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下午五点,一辆旅游大巴准时驶入村口。张因权拿起麦克风,往脖子上一挂,迎向游客。

张因权是西河村村民、西河湾度假景区的兼职导游。两年前,他放弃了广东的外贸生意,带着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回到村里发展。

西河村所属的河南省新县是革命老区,长期是国家级贫困县。西河村也一度因穷而出名。近年来,通过发展乡村旅游,200多名村民重新回到了村里,2019年接待游客量30万,全村实现整体脱贫。  

此前旅游旺季时,旅游车辆在大别山里排队数公里,整个周河乡的公务人员都到村里维持秩序,下午四点才吃上第一顿饭。   

34岁的张因群胸前挂个二维码,满村跑着向游客推销他捡来的野生猕猴桃;王家梅手上放着绿色的观音豆腐,快速用刀切成小块,浇上佐料递给游客;闲置了十多年的粮仓开门迎客,摆上几十套桌椅成大饭厅;曾经的猪圈牛栏改造成了咖啡馆,摆上凉伞和躺椅,前来喝咖啡的人坐成一排。

西河村又热闹起来了。   

静不下来的西河湾   

37岁的张因权个子不高,身板硬朗,标志性的大鼻子被太阳晒得黝黑,脚蹬一双磨破了的墨绿色皮凉鞋。

大别山里公路弯多、且转弯幅度大,游客几经颠簸,才到达位于新县东部的西河村西河湾景区,三三两两、打着哈欠下了大巴车。

张因权在停车场为游客介绍西河村概况。新京报记者  张芮雪 摄

第一站是村口的小桥。站在桥上向远处看去,一幢幢明清风格的古宅在古枫杨树之间若隐若现,青灰色的瓦片排列整齐,河道边是卵石铺成的小路,河水没过脚踝,过河用的垫脚石连成弧线。游客们加快了脚步,掏出手机,左边拍几张,再快步走到右边拍几张。张因权说,对于见惯了平原大川的北方人来说,不用去南方就能看到 “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让游客感到新奇。拍完照片,张因权带领游客依次参观了村史馆、张家祠堂、清代古民居等。   

每参观完一个景点,跟随张因权前往下一个点的游客就会减少,他们被古民居里的各式小店吸引走了,比如王家梅开的豆腐店。王家梅身穿白色厨师制服,站在豆腐店门口招手:“进来坐坐,观音豆腐,我们西河的特色。滑滑的,凉凉的,不好吃不要钱,”

王家梅双眼残疾,和老伴在外打工多年,因为不懂技术,又上了年纪,打工挣的钱仅够糊口,是村里的贫困户。村里发展旅游以后,她带着老伴回到村里,租下了河边的小屋,卖起了观音豆腐,政府象征性收取每年800元的租金。2019年,小店年收入超7万元。   

观音豆腐的原材料是山上的野生观音树叶,不需要进货成本。树叶经过浸泡、搓揉、过滤的观音树叶汁,再滴入草木灰水,就制成了绿得发亮的观音豆腐。白天,老伴张因禄上山摘树叶,王家梅守在店里卖豆腐。每当有游客下单,她就从盆中取出豆腐,切成薄片,加上大蒜、酱油、香醋等搅拌均匀,放入塑料碗中端给游客。节假日的时候,每天能卖出上百碗观音豆腐。   

游客们在村内游览。新京报记者  张芮雪 摄

“可别小看王家梅,她可会做生意了。”景区合作社理事长张思恩评价。   

张因权的妻子在村里开了间西河主题邮局。主题邮局不仅卖明信片,给未来的自己写信,还兼卖文玩手工艺品和当地特产。张因权不排斥带游客到自己家的小店,“往里走走,里面还有好东西呢。”  

天色渐暗,旅行团的客人们踩着石头踏过小河,乘坐大巴车离开了。

西河的夜没有随旅行团的驶离而安静下来。夜晚,是自驾游客的主场。   

村民韩幼聪的小院里,一桌来自信阳市的自驾游客落座了。他们是五点半下班以后才出发赶往西河的,不到三个小时车程。五个人点了八个菜,有板栗炖鸡,也有蒿子馍等特色山野菜,再点上七八瓶啤酒,一直聊到深夜。

