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屏

翻译|赵汗青


王屏,美国著名华裔诗人,麦克乐思特大学英文系终身教授,讲授英文诗歌写作二十余年,曾获美国最佳人文书籍奖、美国创作文学协会图书奖、美国亚裔文学奖等。2020年入围美国普利策诗歌奖、美国笔会诗歌奖、格里芬国际诗歌奖。


露易丝·格丽克获得了202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也引发了不少争议。很多人攻击她是“悍妇”,形容她“狂傲”、“难以相处”、“明显地不讨人喜欢”,仿佛一夜之间她就被定义成一个恶女人,一个平庸的诗人,配不上诺奖。

 

这是一种需要从特定视角解读的社会现象。“悍妇”一词已成为美国成功的女政治家、女科学家、女学者、女总裁以及有个性的女演员的代名词。尤其是违反惯例并挑战传统的女性,如艾米莉·狄金森、艾绢·丽奇、亚历山大·奥卡西奥-科特兹、伊丽莎白·沃伦,都被称作“狂妄、不驯、恶妇、悍妇”。现在轮到露易丝·格丽克被扣上这顶帽子了。

 

露易丝真的是人们所指责的那样“狂妄”吗?

 

二十几年前我在纽约穷困潦倒,试图以英语作为第二语言写诗时,露易丝作为客座编辑将我的诗歌《灵与肉》选为最佳美国诗歌。同年,我还获得了美国国家艺术诗歌奖。当时评委们的名字都不透露,但直觉告诉我——露易丝就在评委之中。这是美国诗歌界竞争最激烈、最令人垂涎的奖项了。每年,成千上万的人,包括很多有成就的中老年诗人,以及有抱负的青年诗人,都希望得到此奖,而露易丝和我从未见过面,却选择了一个默默无名的移民。我的前未婚夫当时嘲笑说:“你想用二年级英语水平写作和发表诗歌,可比进天堂还难哦!”我的诗人朋友也指着我的脸不客气地说:“王屏,你得奖只因为你是中国人!”这话听来似曾相识吧?它暗指:你配不上这个奖,因为你是个女孩,而且是个中国女孩。但露易丝·格丽克看到了我的潜力,推我走上了诗歌之路,一下步入“天堂。”老实说,如果没有她的“悍妇”行为,我可能早已放弃梦想,去蒙特利尔结婚,攻读MBA(我被麦吉尔大学商学院录取),成为一个“悍妇”式的商业女性。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非裔美国传奇诗人、教授、音乐评论家昆西·特鲁普、华裔美国诗人肯·陈以及许多其他人身上。他们大多是她的学生,少数民族,同性恋和移民诗人,因为露易丝的慧眼识珠,都成为美国颇有成就的诗人、作家。

 

这是因为露易丝审美的判断只专注于诗歌本身。在诗歌中,她不分肤色、口音和阶级的差异,拒绝向男权、种族、阶层和习俗低头。在诗歌中,一切都是平等的:悲伤、喜悦、恐惧、焦虑、希望……所有这些都纠缠在一起,织成了一幅人性的挂毯,造出一座人类与自然、文化之纵横交错的迷宫,也聚成一束隧道尽头的光。这就是诗歌存在的目的和必要性。为了找到迷宫出口,穿过隧道抵达光明,我们不能被惯例束缚,被规则分心。

 

格丽克


从这个角度看,被称为“狂傲不逊”是一种荣誉徽章,闪耀着与诺贝尔奖一样夺目的光芒。

 

露易丝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她从未被干扰。她一生都致力于写诗、教学、观察与感受……所有对她的攻击和流言蜚语都只是些杂音。诗人的使命就是集中精力,不断向前冲;到最后,只有驾驭了时间的人,才能成为赢家。她的诗作《哀歌》充分说明了她对人性及其复杂性的敏锐观察。此诗看起来简单、随意、口语化,但它引用了圣经,涉及了犹太教正统派的习俗,探讨了家庭关系,并对我们的“存在”这一深刻命题进行了探索。

 

《哀歌》

 

王屏 黄梵 译

 

你死后,那些

一直争吵不休的朋友

突然间,对你的人格达成了一致。

如同一屋子的歌唱家

只练习同一支曲子:

你正义,仁慈,一生有福气。

没有和声,更没有对位。只是

他们都不是演员;

