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幼芝已经80岁了。


因为最近的一次白内障手术,她只能仰起头,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才能看清楚别人的脸,偶尔会有细碎的眼泪在眼角出现。


她穿着蓝底白碎花的素色短袖。只要稍稍凑近,就能闻到身上的中药味,不管换什么衣服,这种味道都常年陪伴着她。轮椅也是如此。绝大多数时间,佘幼芝都坐在轮椅上。照顾她的人说,每天吃完午饭后,她会扶着轮椅走一百步,然后休息。


出门对她来说也变得十分奢侈,上一次去办公室,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


袁崇焕祠和墓位于北京市崇文区东花市斜街,一个很小的院落里,佘幼芝办公室就在院内南侧一个小房间。


2002年搬出之前,佘幼芝曾在此居住63年。她是守护这里的第17代佘家人。


9月23日,佘幼芝在家中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 新京报见习记者 李凯祥 摄


献花


东花市斜街,旧称“佘家馆”,佘幼芝的佘。


佘幼芝的办公室窗户和门上,挂着白色的纱帘,已经很久没有被掀开,透过窗户,能看到桌上袁崇焕的小铸像。铸像前的香炉里有三根未焚的香。


9月27日,一个普通的周五上午,偶有参观的游客,会好奇地扒在办公室的窗口上向里看。


穿过袁崇焕祠,后边是环绕着祠堂的树木和两米多高的大石碑。石碑上题写着几个绿色大字“有明袁大将军墓”。袁崇焕墓旁的一个小墓,是佘幼芝先祖之墓,如今墓碑已残缺。


明末名将袁崇焕曾立下赫赫战功,却被清太宗皇太极用“反间计”诬陷。明思宗朱由检中计,将袁崇焕凌迟处死。行刑时,京城百姓争相购买袁崇焕身上割下的碎肉,就酒当场吞食。直至清朝乾隆年间,才被乾隆帝下令平反昭雪。


袁崇焕墓前摆放着一束花,左侧为佘幼芝先祖的墓。 受访者供图


袁崇焕墓前总有人献上鲜花,最多见的是黄色的菊花和白色的百合。据驻在此处的东城区文旅局工作人员介绍,来参观拜谒的人,不少为广东籍。


这里如今是北京市东城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官德教育基地。


2019年9月开学后,附近的多所中小学组织学生集体参观。除中小学生外,也有来自全国的社会团体,参观预约已经排到了“十一”期间。


袁崇焕墓和祠外,是一个小小的社区广场,秋日的早晨,老人们出来遛弯儿。不少人都知道佘幼芝:“就是那个守墓的佘老太太。”


佘幼芝的父亲早亡。她从小就跟在第16代守墓人、伯父的后边,听袁崇焕的故事。她也在伯父和旁人聊天中,了解到一辈辈佘家人口传的家族过往。


佘幼芝说,佘家馆这一块,最早是他们的先祖从广东来京后,购得的一块地:“我先祖原本是袁大将军的一个谋士,袁大将军是广东东莞人,我先祖是广东顺德人,加上同乡的关系,两人比较近。”


“袁大将军被处死后,就剩下一个头颅,挂在现在西四那边。我先祖趁着夜间没人,把他的头偷了下来,偷偷埋在了我们家院子里。”佘幼芝说,先祖临死前,曾给后人留下三条遗训:不能回广东老家;要读书明理,不能做官;要世代守护袁崇焕墓。


300多年间,佘氏后人一直遵循祖训。


佘幼芝记得,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除夕,伯父就开始筹备祭祀的东西。会提前在市场上买一些点心、水果、茶、酒,祭祀当天清炒点菠菜,再盛一碗米饭,一直摆到下午五点撤供:“北方祭祀一般是不放米饭的,我们都是按广东的方法来。等供品在香案上摆好了,伯父先烧纸、磕头,然后是伯母和母亲,再是我堂哥和我。特定的时候还会烧船桥。”


有不少名人跨进过袁崇焕祠,负责接待的通常都是佘幼芝的伯父。


佘幼芝记得,一个夏日,傅作义和夫人刘芸生一起到袁崇焕墓参观。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傅作义穿着背带裤和镂空的皮凉鞋,刘芸生则穿着红色的旗袍和高跟鞋。


1952年北京城市改造,曾准备迁移袁崇焕墓。柳亚子、章士钊、叶恭绰、李济深四人在1952年5月14日,上书毛泽东请求保护。


毛泽东的回信,佘幼芝能一字字背出:“明末爱国领袖人物袁崇焕先生祠庙事,已告彭真市长,如无大碍,应予保存。”祠堂得以保存。


守墓


佘幼芝长大后,结识了同事焦立江并结婚:“他第一次到我家,说没想到进我家要上32个台阶。”


1966年6月15日,佘幼芝正在坐月子,听伯母说,袁崇焕的墓被刨了。月光下,佘幼芝看到地上被刨了个大坑,袁大将军的墓碑和先祖的墓碑歪倒在一旁。“有罪呀。”她说。


墓里没找到传说中用黄金做的袁崇焕头颅。佘幼芝说,看墓碑方正,59中校办工厂的工人常垫着墓碑砸钢筋,墓碑背面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痕迹。一次,59中的校长看到这一幕:“他说‘你们别在这个碑上敲了,这碑以后还得立起来。’后来这墓碑就被人们垫在防空洞门口当台阶了。”