回村开农家乐之前,韩幼聪在北京做保洁员,每月有1200元的工资。后来,为了儿子高考,她回到县城里做帮厨。看村里的游客越来越多,便回到村里,开了家餐馆。“看村子发展得那么好,我也不想总给别人打工,回来自己当老板,”韩幼聪说。如今,韩又聪的年均收入也达到了5万元。   

客人多的时候,韩幼聪会叫来村里的妇女打下手,日结工资100元。像五一、国庆这样的旅游高峰期,村里很多愿意做零工的村民都需要提前预约,有的村民还会同时接到几家农家乐的工作邀约,各个农家乐的老板甚至会通过涨工钱来“抢人”。   

客人多的时候,韩幼聪(右)会叫来村里的妇女打下手。新京报记者    张芮雪  摄

午餐晚餐收入以外,韩幼聪还与景区村民合作社协商,为合作社名下的民宿酒店客人提供早餐。她每天晚上都主动询问客人想吃什么,如果客人没有想法,她也会变换菜式地给客人提供丝瓜面条、豇豆饭、面糊汤等,每天不重样。   

村口的主街上,一栋栋二层小楼都是近年新建的,青砖灰瓦,卵石砌墙。最多的是农家饭馆、住宿旅店、小卖铺等。在外打工挣到钱的村民,都投资盖起了餐馆、农家乐;本钱不够的村民,在本村新开发的景点工地上修路、建广场、盖房子,赚取工钱;也有村民在合作社管理的民宿酒店里做服务员,每个月能有两千元的收入。    

改造“空心村”    

游客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六年前,西河村还是一个“空心化”严重的贫困村,彼时,全村只剩下39名老人和一些倒塌了一半的老房子。

现任西河景区管理委员会主任张一谋还记得2014年时,他到村里看到的情景:“村里面看不到一个人,想找老百姓交谈一下都找不到。”

连接新县与西河的石子路长满杂草,进村的车子被路两边疯长的树枝划拉了一路。“污水横流,残垣断壁,可以说是一个完全被废弃的村。” 张一谋回忆。村里绝大部分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几十个老人守着家里的旧房子。   

一条小河从村子中间穿过,河道里是上游村庄冲下来的垃圾;河两岸挤满了临时搭建的窝棚,一场大雨,粪水就流得到处都是。     

2013年8月,为了消除农村贫困,推动革命老区、贫困地区的经济发展和传统村落的保护,新县启动了“英雄梦。新县梦”计划,邀请全国一百多位专家学者,对全县乡村进行免费规划设计,希望通过三年左右时间,打造辐射全县的精品旅游线路,力争在全国老区县中率先建成全面小康社会。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住建部传统村落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罗德胤是参与乡村规划设计的第一批学者。在走访考察了新县部分村落后,选定了周河乡西河村作为本次规划设计的试点村落。   

焕公祠外,一名本村的老人向游客讲起祠堂的历史。新京报记者   张芮雪  摄

罗德胤总结他选择西河村的原因:西河村规模较小,投资量不会太大,且有较多保留完整的老房子。更重要的,是从村子中间穿过的小河。“人和水的关系密切,一种很自然的关系。从这个角度下手,比较容易把它的吸引力做出来。”   

大方向定了,村里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请“能人”回乡,起到带动村民致富的作用。     

老家被列入旅游改造试点,张思举并不知情,十七岁离开西河以后,他只在有红白喜事时回村,老父亲也搬到了县城,与村里并无牵挂。2013年8月的一天,村党支部书记张孝翱联系到张思举,约他在县城吃了次饭。   

