿子,我怎么能希望爸爸病情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家里面突然间又来一个什么样的事情?当时我的心情就很复杂,在道德上面临着拷问。

 

新京报:这部纪录片完成了吗?

 

黄梓:我比较没有“良心”,我就一直把它拍完了。但我一直没剪,没有回去看那些素材。

 

新京报:在电影完成之后,你给你家人看,家人怎么评价?

 

黄梓:他们的评价,肯定就有情感因素的。他们看到了很多我们家曾经那些家庭变故,对他们来说,肯定是更比一般观众的感受更深。我妈妈看了这个电影很感动,但我一点都不意外,她看什么煽情的东西都会哭。我想,她的这种感动,更多的是她回想起那段照顾我爸爸的时间。

 

新京报:你这部电影使用粤语,找演员就是一个麻烦事。这部戏的演员用的是香港人,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黄梓:我的演员是通过脸书找的,我就直接在他们的页面底下留言。我看过他们的作品。他们是香港演员,但他们不是那种在TVB或者经常演影视剧的演员,他们是话剧演员。他们演的影视作品也不多,但还是可以在Youtube上面看到。

 

我也有朋友在香港念影视,他们要拍很多学生作业,有朋友跟这两个演员合作过,也跟我推荐他们。我们见面后就聊了一下,试了几场戏。我在香港见了六七十个演员,最后决定和他们三个人合作。

 

新京报:他们没有内地的生活经验,怎么去演一对内地夫妻?

 

黄梓:电影里演父母的演员,生活里就是夫妻,他们演对手戏很自然。香港文化的很大一部分是属于广府文化的,我们的语言和饮食其实都很接近。除了有一些说话习惯不一样之外,我们可以通过一起读剧本解决语言表达方面的问题。他们也有一些广东的亲戚,有时候会来广东。他们对内地还是比较了解的。

 

使用超现实是因为

我们把对未来的迷茫投射到虚幻的世界

 

新京报:当时在这个片子里面用了一段“超现实”段落,这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你是刻意想做一点形式上的突破呢?还是你必须要那样的东西?

 

黄梓:你可以说我也受毕赣的影响。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看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在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里面,也有这样的设定。儿子走进那个空间后,他其实是携带着爸爸的意志的。他推开门见到一个妇女,那个妇女是一个农村妇女的打扮,但妇女一回头,他看到是自己妈妈。妈妈跟他说他听不懂的岛上方言,但他好像又能听得懂。

 

其实,这对母子的对话,重现了当年爸爸的回忆。爸爸离岛去广州之前,他跟他的奶奶也有这样一个对话。她就说我给你做了一件衣服,你去到广州就不用再买了。我想通过这么一个处理,让这父子之间产生一个情感连接点。虽然他们不是直接对话,或者发生什么事情从而得到了理解。这也包括儿子后来从那个房间里面走出来后,看到了破房外面,爸爸站在那边,他们有一个对视。

 

在第三段内,传统叙事应该是推往高潮的一个段落。一般的叙事结构,开始是先铺垫,故事发展慢慢变得紧凑,等到了高潮,矛盾冲突叠加到一定程度,整个故事到了一个情绪爆发的临界点,会有一个矛盾的大爆发。人物的关系会有一个冷却,最后达成一种和解。我这片子其实一开始就挺紧凑的。妈妈的段落和儿子的段落节奏也挺明快的,但在爸爸的段落里,我就把节奏放慢了下来,这是有点违背传统的观影体验的。


《慕伶,一鸣,伟明》海报

 

新京报:这里是故意反戏剧?

 

黄梓:不是故意反戏剧。我当时也没有刻意精巧地设定这些,但我确实是想做一些非传统叙事的层面的东西。我不想以传统的叙述方式去讲故事。

 

我希望有一些别的事情,比方说他们出游离开了那个很压抑的家,到外地旅游。其实,他们出游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但回来后他们三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我在写第三段时,感觉是缓慢的。寻找的过程,不是说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件,让他们忽然间觉醒,意识到了对方很重要。我所选择的,就是通过他们父子,在某个地方他们有一个对视,这种对视是不需要说话的,大家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他们到底具体明白了什么,他们自己又没法用言语说清楚。我那段用平行剪辑去做一个现实跟虚构的结合,其实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儿子跟父亲在某个位置产生一个情感连接。

 

新京报:你怎么看现在很多青年导演更喜欢用“超现实”的手法来表达自我?

