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 | 徐悦东

嘉宾 | 糜绪洋 魏东

 

马雅可夫斯基早年是如何成名的?在当时的俄罗斯,未来主义者意味着什么?形式主义文论与未来主义者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生命是赌注》,(瑞典)本特·扬费尔德著,糜绪洋译,上海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5月版

 

“女装细佬”马雅可夫斯基

早年是如何成名的?

 

糜绪洋说道,大家对马雅可夫斯基的了解都是经过剪裁过的片面形象,而扬费尔德写的这本传记,就为我们揭示了一个更为完整、全面的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马雅可夫斯基形象就和大家想象中伟光正的红色诗人大不一样。

 

如果青年马雅可夫斯基生活在当下,大家很可能会用“女装大佬”来形容舞台上的马雅可夫斯基。“当然,他年轻的时候论资历还够不上大佬,所以大概可以说他是一个‘女装细佬’”。糜绪洋开玩笑道。

 

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经典形象是穿着黄色女装的少年。这件女衫是他妈妈给他缝的。有时,在马雅可夫斯基演出的时候,警察会专门警告他,不准穿这件女装进来。但是,他会把女装交给他的粉丝,夹在报纸里带进舞台再换上。

 

早期的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文学战友们,将自己称作未来主义者。后世常把他们叫作先锋派。最能阐释未来主义精神核心的,或许就是1912年他们发表的宣言《给社会趣味一个耳光》。这个宣言宣扬的是一种割裂传统的精神。其实,在他们创作中,存在着很多对传统的借鉴,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未来主义者们要展现的是自己的姿态。

 

马雅可夫斯基

 

未来主义最早是意大利的艺术流派,1909年,他们也发表了自己的宣言,这个宣言很有挑衅性,号称要烧掉图书馆、淹掉博物馆,让意大利把自己的历史、文物全都抛弃掉。而俄罗斯的未来主义分出了很多小流派,有自我未来派、诗歌顶楼、离心机派等。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战友们属于立体未来派。这个流派通常被视为最能代表俄罗斯未来主义的流派。

 

除了穿着各色女装外,未来主义者们还有各种其他演出服。他们会穿高级礼服,戴一顶大礼帽。其实,这些未来主义者们大多很穷。马雅可夫斯基就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他的大礼帽都是借的。他们还得会搞一点新花样,比如在脸上画画,胸前的纽扣孔里不塞纽扣,而塞一根胡萝卜等。他们穿着这些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在台上表演时,未来主义者们很肆无忌惮。他们的许多作品都是在挑战社会既有的美学趣味,甚至是直接骂观众的。当时,场下的观众往往是资产阶级甚至贵族阶级,他们习惯于看些甜蜜的作品,却没想到这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野蛮人”,在台上朗诵着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们朗诵的内容要么格调低下,要么直接辱骂观众。马雅可夫斯基的团队里有一个人,不怎么写诗,专门就用木板砸自己的头,自称为生命未来主义者。

 

未来主义者里面许多分支流派也互相看不上眼。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创始者马里内蒂,到俄罗斯来表演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战友们就跑去砸场子。这就是未来主义者挑衅性的舞台风格。

 

扬费尔德在马雅可夫斯基的传记中,还记载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反常行为——他一会儿很抑郁,一会儿很狂暴,有点像双相情感障碍的表现。马雅可夫斯基早年写得最好的长诗是《穿裤子的云》。这首诗的意象也是如此。云是一个从古至今诗人都爱用的词,象征纯洁无瑕,但“裤子”在那个年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词。在这首诗发表之后,他的未来主义战友克鲁乔内赫就很不喜欢,写文批评马雅可夫斯基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裙子和裤子上了。所以,《穿裤子的云》就和他本人一样,是一个很复杂的双重意象,既温柔又粗鲁。

 

俄国未来主义不仅仅是一场文学运动,还是一场综合艺术运动。马雅可夫斯基就没有受过系统的文学训练,他在美术学校里学习。因此,这些未来主义诗人们对书籍的字体、装帧、插图和朗诵的要求,不亚于对文本本身的要求。他们发表过一篇宣言,该宣言认为,每一个词语都要用不同的字体印刷。因为朗诵的时候,重音落在不同的位置,都会导致意义出现偏差。

 