饭桌上,张孝翱讲起了西河村迎来的改造机遇,也提及了村里人手紧缺,希望张思举能回去建设家乡。   

张思举当场就同意了。“我就想反正我们西河人把西河建好了,受益的还是我们西河人,”张思举说。   

52岁的张思举经过多年打拼,已成为县里的水产大王。他在县城有自己的别墅,喜欢交朋友,去KTV唱歌。回村工作的几年里,他戒了酒,娱乐活动从蹦迪改成喝茶,清晨六点后就睡不着觉,连周末也在村里忙活。

同样被请回村的,还有张思恩、张思贵、张因贤、张思文等人。他们有的是在北京做建筑,有的是张姓家族的族长,还有的在县城拥有自己的专卖店。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位本村“能人”带领着留守在家的村民,在罗德胤和中央美术大学教授何崴的指导下,拆除了牛棚旱厕,修复了粮仓、祠堂、古民居,河道景观也做了全新规划设计。    

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偶尔回村,帮着村干部对接北京专家,或是说服村民配合改造,平日里都有自己的工作。后来,落地的基础设施改造工程增多,为了能让西河村民也能拥有承包本村工程机会,最大限度发挥工程款的利用效率,村里提出了成立合作社,由张思恩担任理事长,张思举担任总经理。           

张因权介绍,西河村共有古民居160多间,经修复的是靠近河边主街道的35间,大部分始建于明清时期。房与房之间相互连接,每幢建筑根据房型的大小又包含几间到十几间房,通过代代相传、兄弟分家,很多房子被重新拆分成了几套房,住着不同的人家。   

顺着河边向下游走去,青灰色的瓦片在屋檐上连成波浪状。常年的雨水冲刷、腐蚀下,部分青砖露出白色或黄色的砖心,三种颜色随机叠加,形成图案。一米见方的窗户上,有木制井子格制成的窗栏,部分人家还保留着40厘米高的传统门槛。   

为了让全村风格保持统一, 村里的一些现代平房也进行了改造,墙面被重新刷成了灰色,画上格纹,模拟砖块堆砌形成的纹理。改动规模最大的是屋顶,全村大部分房屋都铺上了瓦片,从中间向两边倾斜而下。

改造后的上西河建筑群被分为了东区、西区和北区。东区主要为明清建筑街,河道西岸表现我国上世纪50至60年代的粮仓文化,北边是村民新修建的房屋,主要用作民宿和农家乐。除此之外,河道景观、山间小路、灌溉沟渠也经过了设计改造。   

能回来的,基本都回来了   

2014年底,第一批游客开车进西河的时候,张思举还在工地上。   

随着西河景区初见雏形,二十多名来自郑州的驴友驾车来到西河。当时路还没铺好,电线管道也还在架设之中,全村没有一个餐馆,也没有住宿的地方。   

张思举把客人接进了村委会食堂,有什么吃什么。然后挨家挨户叫来留守的村民,每家分几个游客住宿。村里给这批游客免去了所有费用,还给他们准备了早餐。   

慕名前往西河的游客开始增加,但游客吃饭成了问题。彼时,村民尚未看到回村发展的前景,仅合作社开办了一个餐厅。景区合作社理事长张思恩找到了村民张孝强,张孝强家的二层小楼就在游客停车场对面,带一个庭院,适合开办农家乐。   

“能行吗?”张孝强当时这样问张思恩。为了让张孝强安心开店,乡里为他争取了几千元的改造补贴,还承诺关停合作社餐厅,把客源全部集中到张孝强家。张孝强的妻子在广东打工,儿子在韩国打工,他留在县城打工,顺便照顾年幼的孙子。张思恩说,倘若农家乐能经营起来,一家人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散落各地了。  

张孝强嘴上同意了,但心里一直在犹豫。 2015年春节过后,他买好了火车票准备前往广东和妻子团聚。“到时候一干一年,我要找厨师,找人帮忙,还得开工钱,如果挣到钱还好,赔了一赔就是好几万。我去广东打工,当保安一年纯挣2万块钱。”张孝强解释。   