 

黄梓:除了他们确实受到一些电影的影响以外,这也跟自己的生存状态有关系。我们生活在一个很现实的世界,现实世界给青年电影人带来困境,我们要寻找一个出口。但我们想要的这种出口,并不是来源于现实世界的。我们通过电影排解,探寻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在电影里面找到答案。在电影里面的一些超现实的处理,也许对于青年创作者来说是一种非常理想化的想象。

 

新京报:会不会是他们捕捉现实的能力不够,才用这种相对比较讨巧的方式?

 

黄梓:超现实的处理,其实也不太讨巧。他们是不是对现实的捕捉能力有不足,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发言权,我自己也是一个新导演。

 

但是,这是一个潜意识里的东西。我们在一个非常现实的环境中生活,我们面对各方面的压力,包括经济上面的压力,很多新导演没有太多的收入来源,他们也没有很多机会可以拍电影,他们对未来还是迷茫的状态。他们选择用超现实来呈现他们的表达,跟他们的生活状态有关系。他们对未来的迷茫,也有一部分投射到一个虚幻的世界里面。

 

新京报: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讲,电影追求的是一种幻觉体验。

 

黄梓:可以这么说。包括毕赣,很多导演都受阿彼察邦的影响,我们出现了很多“湖南阿彼察邦”、“贵州阿彼察邦”。

 

泰国导演阿彼察邦

 

不想马上进入工业体系的那批新导演

都铆着劲要拍《路边野餐》那样的处女作

 

新京报:你在电影的开头和结尾里,都设定是通过一台电视里面的镜头展现,这种画中画的方式是你开始就设计好的吗?这是来自于什么样的灵感?

 

黄梓:我在剧本上面已经这么写了,但也是在最后才改成现在这样的。我之前写电视里面放的是周星驰的电影。我跟我爸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就是看周星驰的电影。因此,我在剧本里写,午后妈妈给爸爸染头发,儿子在看周星驰电影,看着看着睡着了。

 

但是,用别人的影像要涉及版权。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用周星驰电影的那些片段,就够你拍半部电影了。到底电视里面放什么是我可以接受的?我后来就想,要不我就放一放自己拍的片段。

 

最后,里面放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在某一次出游骑摩托车的片段。但我也没有让他们产生直接的联系,我想要他们看自己,但好像又不是在看自己那种感觉。

 

新京报:这个片段让我想到《路边野餐》,你有没有在致敬和模仿毕赣?

 

黄梓:也有部分受到毕赣的影响,但《路边野餐》也受侯孝贤的影响。《南国,再见南国》里面也有摩托车。还有一些亚洲导演也会有一些拍摩托车的镜头。

 

这几年挺多青年导演都受毕赣影响,尽管很多青年导演嘴上对毕赣很不屑,认为毕赣很会营销自己、拍东西有点装逼。但确实,近几年有挺多处女作都会有一些比较超现实的段落,大家其实还是有受毕赣的影响的。

 

新京报:你看《路边野餐》时,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毕赣算是你的同龄人……

 

黄梓:反正,对我来说是挺惊艳的,尤其是他的长镜头。他的长镜头虽然有很多瑕疵,镜头其实挺主观的,有时候你很明显地感觉到镜头自己的存在。但他还是很厉害的,在一个长镜头里面打破了一些蒙太奇的东西。

 

一般这种时空的交错,或者说时空的跳跃是通过剪辑来呈现的,但是他没有。他直接在长镜头里面就呈现了这种感觉。

 

新京报:除了毕赣,还有哪位青年导演让你感受到了那种“刺激”?