和马雅可夫斯基关系很好的画家拉里昂诺夫,为马雅可夫斯基画了几幅肖像画。其中有一幅非常抽象。拉里昂诺夫的先锋不仅体现在他的作品上,也体现在他对创作的态度上。他一旦觉得自己的风格定型了,就会立刻转型。有时,他甚至会直接在自己的展览上宣布和自己的风格决裂。所以,他的战友们就会对此很不满,甚至当场会跟他打了起来。

 

未来主义者们分裂得非常快,因为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创新,每个人都在互相攀比,谁更新得快。所以,未来主义团体是很不稳定的,其内部会不停分裂,然后会闹出很大的乱子。当然,闹乱子本身也是他们预设目标的一部分。帕斯捷尔纳克在回忆录中有过一个很有趣的比喻,他认为这些未来主义者就像在摇“创新”的彩券,马雅可夫斯基运气足够好,摸到了大奖,从此就被人记得最牢。

 

马雅可夫斯基的缪斯女神

如何组成三人家庭?

 

莉莉·布里克是马雅可夫斯基的一生挚爱。在马雅可夫斯基认识莉莉的时候,莉莉已经和奥西普·布里克结婚了,但马雅可夫斯基仍然对她紧追不舍,最终,他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三人家庭。这个三人家庭并不完全像大家想象的那样。这个三人家庭更像是一个创作小组。莉莉是马雅可夫斯基的灵感源泉,而奥西普则是智囊。奥西普是一个非常硬核的诗学研究者,学识极为渊博。而马雅可夫斯基的阅读量其实很小,写作时他往往要寻求奥西普的帮助。

 

马雅可夫斯基的三人家庭

 

当然,贫困的马雅可夫斯基一开始的时候还需要用奥西普的钱。奥西普和莉莉都是非常殷实的犹太中产阶级家庭。《穿裤子的云》和马雅可夫斯基其他一系列早期著作,都是因奥西普的赞助才得以出版的。

 

尽管奥西普非常有智慧,但他却是个很冷淡的人。这种冷淡不光体现在精神层面,在肉体上也非常性冷淡。虽然他跟莉莉结婚了,但夫妻之间基本上维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而莉莉恰恰相反,马雅可夫斯基这么一个伴侣都远远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她不断地在外面寻找新伴侣。这个古怪的三人家庭在当时的彼得堡人尽皆知。

 

现在看来,这个三人家庭好像很超前很开放。但在当时的俄罗斯,这并不罕见。19世纪六十年代,车尔尼雪夫斯基著名的长篇小说《怎么办?》中已经有了对类似愿景的描绘。许多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文豪也过着类似三人家庭的生活。其实苏联早期,人们在婚恋、情爱方面都是非常自由的。结婚、离婚都很方便,根本无需冷静一下。这是因为很多布尔什维克革命家继承了恩格斯的看法,即认为婚姻是私有制的表现,一夫一妻制就是对妇女的占有。苏联的第一个女性部长亚历山德拉·柯伦泰,提出过一个著名的“杯水理论”,她说人满足自己的情欲应该像喝一杯水一样容易。所以,马雅可夫斯基和布里克夫妇的三人家庭不仅不能算是异类,反而是模范的苏维埃家庭。

 

莉莉的妹妹埃尔莎早年一直生活在她万人迷姐姐的阴影之下。一开始,籍籍无名的马雅可夫斯基是埃尔莎的男朋友,她向自己的姐姐炫耀,自己的男朋友是个大诗人。后来,马雅可夫斯基在布里克夫妇家朗诵了《穿裤子的云》,这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布里克夫妇的命运——马雅可夫斯基从此爱上了莉莉。

 

在十月革命后,埃尔莎嫁到了法国,这段不成功的婚姻很快就结束了。她在法国一度穷困潦倒,直到与法国大诗人阿拉贡走到一起。从此,她才与姐姐平起平坐,她们都是一个伟大诗人生命中的女人。但埃尔莎更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她自己也写作,她起初用俄语写作,后来用法语写作。二战时,她和阿拉贡用文字激励法国的抵抗运动。后来,埃尔莎成了第一个拿到龚古尔奖的女作家。糜绪洋还提到,如果大家去研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文学史的话,莉莉的名字经常会冷不丁从哪里冒出来,因为很多人都曾是她的正式男友,或者有过暧昧关系。

 

形式主义文论与未来主义者

有什么样的关系?

