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李夏恩


今天,来到故宫博物院的参观者,总会对金瓦红墙内皇家豪奢的生活起居所吸引。辉煌的宫殿、雕梁画栋的宫室、难以计数的珍宝,在昔日都属于帝王一人所有。人类对财富与权力的执迷,浓缩在这座宫殿中,时时散发出勾魂摄魄的魅力。如今大行其道的宫斗剧,所极力渲染的,也正是这种散发着极度奢华气味的所谓“皇家气派”。


作为帝制时代的皇家园囿,紫禁城的每一座建筑,都是皇权的产物,每一个人,都是为权皇帝服侍的奴仆。但这里生命故事并不等同于皇权的轨迹。后妃们在宫中等待着皇帝的召幸,漫漫长夜,漏刻将尽,鸡鸣欲曙,白日长长,每一天都在轮回着上一天的一切。而对太监和宫女组成的宫人来说,他们的形象更加湮没无闻。他们是奴仆的奴仆,但却是维系这座庞大禁宫运转必不可少的零件。尽管他们大多生如柳絮浮萍,在偌大的宫禁中零落凋残,但有时,他们也会假借皇权,从奴仆短暂地成为主人,但又迅速跌落。


如今,它终于由被帝王禁闭的私产,成为向人民公开的故宫博物院。当我们的视线穿过高耸的朱墙,那些昔日与民众隔绝的禁宫秘密,便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紫禁城六百年的故事,也是曾经困在这座禁宫中的每一个生命的故事。更是那些真正营建这座宫殿的万千百姓的故事。帝王的丹辰永固,建立在他们的辛劳汗水之上。也唯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理解紫禁城存在至今的真正意义:它由民众兴建,由民众维护,最终它从帝王的手中解放出来,成为民众的博物院。


2020年10月31日《新京报书评周刊》:《宫:紫禁城·六百年》。




太和殿内景


皇帝高踞龙榻,目光穿过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霞屏幛,俯瞰着阶陛下的群臣。这些卑躬屈节的臣僚,手执笏版,拜舞叩首,进退如仪。没有哪位臣僚敢在未经允准的情况下,抬眼与皇帝四目相对,但他们内心深知,生死祸福全都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陛下群臣,还是殿上帝王,心中升起的喜悦都足以盖过头顶上时刻盘旋的恐惧。1421年2月2日,永乐十九年的正月初一。一如前一年皇帝在颁布天下的诏书中所宣布的那样,他要在北京新落成的皇家宫殿——紫禁城里举行朝贺大典。旭日初升,晨光透过寒冬的薄雾,在湛蓝的天空中勾勒出大殿雄伟的轮廓。对站在殿前广场上的官员和各国使臣来说,仰望这一恢弘的殿堂,既令人震撼,也感到恐惧。


“它是一座营建十九年后现刚完工的宏伟宫殿,那天晚上,在那座大城中,每个人都用火炬、蜡烛和灯把屋舍和店铺照得通亮,甚至到这种程度:一根钉子掉在地上都看得见。当晚寒气大减,允许所有人进入新宫。那座宫中有十万人,他们来自契丹、中国、摩秦、喀尔马克、吐蕃、诃默里、哈喇和卓、女真和沿海各地,还来自不知其名的其他国家。”


波斯国王沙哈鲁派遣的使臣火者·盖耶速丁也在朝贺的使臣队列中,这支使团一进入紫禁城,就被眼前的富丽恢弘震撼得瞠目结舌,朝贺大典举行的奉先殿,更是让他们震撼的中心:


“从朝见殿的门到外门,有一千九百二十五步远,不许人进入后宫。左右是亘绵不绝的殿堂、亭阁和花园。整个地板是用大块光滑的瓷砖铺成的,其色泽酷似大理石。面积长宽为二百或三百腕尺。地板瓷砖的接头丝毫不显偏斜弯曲,致使人们以为它是用笔画出来的。石块镶嵌有中国的龙凤,光泽如玉,令人惊叹。无论石工木工,还是装饰绘画,乃至瓦匠的手艺,所有一切,即波斯亦无人可比。”