 

黄梓:有一个特别刺激我的。离开学校之前,我也拍了个短片。那个短片投了一些国内的影展。在影展上面,我就遇到了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年的青年导演周豪,他当时大学还没毕业,就用单反相机拍了一个长片《夜》,去了柏林电影节。

 

我不是因为他去了柏林电影节才认为《夜》很厉害,我当时在影展看到这片子时也挺震惊的,对我的冲击还挺大的。国内有很多人不太喜欢这片子。但我认为,周豪很有才华。


周豪《夜》海报

 

新京报:很多导演并没有接触过一个特别正规的电影教育,比较野生,那么你算是一个学院派吗?

 

黄梓:我其实也不完全是学院派,我没念完电影学院。我就念了不到一年。当然,之前我本科的时候念的是电影研究,那时候实践还是比较少。

 

新京报:你当时是怎么考虑就决定出国读书的?那么早就出国去读本科,还是学电影研究。

 

黄梓:那时候没有想说我要读自己想学的东西什么的,我主要还是跟父母的关系处理得不好,离开就是一种最好的处理。我当时就特别渴望离开家,离开父母。

 

新京报:那你为什么选择出国?你其实也可以去北京或者更远的地方。

 

黄梓:我当时也是有自己意识层面的挣扎。我感觉当时的这个世界好像不是我们一直看到的,不是父母和老师从小给我们描述的那个样子,我总感觉世界会有另外一面。我想看到更大的世界,因此选择出国。

 

新京报: 为什么会选学电影专业?

 

黄梓:选择学电影是无心插柳。我高中的美术老师给我们放了一些挺有趣的创意广告,包括一些公益广告,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假如我做的话是有社会价值的。

 

我当时出国选专业,我就想以后拍广告,当时的学校没有一门是教你怎么拍广告的专业,但是有电影学。我当时就想,我要不先学一下电影,以后就会有机会拍广告了。

 

新京报:能谈谈你在美国学习电影的经历吗?

 

黄梓:我先去读了一个社区大学,从社区大学转到了综合性大学。转学之后只需要读两年,我可以把在社区大学的学分带过去。

 

新京报:在那个过程中,你对电影的看法有什么样的改变吗?

 

黄梓:坦白说,那时候我也没太喜欢电影。我那会儿还是把学习当任务来做。我想去一个很好的综合性大学,我社区大学的GPA要保持接近四分的样子。

 

那时候,我还是受国内应试教育的影响。我自己对所谓的名牌大学有一种渴望,当时我也没真正喜欢电影。

 

我真正喜欢上电影,是我后来转到了一个还不错的综合性大学学习。除了上电影理论、电影史和电影赏析这样一些课,打开我电影认知的还是我自己亲手拿起摄影机拍的小作业。我自己拿着小DV拍了一些东西,我感觉影像的东西很吸引我。

 

后来,我在本科毕业之后又读了一个MFA。MFA是学电影制作的,它比较强调实践性。在念硕士时,我就有更多的机会拍更多的影像。其实,我在本科的时候已经开始看一些文艺片了,但我当时看不太懂。我好像是大四还是大三时,才第一次看《一一》,那时我在课上还睡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当自己要拍电影,我才开始比较认真地去看电影,这也满足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我对世界的很多认知,除了出国的经历以外,很多还是从看电影得到的。

 

电影拍摄中的工作照

 

新京报:大家走影展的道路,因此才会有意识看一些电影?

 

黄梓:对,身边的同学会有一个不太好的风气,大家都期望着自己的学生作业可以去到顶尖的电影节,像柏林电影节的学生短片单元。他们真的很喜欢电影,但会有很功利的那一面。我们现在新导演也是一样的,不想马上进入工业的那批新导演,大家都铆着劲要拍一个《路边野餐》那样的处女作,就去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或柏林电影节。

 

新京报:在研究生的阶段,为什么退学了?

