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三天以来,《信条》在中国内地累计票房为2.04亿元,全球票房累计1.5亿美元。票房之外,《信条》的口碑在IMDB、Metacritic、烂番茄、豆瓣等评分都低于诺兰以往的作品。国内书影音网站豆瓣上的评分目前为21万人打出的7.8分。


这一票房与口碑成绩放到大多数导演身上,都可说表现不错,但对于诺兰来说,这一表现并不尽如人意。《信条》有着诺兰一贯的“烧脑”设定,这当然也是不少影迷喜欢它的原因,但对于很多观众来说,“烧脑”只是沦为了宣发的噱头。场面调度乏力、角色动机模糊、人物情感空洞......这些常被诟病的缺点在《信条》中更加凸显,也由此使得不少影迷对该片大呼失望。


另一方面,自然也有捧场的观众。不少人认为,《信条》的惊艳之处在于创造了一次视觉奇观,它的结构本身就是它的内容,它的形式本身就是它的意义。因此,所谓的故事与情感也就不再那么必要。


这种口碑的分化,事关电影是什么?以及电影可以是什么?诺兰感兴趣的,或许从来都不是讲故事,也不是人性或感情,他想借用电影探讨的是时间、空间、宇宙这样的命题。如果说在《盗梦空间》《星际穿越》中,诺兰很好地利用了电影这一媒介服务于他的表达,《信条》却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应该写一篇论文。电影当然不只是讲故事的工具,但在本文作者看来,即使抛开故事,他也并未得到足够嗨的观影体验,电影的弱点本身已经阻碍了观众去获得感官享受。在这个意义上,电影中那句“不要去理解它,要去感受它”也变得难以成立。


撰文 | 伯樵


当1968年4月2日库布里克最新电影《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上映时,评论界是崩溃的。那些饱读诗书、阅片无数、笔耕不辍的影评人,似乎遭遇了一个安静而诡谲的巨怪,这部作品太过独特、太过“烧脑”,那些久经沙场的影评老将似乎也一时吃不准:如何理解它呢?


然而,一个飞完叶子的嬉皮少年走出二轮放映的影院,说道:《2001太空漫游》不是让人理解的电影,它是让人体验的电影。坐在家中紧张地等待市场反馈的库布里克闻听此言,惊呼:这孩子看懂了我的电影。


五十多年后,诺兰几乎是借女科学家之口在《信条》(Tenet)中原样复制了这句话:不要去理解它......要去感受它。


《信条》剧照。


1

我们时代的库布里克?

 

2017年,当美国当代最重要的电影学者大卫·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在博客中说“某种意义上,诺兰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库布里克”,舆论界的态度一片哗然。事实上,波德维尔这句话并没有结束,他解释了原因:很少有人再像诺兰这样拍摄同时兼备有范儿(prestige)和事件性(event)的电影。


2008年,造访北京参加奥运开幕式的美国总统小布什一下飞机,便问时任外交部长杨洁篪:“你看了《黑暗骑士》(The Dark Knight)么?”诺兰的电影上映已然不仅仅是一次电影事件,它是文化事件,是政治事件,在2012年《黑暗骑士崛起》(The Dark Knight Rises)上映后甚至引发了影院枪击案的暴力事件...... 自《黑暗骑士》之后,诺兰每一次出手,都像是一次盛大的嘉年华,一场事先张扬的惊奇秀。


诺兰拍摄《信条》工作照。

 