 

糜绪洋提到,如果说未来主义掀起的是文学创作领域的革命,那么形式主义掀起的就是文学研究领域的革命。现在,各种西方现代文论教科书的第一章,往往就是从形式主义者开始讲起的。形式主义运动的发起者包括什克洛夫斯基、艾亨鲍姆、特尼亚诺夫、雅科布松等。简而言之,他们是一群本科阶段就已经写出轰动性论文的天才大学生。

 

活动现场

 

形式主义文论的革命性体现在哪里?以前,俄罗斯的文艺批评将艺术看成一个形象系统,或者是一个价值系统。这就像大家在中学语文课本上学的那一套理论,比如这部作品形象生动地描绘了什么、揭露了什么、批判了什么、赞颂了什么。

 

但形式主义者认为,艺术之为艺术,最重要的是手法。一件艺术品能否让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首先要看它有没有手法上的创新。什克洛夫斯基最重要的术语就叫“陌生化”。如果一个作品,借助手法上的创新,让读者有一种陌生感,那就是一件好作品。相反,如果一个手法不断地被大家使用,那就发生了“自动化”,读者就没有那种陌生感、新奇感,不会让人眼前一亮。

 

可以想象,形式主义者的诗学理念与未来主义者的创作是非常契合的。所以,包括马雅可夫斯基在内的未来主义者是形式主义者们的重点研究对象,形式主义者们与马雅可夫斯基的私人来往也非常密切。比如什克洛夫斯基和雅科布松这对“好基友”在革命后都离开苏联,成为侨民。到柏林后,这两个人开始轮流追逐埃尔莎·特里奥莱。埃尔莎不喜欢他们两者。什克洛夫斯基不停地给埃尔莎写情书。埃尔莎很烦他,但什克洛夫斯基文笔又很好,以至于读他写的信还挺享受的。

 

于是,埃尔莎和他约法三章,允许他给自己写信,但是不允许他在信里谈爱。结果,什克洛夫斯基就滔滔不绝地写,埃尔莎有时冷淡而克制地回几封信。什克洛夫斯基说,你既然不让我谈爱情,那我们就谈谈文学。不过,在表面上,他在谈文学和诗学,字里行间却还是在谈爱。最后,埃尔莎实在受不了了,就让他别给自己写信了。什克洛夫斯基干脆把自己的这些信件和埃尔莎的那几封回信凑一起,编成一本书信体的小说出版,该书叫《动物园》。埃尔莎因此气得不行。没想到,在高尔基读了这个小说之后,认为这个女孩子文笔很不一般,劝埃尔莎试试当作家。埃尔莎从此走上了写作道路。

 

什克洛夫斯基最终很不适应在国外的生活,想回苏联。但雅科布松就完全不打算回国,他在国外找到不错的教职。这是因为什克洛夫斯基不会外语,而雅科布松却有极强的语言天赋。这两个人后来的命运轨迹非常不同。什克洛夫斯基回到了苏联,但因为官方的文艺路线越来越向左,他不得不撰文公开认错,抛弃过去的研究方法,适应现实主义路线。雅科布松则从捷克斯洛伐克去了瑞典,最后去了哈佛大学,成了20世纪语言学研究的泰斗级人物。

 

什克洛夫斯基

 

在十月革命后,未来主义运动就遭到了当局的打击。因此,马雅可夫斯基想方设法在新时代为自己的创作找到一席之地。1923年马雅可夫斯基成立了一个叫左翼艺术阵线的平台,简称叫“列夫”,并且办了同名的杂志。这个组织中活跃的还有什克洛夫斯基、罗琴科、帕斯捷尔纳克等名人。列夫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创作团体,其中也活跃着一大批戏剧、美术、电影、摄影、平面设计界人士。除了过去对形式创新的追求外,列夫的另一个宗旨是“社会订货”论,也就是说,文艺创作也应该关注社会的需求。

 

因此,马雅可夫斯基开始创作更多面向群众的作品,比如内战时期的宣传海报,以及列夫时期与罗琴科合作的广告海报。罗琴科被视为苏联摄影之父和平面设计之父。他的摄影取景角度至今仍被许多人模仿。而他和马雅可夫斯基共同制作的广告海报至今看来仍不过时。

 

整理 | 徐悦东

嘉宾 | 糜绪洋 魏东

编辑|张婷

校对|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