墓碑倒了。家也变了。


1970年的一天,佘幼芝下班后照例先到堂哥屋子里给伯母请安,发现屋子里全都空了:“一声不吭就搬走了。我眼泪当时就流下来了,我心想,哥,你是佘家人,你还要不要这里了。”


堂兄的不辞而别,让守墓的责任落到了佘幼芝身上,这是她未曾想过的。


佘幼芝小时候成长在大院子里,她记得自己家里“总共有三个院子,北房有8间,南房有6间,有厨师,有老妈子”。


后来,佘幼芝家的院里陆续挤进将近20户人家,佘幼芝和丈夫被迫搬到一个羊圈改建的房子里。那房子只有十平方米,进屋需要先下三级台阶,又低又潮,床底能长出巴掌大的蘑菇。逢大雨天,雨水就灌进屋里。佘幼芝一家五口住在这里,地方太小,不论冬夏都只能在外边搭的灶台做饭,年迈的婆婆只能睡在两个旧樟木箱子上。


如今佘幼芝的手指关节粗大,风湿腿疼,她说,那是她长久居住在潮湿小房间的遗留病症。


9月23日,佘幼芝在家中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 新京报见习记者 李凯祥 摄


丈夫焦立江想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曾多次提出换房子、搬家,但佘幼芝一直不肯。为此,两人还闹过离婚,甚至连分家的单子都写出来,孩子归谁管,谁分几个碗、几双筷子、几个枕头……


佘幼芝说,“我就想到我的先祖,他为了袁大将军,冒着满门抄斩、灭九族的危险。轮到现在,我怎么能丢下这儿不管呢。”


最终妥协的是丈夫,在这里一住又是二十余年。


奔走


对佘氏一族的了解渐深,焦立江的妥协变成了理解。


上世纪80年代开始,佘幼芝和丈夫为保护袁崇焕祠和墓四处奔走。


佘幼芝的女儿焦颖记得,当时“父母每天都在查资料、整资料、写材料”。文物局、统战部、民革、政协……能跑的地方佘幼芝都跑了个遍。至今她仍保存着七个牛皮纸本,上边详细记录着这些年间,她曾在哪一天去哪个单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政府单位周末都没人,佘幼芝说,一次她的手被车门夹了,肿得老高:“我和领导说瞎话,说去积水潭看病去,其实我拿着材料去规划局了。”


佘幼芝也因此得了个绰号“佘疯子”。1984年,袁崇焕祠和墓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1992年的一个周六,佘幼芝看到袁崇焕墓附近搭起了施工的脚手架。北京市文物局的人告诉她和丈夫,袁崇焕墓将被重修。告知对方袁崇焕和她的先祖的墓碑具体位置后,两人还是有点忐忑。“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焦立江问佘幼芝。


袁崇焕墓修复后。佘幼芝每天都拿着扫把去墓前清扫,也经常拿起剪刀,修剪一下墓周围的松柏。如今,那8棵松柏在袁崇焕墓周围笔挺向上,叶子发出油绿的光。


袁崇焕祠堂外牌匾。 新京报见习记者 李凯祥 摄


修葺一新的袁崇焕墓和祠正式对外开放后,因文保单位中不能使用明火,佘幼芝一家从佘家人住了将近400年的院子里搬离:“街坊们都看着呢,我不搬走别人肯定也不愿意,那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2003年,广东东莞石碣镇水南村重修了袁崇焕故居,多次请佘幼芝前去。佘幼芝婉言拒绝后,东莞方面又提出,让她儿子焦平去纪念园工作:“我儿子当时每月工资5000多,去那边每个月2000,我就问他愿不愿意。他说他愿意。他还会说好几种语言,在接待外宾时能用得上。”


儿子的东莞之行却终生未能成行。当年6月24日,28岁的焦平遇车祸身亡。佘幼芝悲痛之余,给东莞方面负责人打了电话:“我问他‘我儿子死了,你们还要不要’……他说‘要!死了也要!’”


焦平的骨灰最终被安放在袁崇焕纪念园里,袁崇焕衣冠冢附近,并立了一个焦平的雕像。佘幼芝给儿子改名“佘焦平”,“让他作为佘家的后人守下去”。


袁崇焕在东莞的衣冠冢。 受访者供图


2006年,袁崇焕墓和祠被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得知消息后,佘幼芝流下眼泪:“我很感谢那些帮助我的人。因为守护袁大将军的墓原本是我的本分,我没有功劳。但那些帮助我的人,他们都没有义务,功劳是他们的。”


十年后,帮她写材料的丈夫焦立江去世。


佘幼芝的腿脚愈加不方便,轮椅上边铺着一层厚厚的垫子,她坐着的地方凹陷下去,一条腿没有办法弯曲,只能直直地伸着。袁崇焕墓和祠内的每一级台阶,对她来说都像一座小山,几乎需要人完全抱着才能上下。


2018年的一天,佘幼芝在女儿的陪伴下回到了袁崇焕祠和墓。她被女儿扶起来,花了很久的时间,上下十个台阶,迈过五道门槛,焚了三炷香,双手合十,向袁崇焕的雕像、画像和墓地共鞠了九次躬。


佘幼芝抬手抹眼泪。她脸颊两侧的一对“酒窝”,让她看起来又好像在微笑。


新京报记者 康佳

编辑 郭琛

校对 刘军 郭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