诺兰犹如迷宫般的电影本身已然成为了一种独特的叙事体:它接榫精密、运作工巧,相比于那些传统套路的好莱坞大片,诺兰不仅有令人拍案叫绝的奇观展示,更有恢弘的故事设定、绵密的配乐、丝丝入扣的情节推进。诺兰造就了一种独特的视听形态,他将故事、配乐、平行剪辑、视觉奇观熔炼一炉,他的电影没有给观众留下任何可供思考和喘息的呼吸空间,没有任何好莱坞大片式的“冗余”、拖沓。诺兰的电影像一个齿轮严丝合缝咬合的手表,但所有一切的铺排陈设,都是为了终极“大战”最终释放而精心结构的铺垫罢了。反过来说,诺兰大部分电影都宛如《信条》一般,总是先有最终极致的高潮,然后诺兰兄弟逆向去建构那些“前情提要”式的复杂剧情设定。那些复杂得恨不能给“设定”拍半部电影当作说明书的设计,其实只是高潮瞬间冗长却必要的序曲前戏。


在《敦刻尔克》(Dunkirk)中,他以海陆空三条不同时间刻度进行故事线推进,无论是以循环往复的谢帕德音阶错位构成的配乐,还是螺旋缠绕的情节并线,或是敦刻尔克硝烟暗示的时空拟合,都是围绕着最终三条故事线索合并而逆向设计出的宏大布局。而《信条》则把这种先有高潮构思,再逆向推演的编导手段直接改编成了一个科幻谍战故事。


《敦刻尔克》剧照。

 

与优点同样明显的,是诺兰的缺点。毫无疑问,他是叙事诡计上的巨人,也是场面调度上的矮子,他的动作戏永远杂乱无章。诺兰电影叙事的高概念有多高,那么他故事的情感落点就有多低:比起犀利的库布里克、深邃的伯格曼、狡黠的希区柯克,诺兰故事的情感落点与他们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星际穿越》(Interstellar)里的父女情虽感人,用它来战胜浩瀚的宇宙和幽深的黑洞只能勉强说得过去;而《盗梦空间》(Inception)的两代情简直就是麦高芬;《致命魔术》(The Prestige)则完全是一个建立在反转、再反转上的多轮智力博弈之上。

 

我们对于电影美学的至高赞誉多半给予那些哲学冥想深刻(伯格曼、塔可夫斯基)、影音视听卓绝(马利克、大卫·林奇)、叙事掌控超凡(希区柯克、库布里克)的大师,或是能够深入探索内心世界(费里尼、今敏)、气韵营造登峰造极(侯孝贤、王家卫)、兼具社会批判(斯科塞斯)的巨匠。对诺兰、大卫·芬奇这样缺乏足够的社会关怀,在美学上“不高级”“不艺术”“不晦涩”的迷宫电影却非常排斥。

 

当然,诺兰的价值还是毋庸置疑。他剑走偏锋,在最为套路化和工业化的好莱坞流水线上,试图打造出极具个体风格、无法用流水线套路生产、但却“高度工业化”的电影产品。相比于那些或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或工笔重彩、精雕细琢的艺术电影大师,诺兰像一个用繁琐难用的建模软件作画的数码工程师——精确、工整、圆熟,但却匮乏写意的洒脱和洗练的自如。他高度精密化的电影企划着实像极了一架庞大的机器,从拍摄伊始故作神秘、半遮半掩的隐而不发,到宣传期眼花缭乱的病毒营销,最后是电影上映后的谜题炒作。或许在这一点上,诺兰像极了库布里克:每一次电影发行都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营销事件,每一部影片都是挑战技术上限的极限运动,每一个故事都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高难度杂技……并且鲜有失手。


《盗梦空间》剧照。


2

“失败”的《信条》

 

但《信条》却失败了。

 

作为万众期待的全球救市之作,《信条》的表现却不尽如人意。豆瓣开分8.4分,之后一路滑落到7.8分,上映第二天单日票房就不及已上映两周的《八佰》。IMDb评分7.9分,是除了早年《追随》(Following)和《失眠症》(Insomnia)外的最低分(与《敦刻尔克》持平);烂番茄新鲜度74%(观众评分79%),更专业一些的Metacritic评分居然只有6.9分。

 

对其他的导演来说,这也许是一个说得过去的成绩,但对于诺兰这个在大众向度的IMDb历史评分Top250部电影榜单上曾雄霸八席的导演来说,《信条》无疑是一个不及格的作品。