他们的泪是真的。

幸好你离开了人世,不然

你会癫狂大笑。

当一切结束,

当客人抹着泪离开灵堂,

他们就这样

被正经关了一整天

已是九月的下午——

阳光还是如此灿烂

当出埃及的逃亡开始,

你才真正感到

嫉妒的阵痛。

活着的朋友相互拥抱,

站在路边闲聊

太阳下山了,晚风

吹起女人的披肩——

“一生有福气”的意思:

就是活着。

 

作为一名翻译,我差点忽略了这些看似平静的句子背后丰富而微妙的暗示性。我曾学习和教授新旧圣经,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当女高音歌手,也嫁给过一个犹太人,养育了两个犹太血脉的儿子。每当我看到、触摸《摩西五经》时都泪如泉涌,会想起自己曾和前夫为以色列问题争吵,曾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母亲、诗人和教授如何在美国生存下去而烦忧。这首简单的诗好似一面弹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战旗,让人在一瞬间回忆起过往的战斗、泪水、相聚、交谈、痛苦和喜悦。这也正是诺贝尔委员会授予露易丝诗歌奖的原因:“因为她充满诗意的声音,严峻的美使个人的存在具有普遍性。”

 

我也差一点忽略了《红罂粟》一诗文字间的暗流,乍一看,它质朴、抽象、简单,且破碎到了极致。但最后一句令人目眩:“我说话/因为我已破碎。”此句瞬间从全诗贫瘠的“风景”中迸发出来,成了“种子,灿然耀眼”(摘自《万圣》一诗)。

 

《红罂粟》

 

王屏 黄梵 译

 

最好

不要有

思想。情感:

哦,我有;它们

已统治我。天堂里

有我的主人

他叫太阳。我把

心里的火敞开

给他看,像他一样

燃烧

假如没有心,有那种荣耀

又能怎样?哦,我的兄妹,

从前,还没有成为人类的你们,

是否也像我一样?是否

也允许自己

敞开一次,然后永远

关闭?因为说实话

我现在说话的样子

和你们一样。我说话

是因为,我已破碎。

  

正如《哀歌》一样,此诗也是一面弹痕累累的战旗,会唤起老兵心底无数的情感与记忆。通过诗歌艺术,她一举解决了哲学家们千年来一直试图解决的所有争论。

 

难怪中国诗人黄梵也有同样的说法:当诗说话时,哲学也只能停止解释。

 

许多诗人抱怨说,他们从露易丝质朴的诗作中感受不到任何东西。我的大胆建议是(或许是个“悍妇”式的建议):要有耐心和毅力,敞开心扉直面生活的苦痛;在你受难、挣扎、奋力走出深渊后,再去读她的诗,看看此时能否感受到什么。也只有到那时,你才有资本、体力和勇气,探身窗外,就像《万圣》一诗中的“农妇”那样,伸出手来“偿还”,并低声说道:“来吧,孩子”。如果幸运的话,诗歌的精魂才可能会“从树里探出头”与你相逢。

 

十几年前,我很荣幸参加了美国国家艺术奖的翻译评委会,与露易丝在华盛顿首都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评选工作,我们每天就译者的优缺点交换意见,有时会有激动的交锋,但露易丝理性而专业,一点都不狂妄,也并不难缠。分别前,我们在专业且友好的氛围下,拥抱告别。她不仅有很强的专业性,而且专注、真诚、敬业。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如果人们仍形容她为“悍妇”、“狂傲”、“明显地不讨人喜欢”,那就随他们去吧。诺贝尔文学奖不是“人格竞赛”。谈到文学品质,诺奖不可能逼我们去喜爱每一位获奖者的作品。它指向的是作品本身,诗歌本身。诗歌不分性别、肤色、种族、国家,诗歌是在这个破碎的世界里,从美的共同空间中生长出来的。

 

露易丝·格丽克说话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破碎。

 

她知道自己破碎,所以更需要说话,帮助别人说话。

 

她也许根本不在乎别人称她为什么。

 

因为她开口了,世界得以变得更美好;即使她被称为一个 “桀骜不驯”的,“nasty”的女诗人。

 

这就是诗人的工作,也是唯一的工作。

 

作者|王屏

翻译|赵汗青

编辑|张进

校对|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