 

黄梓:学校倒闭了。学校现在已经正式倒闭了,我进去的时候它还没倒。我上完了一年级的上半学期,学校就跟我们说,学校现在遇到一些问题,新加坡政府不在资金上面给我们支持了,纽大肯定也拿不出钱来继续经营这个学校。但是,学校可以给学生提供选择,未完成学业的学生可以继续读下去,但学校未来并不会再招生了。

 

可以想象,等我前面的学长学姐陆续毕业后,学校里面的学生会越来越少,老师也会越来越少,我就不太喜欢这种状态。我选择了不继续念下去,学校可以退一年的学费,我就回家了。

 

新京报:你为什么想回国发展呢?

 

黄梓:我并不是那种外向的,可以在西方文化下面长期生活的一个人。虽然我也长期在国外读电影,但我一直没有真正想要在好莱坞工作,我还是更喜欢欧洲电影。

 

新京报: 你从什么时候起,决定以后不拍广告,而是拍电影?

 

黄梓:在我真正开始喜欢电影后。其实,我到现在连一个广告都没拍过。我在家“啃老”的那段时间,也有一些拍广告的机会。我也在影视公司待过一个半个月,但还是不太适合。后来,我就回家继续写剧本。

 

假如我在法国,我以后还能继续拍文艺片

现在只能更聪明地表达

 

新京报: 你现在有下个剧本计划吗?

 

黄梓:正在写一个,但也有朋友提出这个新剧本没有进步。我现在面对新的问题,其中包括我自己的职业规划。我现在接触的一些公司,他们其实关心我第二部想拍什么,或者说,你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导演。我并不是特别明晰的职业规划。我拍第一个家庭片,还是出于自己的生命经历或自己的本能,就想表达一个我当下的情感状态。

 

他们希望,我的第二部作品能够做出一个更加接近观众的东西。在行业里面,比较有商业价值的,无非是类型片,比如有犯罪、悬疑、侦探等元素,或者青春片。我对这一块没有特别敏感,我也没有特别强烈的诉求,要求自己有什么样的野心,或成为一个名声赫赫的商业片导演,我也没有赚钱、买房、养家那种需求。

 

这也是我职业规划不太明晰的一个原因。我的创作还是比较偏向于本能,这种表达又比较偏私人。朋友也总说我,处女作你可以做成这样,但第二部不能再只顾你自己,要做一个可以抵达观众的东西,跟自己的生命经历拉开距离的故事。我最近也有考虑这事情。我自己有一个新的剧本,但也是跟我的生命经历有关系的。

 

新京报: 你怎么看待一些青年导演的第二部作品,跟这个电影工业体系有一个对接。你怎么看待这些青年导演和他们的第二部作品?

 

黄梓:这取决于我们国内的电影生态环境,假如在法国,我拍文艺片,第二部、第三部作品,继续拍文艺片也可以继续生存下来的。在国内就得更进一步,要让资本认为自己能拍商业片,或者说能够进入工业体系,对方才会抛出橄榄枝。

 

现在,我的第一部作品得到了一些认可。有一些行业里面的大公司,把我视为一个有潜质的新导演,他们希望我可以做一个在商业和个人表达之间平衡的作品。

 

我现在也考虑这个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必须得做一个选择。我从西宁回来之后,接触了这么多公司,他们的意见基本上是一致的。

 

新京报:在资方看来,什么是当下有商业性的东西?

 

黄梓:他们会问我,我是不是所有的剧本都得自己写。如果给我一个编剧,或者给我一个IP,或者我们有一个题材的方向,问我有没有兴趣来做?有人会说,我青春的那部分拍得不错,就问我要不要考虑拍一个青春片。也有人认为,我这个片子的完成度不错,就会问我要不要考虑做一个犯罪悬疑片。

 

新京报:作者性对你来说重要吗?

 

黄梓:作者性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身边的朋友一直劝我。我有个朋友,当初认识他的是那种学院气质,现有已经很不一样了,他总是引导我,让我还是得要进步。很多人说,我是可以进入工业体系的,等我有资源之后,再玩票性质地拍文艺片。

 

新京报:你可以在这个层面上做一个妥协吗?