《信条》剧照。

 

《信条》像是诺兰短板的一次集中体现:比《盗梦空间》更为无聊和冗长的“设定说明书”,正逆时空中叙事的错乱失序,在尾声大战中的“时间钳形作战”更像是“时间钳形混乱”。诺兰之前电影虽然号称复杂,但却毫不晦涩,观众无需过多参透设定细节、明了每条故事线,仍能大体欣赏。但《信条》却不然,忙于计算负负得正的观众必须时刻逆向沙盘推演,而放弃了正负计算的观众又容易全程一脸茫然。

 

《信条》成为了一个莫比乌斯环或克莱因瓶式的叙事迷宫,它的故事结构并不难理解,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要把这样拧巴的故事拍出来。喜欢这部电影的人高呼:二刷、三刷,完全置身于这场银幕解谜游戏,誓要跟迷宫里所有细节和彩蛋死磕到底,每当一个疑惑解决便欣喜若狂;而不喜欢的人则一边揉着耳朵走出影院,小心地恢复着瞳孔的对焦,一边登录豆瓣查阅解析帖,似懂非懂后,莫名地切换到正时序的正常世界。


公元1858年,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Mobius)和约翰·李斯丁发现: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后,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具有魔术般的性质。普通纸带具有两个面(即双侧曲面),一个正面,一个反面,两个面可以涂成不同的颜色;而这样的纸带只有一个面(即单侧曲面)。这种纸带被称为“莫比乌斯带”,它的曲面从两个减少到只有一个。

 

《信条》的问题在于,它的核心不再关乎人,不再关乎人的情感、人的思考、人的自主性。影片那句台词“一切已经发生的,将一定会发生,并且一定发生了”(Everything that has happened will happen, and will always have happened),换成大白话就是:这一切早就是已经注定写好的剧本,演员们只是按照这个剧本正着演半遍、倒着演半遍,合起来凑成一部电影。

 

《碟中谍》(Mission: Impossible)系列电影里,每当阿汤哥要上演惊险盗窃潜入戏码,编剧们都先用画面解释一遍理想中顺利的偷窃过程,然后当阿汤哥实际行动时,却会不停遭遇各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最后再靠着他的机智和体魄每每化险为夷。这是导演与观众间达成的一项默认的契约,就算彼此都知道结局是happy ending,就算是没有深刻内涵、仅仅是从头打到尾的“爽片”,编、导、演们也需要惊险地把整个过程一波三折华丽得展现出来。饶是如此,导演或演员也绝不能早早在电影里告诉你:结尾一切皆好。

 

《信条》则打破了这个清规戒律,它早早就告诉你,这一切都已注定——而且不是灭霸以为自己是注定(I am destiny !)但其实钢铁侠才是注定(I am Iron Man !)的那种注定。《信条》的注定就是主角、配角们的自由意志完全是被预设好的那种注定(always have happened)。所有的人只是在正向、逆向各司其职地扮演他们的角色。唯一稍稍让人感动一点的,是穿越到过去为主角保驾护航、最终慷慨赴死的尼尔(Neil)。除此以外,所有的人几乎都在照(剧)本宣科。那种牵引着观众去紧张、去担忧、去兴奋、为成功而欢呼、为失败而惋惜的心理动因彻底不存在了。


《信条》剧照,图为尼尔。

 

电影确实是一场预先写好剧本、然后再照本宣科的“表演”。观众们心知肚明,但却谨守与导演的契约,假装自己不知道结局,然后与主人公同喜同悲,“剧透死全家”正是针对违反这种戒律的泄密者最大的诅咒。而当故事的结局在观众走进影院前已然注定时(如历史事件改编电影),则会更多强调人物情感、价值观来支撑起悬念缺席所带来的空虚。

 

而《信条》几乎是同时打破了两大契约:它既不停地告诉观众解决早已注定(除了happy ending还能有什么结局呢?),同时故事在情感与价值层面几乎为零。《信条》就连《盗梦空间》里弱化至极的两代情这样的情感动机都不存在,所有人几乎都成了领任务的机器:

