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原来北京是平的,”8岁彝族姑娘阿嘎莫第一次来北京时,在车上叫出了声,“我以为北京和我们四川大凉山一样,也有很多山,被铲平了才建起了高楼,后来孙教练告诉我,北京本来就是平的。”


她口中的孙教练是孙岭峰,职业棒球运动员,曾担任过中国国家棒球队队长。


5年前,他和几位好友创办了“棒球天使救助”公益项目,公益组织或者慈善机构的推荐人选后,他们辗转在各个贫困地区进行实地考察、家访,选择符合条件的“事实孤儿”带回基地培养。


现如今,“强棒天使棒球基地”共有42个年龄在6到14岁的孩子,免费接受棒球训练和文化课教育。


阿嘎莫和另外17个大凉山孩子是最新一批加入的队员。此前他们在原生家庭里,各自面临过生存的危机和坎坷,父母早逝、服刑、无人监管、挨打、流落街头······


在孙岭峰眼里,这些正是最需要他“拉出来”的孩子。他教他们棒球,他也在教他们向命运“叫板”,往前冲。


孙岭峰曾是职业棒球运动员。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摄


“流浪”的棒球队“安家”


8月13日,北京通州,“强棒天使棒球基地”内,8岁的彝族女孩阿嘎莫刚午休完,从挂着粉色蚊帐的床上爬下来,换上橙色的棒球服和帽子,准备下午的训练。


已过立秋,北京午间气温仍有30多摄氏度,阳光炽烈,孙岭峰拿来了防晒霜,一个女孩不愿意抹,孙岭峰蜷起手指,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由于阿嘎莫他们刚来基地,还没有固定的球队位置,只是跟着孙岭峰,做基础动作的练习。


今年,为了给棒球基地挑选合适的场地,孙岭峰跑了不下200个地方。


北京郊区的城中村是首选。基地有42个孩子,场地得足够大,足以容纳孩子们的日常生活和训练,“我没多少钱,贵了租不起。”孙岭峰说。


女孩没有抹防晒霜,孙岭峰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摄


此前,他们在昌平区南七家村落脚,去年这处场地被拆迁后,孙岭峰又带着队伍安置在通州区一片废弃的厂区里,他领着年纪较大的孩子们在废墟上“开疆拓土”,仓库终于可以将就着生活和训练。


但由于训练场地小,墙外一边是废旧仓库,一边是马路。孩子们跑到外面捡球,大一些的孩子不敢全力去打,生怕球打出去闯祸,只能在打比赛时去外面租借了大场地后痛快挥棒。


今年3月,他在通州区发现这处几乎荒废的旅游园区,房屋住所一应俱全,空地稍加改造后适合棒球训练。房东听了孙岭峰带领棒球队的事,一口答应,“只要有大哥在,就一定给孩子们一个避风避雨的家。” 


三个月后,“强棒天使棒球基地”搬入新地址,“这里光训练场地,就是原来整个基地的两倍大”, 孙岭峰掩饰不住的高兴,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


刚刚午休完的队员们换上球服准备开始训练。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摄


招收“事实孤儿”


孙岭峰是职业棒球运动员,曾担任过中国国家棒球队队长。创办“强棒天使棒球队”的想法,来源于一次公益活动。


当时,他和朋友一起,为贫困家庭的孩子做短期的棒球培训。他发现,这些孩子有着不可低估的力量,他们比一般孩子经历得多,不怕摔,能吃运动员的苦,但缺少的是机会。


孙岭峰的运动生涯中也曾遭遇坎坷。他7岁开始打棒球,那会他球打得不好,因为个子矮,没有被北京棒球队选中。后来,他努力练习,甚至坐公交车时,都会抓着扶手练习,直到右手失去知觉。最终成为中国“第一棒”、棒球联赛第三届盗垒王和中外当家野手。


棒球在国内的认可度不算高。退役10年来,孙岭峰尝试过各种角色,试图在国内推广这种小众运动。他做过江苏省棒球队总教练、创办过体育文化企业,还举办了中断数年的棒球联赛。


但现实与他想象的差距还是很大,他需要一支特殊的球队,证明棒球的价值,他更希望自己的经历,可以复制到这些孩子身上。


强棒天使队爱心棒球基地,一名队员在烈日下练习。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摄


2015年起,他和几位朋友正式创办了“强棒天使棒球队”。现如今,基地共有42个年龄在6到14岁的孩子,免费接受棒球训练和文化课教育。


选人和获得信任是最初的一个难题。家庭绝对困难或属于“事实孤儿”、身体健康、年龄7到10岁,这是孙岭峰定下的“硬指标”,公益组织或者慈善机构推荐人选后,他获得孩子们的家庭信息,再逐一登门。“如果孩子情况特殊,不在这个年龄范围内也会被选入队里。”


尽管提前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走入这些孩子家时,孙岭峰还是被震惊到了。“有的父母早亡辗转住在不同的亲戚家,这家吃一顿那家吃一顿;有的自出生就没见过妈妈,跟着患病的父亲将就过日子,10岁了还没进过学校;有的孩子家里唯一的成年人有严重精神疾病,只能在村里流浪。”


孙岭峰对于孩子身体素质这项要求不高,只要身高发育符合其本身的年纪,能把沙包丢出去很远就可以。他没法要求太多,遇见的孩子多数因长期营养不良生长受限,他要把他们带回基地慢慢培养,吃饭时“顿顿有肉”是他规定的底线。