为了留住张孝强,张思恩承诺,倘若赔钱了,或挣不够两万块钱,自己出钱帮他补上。“我反正就是必须把这个担忧给他打破,然后让他来做,”张思恩说。临走前,张思恩还带走了他那张火车票。   

张孝强留了下来,第二个月就忙不开了,在广东打工的妻子也回来帮忙。后来,赴韩国打工的儿子也回来了。第一年,饭馆就为一家人带来了10万元的纯收入,村里为张家颁发了“返乡创业示范户”门牌。 

村民张孝强和妻子站在农家乐的厨房门口。新京报记者   张芮雪  摄

“通过他家向村民阐述,带动口碑,老百姓很相信的,真能挣钱了”。张思恩说,“2015年到2017年,我们村里78户人家,能回来的,基本都回来了。”西河村迎来了返乡创业热潮。目前,全村已开办各种餐厅和旅馆40余家,2019年户均增收5万多元,同时带动全行政村近200名贫困群众从事旅游相关的就业。   

闲置多年的古民居重新贴上了红对联,五彩的手摇船飘荡在河面,鸟叫、蝉鸣、嬉戏声不绝于耳。   

清华大学教授罗德胤总结上西河村民组人口回流的原因:直观收入是一方面,旅游更代表一种认可,城市人之所以愿意在乡村花钱,是因为认可乡村景观,认可乡村的社区关系;村民感受到原来乡村的生活方式并不比城里差,甚至比城里还好,这种自豪感获得之后,村庄的社区生命力可以建设和维持下去了。   

游客变身创业者  

2016年,中国乡村复兴论坛在西河村举办,多个国家的专家学者聚在西河,这是此类论坛第一次在农村召开。论坛过后,西河村的旅游迎来了第一个暴发点,并且逐年攀升,2019年创下了30万游客量的纪录。   

做观音豆腐的王家梅、返乡能人张思恩、满村卖野生猕猴桃的村民张因群都成了新闻报道里的常客。    

不同于其他回村创业的西河人,匡建新是个外乡人。但他在西河开店的第一个月,就因为媒体专访,卖茶叶的小店成了“网红店”,首月销售额超过了两万元。  

第一次来西河时,匡建新也是游客。看重西河的旅游前景和媒体关注度,匡建新舍弃了年薪60万的IT工作,2018年,他向合作社租下一间古民居,创立了自己的茶叶品牌。“我去了全国很多地方,没有一个真正像西河这样独特,很接地气,也很舒适。”匡建新说。   

媒体的关注也反向鼓舞了匡建新,他把工作重心转到了山的另一侧,投资兴建了西河村阳荷姜产业基地。“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开酒店、所有人都去做农家乐,不能一条腿走路。”   

夏末秋初,热气还未消退,十几名村民戴着草帽,散布在田野里,弓着腰锄草。匡建新雇佣了村民对阳荷姜进行专职管理,忙不过来的时候,也联系附近的村民到基地打工。为了保证阳荷姜绿色无公害,地里不使用农药,只能聘请人工割掉田里的杂草。 

地里的阳荷姜已经有半米高,再过一年就能收获了。通过与湖南农业大学合作,匡建新对西河本地的野生阳荷姜品种进行了改良,减少了纤维含量,更适合食用。2019年,匡建新专门请人研制了调料配方,把试种植的阳荷姜加工成网红下饭菜,70万瓶很快销售光了,创造了超过1000万元的产值。 

村民戴着草帽,散布在阳荷姜地里,弓着腰锄草。新京报记者    张芮雪  摄

今年,匡建新扩大生产规模,新增种植面积350亩。西河村党支部书记张孝翱介绍,一条新的旅游线路正在阳荷姜基地附近修建,西河村借此规划了阳荷姜农业观光园。   

据周河乡官方统计,西河古村落的保护开发和旅游产业发展项目启动以来,全村贫困发生率由2014年的33.39%到现在实现全体脱贫。目前,全村乡村旅游产业初具规模,2019年接待游客达30万余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800万元。

新京报记者  张芮雪 编辑 胡杰 校对  张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