 

黄梓:我现在没法说,还没做出选择。现在每天见资方,他们就尝试改变我。我肯定也想尝试更接近观众,让更多观众看到更好的商业片。现在院线里面商业片真挺一般的,还有空间做得更好,无论是在表达上,还是在制作层面上。但我没办法马上就往那方向转。我自己也很喜欢像《阿甘正传》之类的那种电影。但是,国内没有人可以做到那种水平的商业片。

 

很多作者性的东西,是建立在一种对社会的批判上。但是,如果你又得坚持做这种作者性,你又要让电影上映的话,就得用一个更聪明的表达方式。

 

新京报:你怎么看这种平衡跟妥协的?

 

黄梓:那肯定得在剧作上花更多的时间跟精力。其实,我还挺喜欢《动物世界》的。虽然它的表达也没有特别深,但它是一部挺不错的商业片,可惜它的票房也不太理想。

 

韩延导演《动物世界》海报

 

新京报:未来的电影环境会越来越难吗?在寻找资金方面难吗?你担心这个问题吗?

 

黄梓:如果我是一个法国导演,我可以很轻松地做出一个选择,随心所欲就好了。而在国内的环境底下,就会考虑第二部电影如果再继续做这么个人表达的东西,到底会不会有人愿意投你。未来如何不是我能担心的,担心也不会改变什么,我只能做一些更聪明的表达吧。

 

周围的人想对我进行“改造”

我没有野心,又没有商业性

 

新京报:你怎么看《我不是药神》呢?作为青年导演,文牧野可以说非常的成功。

 

黄梓:《我不是药神》挺好的。但是,那种表达对我来说太直白了。

 

新京报:你喜欢的是一种更开放、更暧昧的表达?

 

黄梓:这跟我个人的表达习惯有关系吧。

 

新京报:其实,这个路还是很清晰的,像“第六代”导演,他们最后也走到地上,但他们基本上还是走影展的路数。他们先在国外拿奖,然后进入到国内,慢慢做像商业和所谓个人表达比较平衡的电影。这样的电影也有人做得很好,比如宁浩。

 

黄梓:对,有人能达到这种平衡,两边都能顾及,做出一个好的作品。我肯定可以往这方向尝试。我反而认为第五代可能还做得好一点,比如张艺谋还是很厉害的,他的创作力和精力一直保持在一个很高的水平,基本上每两年都有一部电影,虽然不是每一部都特别好,但他做到了大众能接受,又带有自己的作者性。

 

新京报:各种创投会和电影节能帮到你吗?

 

黄梓:电影节是肯定能帮到我的。我去了FIRST之后,我的电影也露出了,也有了行业或普通观众看到我电影的机会。他们看到之后,会给我反馈,包括寻求发行的合作可能性这方面,也会陆续有一些公司接触。

 

我有参加创投会的经验,如果你的项目是有商业性的话,创投是一个不错的平台。但,如果你本来就是一个远离观众的故事,参加创投会也就是认识一些人,其实很多资方并没有真的要一个多么有艺术表达的东西。

 

新京报:那你认为中国电影的理想形态是怎么样的?你期待的是哪一类电影的出现?现在其实很多年轻导演很有想法,从《春江水暖》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想创造一套语言系统。

 

黄梓:对,周围的朋友现在想对我进行改造,感觉我没有野心,总是想拍一些小品电影,一些社会性又不是很强的个人表达的电影。这样有点两头都够不到,又没有商业性,参加影展的话,又没有一个很大的格局。

 

我们这一代导演更多是“迷影“导演,熟悉电影史,野心会很大。我自己阅片量不是很大,但国内的很多新文艺片导演,他们的阅片量是很大的。他们受到很多艺术电影的影响,他们有很多美学的尝试,包括追求新的电影美学。

 

滨口龙介的《夜以继日》其实是让我们国内很多迷影群体很high的一部电影。在他们看来,这是新电影的未来方向。大家都跃跃欲试,希望自己的处女作或者头一两部作品,可以在电影里面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电影美学。


作者丨余雅琴、徐悦东

编辑丨吕婉婷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