孩子之外,他还要一一和孩子监护人沟通,解释什么是棒球,怎么让孩子学习棒球,学了将来干什么很难,孙岭峰说,“管吃住,不打骂孩子,把孩子照顾好让他长到18岁成人,”这些就足够让这些几乎养不活孩子的家庭同意他把孩子接走。


球场上,孙岭峰在为一名小球员指导动作。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好苗子”不能只看运动 


尽管是棒球队,但棒球训练每天只有3个小时。


孙岭峰集合了国内最“豪华”的教练资源,除了他本人,前棒球国家队教练张锦新在年近67岁的时候也被拉来带队,“本来开始就是被我软磨硬泡着说来看一看,参观参观,结果成了孩子们的‘师爷爷’。”


每天下午3点到6点,是孩子们分组训练的时间,每一个在来之前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棒球的孩子,现在是奔跑在内外场,挥棒、传球、接球的队员。


14岁的大宝身高已经有一米八,是队里年纪最大的。母亲未婚时生下他,父亲不知所踪,他跟着外公外婆生活。经过3年多的训练,目前已经有职业选手的水平,是球队主力投手和接手,也是不少俱乐部想争取的好苗子。


但说是“好苗子”,仅仅指的是运动生涯,这不符合孙岭峰给孩子们的规划,他考虑的更远。


孙岭峰18岁时就入选中国国家棒球队,6次荣获亚洲棒球锦标赛“盗垒王”,获得过中国棒球联赛最有价值球员。但退役后,他仍觉得茫然和失落,和身边多数职业运动员一样,他觉得自己除了体育训练,什么都不会。


队员们在等待训练。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这些“苗子”不能走自己的老路,孙岭峰更重视他们多方位学习的培养。


但在北京让孩子们读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016年,孙岭峰在当时基地所在的昌平南七家找到附近一所民办小学,让适龄的孩子插班上课,后来在学校校长的帮助下,又有了固定的老师到基地为大家上课。


今年以来,受到疫情以及基地搬迁的影响,孩子们还没有正规的学校接收。幸运的是,有机构帮孙岭峰联系到一些归国的留学生志愿者,住在基地为孩子们上课,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时间。现有的5位老师,分别承担不同年龄段孩子的语文、数学、外语和国学的课程。


现在,孙岭峰还在和教育部门联络,有望在新学期开学时为孩子们联系到老师驻扎基地上课。


相对于这些,孙岭峰倒觉得体育训练是件很简单的事,“体育训练要的是兴趣,不是煎熬。到了煎熬那一步谁也练不好。”


在他看来,每天3个小时的训练已经足够,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要走职业运动员道路,或许有人只是多了一份谋生技能,或许有孩子能就此考上大学,也或许有人像他一样也做棒球教练,教更多的孩子,“我的愿望是每个孩子都成为有用的人。”


孙岭峰在为队员修理腰带。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踮起脚”给孩子们最好的生活


队伍成立之初孙岭峰就算过一笔账,每个孩子一年的培养费用大概需要五万余元,棒球基地每年所需维护和运营下去的各种费用超过200万元。前期,孙岭峰和几位合伙的朋友卖房卖车,把这件事硬撑了下去。


随着孩子数量越来越多,训练成果也逐渐显现,球队的知名度越来越高。


2017年7月,“强棒天使队”有4名孩子入选国家少年棒球队,赴日本参加著名国际青少年棒球赛事PONY杯,并荣获成长组冠军。


2018年8月,球队受邀作为亚太区唯一一支代表队,参加2018年PONY世界大赛U11 Bronco组决赛阶段的角逐,这是中国棒球历史上首次直接获邀代表亚太区参加国际青少年棒球赛事,刷新了中国体育的历史。


2019年12月球队作为除了主办地深圳外的唯一一支球队,受邀参加了在深圳举行的“第三届海峡两岸学生棒球联赛”U10组别的比赛,并获得该组别所有的个人单项奖。


孙岭峰觉得,这些比赛带给孩子们的不仅仅是荣耀的成绩,更多的是出去看外面世界的机会。这些年,他也时常带着孩子们去故宫、国家博物馆、鸟巢游玩。


球队中一批来自大凉山的女孩子在训练。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但质疑声也从未减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人是不是傻”·····另一方面,真正来过基地,看见过孩子们的人也越来越多,基金会、公益组织、爱心人士提供物资帮助,在“强棒天使队”的微信公众号上,他公布着每一次获捐情况,“两箱冰棍、10个西瓜、鸡腿20斤……”


孙岭峰觉得,自己是一个不会挣钱的人,但为了队伍活下去,他得从一个职业运动员的身份里跳出来,去拉融资、找支援,“我不是用孩子们的经历去卖惨,是想给孩子们买回未来。”


尽管对每一个孩子的家庭情况都很熟悉,但平日里,孙岭峰很少和他们聊这些经历。在他看来,只管“拉着孩子们往前走”,不让他们沉浸其中,是减少过去的痛苦对孩子们影响的最好办法。


阿嘎莫年幼时父亲去世,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带着她和妹妹,从5、6岁时她就学会了帮母亲种地、上山拾柴,喂猪、养鸡,母亲到镇上卖东西时,她可以独自在家做饭,照顾不到3岁的妹妹。


来到北京后,阿嘎莫和其他17个大凉山的彝族孩子高兴地趴在地上向前冲滑,因为他们此前从没有见过地砖。


孙岭峰说,这一幕让他笃定,就算踮起脚使劲儿够,也要让孩子们过上最好的生活,“我都把他们拉出山了,就要负责让他们的以后不一样。”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实习生 郑雪婧 郭凯裕

编辑 左燕燕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