1)学习技能

2)领取任务甲、任务乙、任务丙

3)正向操作

4)逆向营救

5)Game Over

在整个过程中,主角在坚守什么价值?他的情感又划出了如何的弧光?家庭?友谊?正义?统统没有。主角像是RPG游戏里的玩家,领到一个又一个任务,然后努力打怪;搞砸的话,就重新读档补救。而他的任务是什么?就是顶着主角光环从想要毁灭地球的反派手中逆时空拯救地球。


《信条》剧照。


反派毁灭世界、时空逆转救援、主角无限光环,这组大片固定套餐可能是世界上唯一可媲美韩剧“绝症、兄妹、车祸挂”的三大俗了,而韩剧现在也不玩这一套了。这些俗套并不会因为人倒着走、车倒着开、世间万物“越活越回去”而得以重焕生机。没有价值观支撑的套路、没有默守与观众间契约的故事,使结局不再荡气回肠,让牺牲也不再痛彻心扉,叙事张力和人物动机的基础土崩瓦解。最终,《信条》成了一次长达150分钟的繁难杂技。

 

它没有悬念,也没有感情。


3

没有“人”的电影

 

当然,如果能体验一场超“嗨”的观影感受本身,也足以让《信条》的褒扬者们完成五星自洽。


但如果一部电影仅仅剩下了“烧脑”,除此以外,已然词穷到没有更多谈资的话,那么《信条》又何以让更多的观众走进影院?这场全民猜灯谜的智力活动,本质上只是片方病毒营销策略的一部分,一旦“烧脑”这块《信条》唯一的基石坍塌时,至少在中国市场,《信条》无疑将面临票房断崖式下跌的危险。


这是事件电影的双刃剑。一旦市场发现,“事件”并不存在,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告别这次事件游戏。


与库布里克类似,诺兰每部电影上映都是一次重要的文化事件。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会让全球影迷翘首以盼,当世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除了诺兰也就是卡梅隆(James Cameron)了。与卡梅隆主打革命性技术推陈出新不同,作为事件的诺兰更多牢牢地与“烧脑”绑定,影片公映后各大社交平台的大型或自发或宣发的解读活动,让人不禁有种高考结束后对答案的即视感。


其实诺兰的电影并不烧脑,也从未烧脑过(或许《记忆碎片》除外)。作为好莱坞工业产品,诺兰要做到的,本质上还是拍一部能让观众看懂、而非难为观众的电影。所谓“烧脑”,不过是本土宣发方借势而为的营销手段罢了。君不见上映第一天,各种精美的时间线图、故事解析就纷纷上线了?但“烧脑”确实构成了诺兰电影的最大事件。可悲之处在于,这次的《信条》没有了《盗梦空间》的精巧构造、《星际穿越》的浩瀚苍茫、《敦刻尔克》的平民英雄主义,只徒然“烧脑”而已。


《星际穿越》剧照。


诺兰的电影,需要观众的深度参与。只有参与其间,才能领略到其天马行空但却精巧绵密的构思旨趣。但电影的悖论在于,电影毕竟不是游戏,观众并没有什么自由意志来决定角色何去何从。以往观众还能捋顺着情感、人物和悬念一路坐着诺兰的过山车,目不暇接地抵达终点;而这次,电影并非游戏的悖论让观众无比被动地生生参与进了这场竞逐,并且他们连依靠情感、人物的暗示选项都没有了,只能仰仗电影结束后的“场外求助”。


诺兰的剧本里构造了异想天开的科幻设定、选定了国际化的城市背景、编写了说明书般的对白,甚至连营销方案也附在了后面,却唯独忘了打磨人物、构建张力。


哪怕在烧脑电影的世界里,也永远有一样比科学设定更复杂的东西,那就是人。


撰文|伯樵

编辑|张婷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