这正是永乐皇帝期望达到的目的,通过巍峨恢弘的宫殿彰显天朝无所不有的富庶与强大,用夸张的华丽和雄伟眩惑耳目,以此达到四夷宾服的效果。他所营造的紫禁城是不容亵渎的帝王枢轴。这既是皇帝独享的至高私密空间,也是一个对外展现天朝赫赫威仪的舞台。



肇建


《明成祖朱棣像》,原藏南薰殿。清代曾参与整理南薰殿历代帝后名臣画像的胡敬,在《南薰殿图像考》中如此描述这幅画像:“绢本,纵六尺九寸,横四尺七寸,设色画。坐像,高四尺九寸,面深赤,虬髯,颏旁别出二绺向上,翼善冠,黄袍,地敷氍毹”。


紫禁城中,再没有哪座宫殿,比举行朝贺大典的奉天殿(皇极殿、太和殿)更适合作为展现帝王权力意志的空间了。笔直的御道穿过天安门、端门、午门、奉天门,直达广阔的广场,眼前豁然开阔,只见一座雄伟的殿宇耸立其前,除此之外,别无草木之类的生命存在。广阔无垠的死寂让这座殿宇变得肃穆庄重,作为当时中国规模最庞大的建筑,那种令人压抑的气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已经先声夺人。如果广阔的广场、如此恢弘的殿堂,簇拥着的,仅仅是凌驾于其上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宝座。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权力宣言,在展现帝王的勃勃雄心的同时,掩饰着篡位者不安的心虚。


永乐帝得位不正,这一点天下皆知,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他所端坐的龙榻,并非合法继承,乃是篡夺而来。1402年7月13日,朱棣率领他的大军从金川门进入南京,以所谓“靖难清君侧”为名,从他的侄儿天下公认的合法君主建文帝朱允炆手中,篡夺了皇位。面对天下的篡逆者指责,永乐帝相信唯有用鲜血才能洗净自己篡位者的血污。他不惮用尽各种卑劣手段,对建文忠臣大开杀戒,成千上万人在名为“瓜蔓抄”的株连杀戮中被处决,有时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遭到无情屠戮。妇女则被充当官妓,遭到轮番蹂躏。


多年后,文学家鲁迅在翻看明代史料时,看到了这样永乐帝颁布于1413年2月11日的谕旨中,在这道谕旨中,他亲自指点手下如此更有创意地对这些无辜妇女施虐:“有奸恶齐泰的姐,并两个外甥媳妇,又有黄子澄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条汉守着,年小的都怀身,节除夜生了个小龟子。又有个三岁的女儿,奉钦:依由他,小的长到大,便是摇钱的树儿。又奏黄子澄的妻,生一个小厮,如今十岁也。又有史家,有铁铉家个小妮子。奉钦:都由他。”


“君臣之间的问答,竟是这等口吻,不见旧记,恐怕是万想不到的罢。但其实,这也仅仅是一时的一例。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


在《病后杂谈之余》中,永乐帝的暴戾让鲁迅感到吃惊。但他所见,不过史料中的沧海一粟。朱棣在南京留下了太多血债,也积攒了太多怨恨。迁都北京和营建紫禁城,不仅是为了在他在燕王时代就谋权篡位的大本营构建一个新的权力中心,也是企图用恢弘壮丽的宫殿将他犯下的谋逆罪行美化成为创造“永恒欢乐”盛世的必要牺牲。在1420年12月8日永乐帝诏告天下紫禁城“今已告成”的谕旨中,他表示为营建这座由他一家独享的宫殿“天下军民乐于趋事,天人协赞,景贶骈臻”。


没有什么比这更具有黑色幽默效果的讽刺了。为修建这座特供皇权独享的宫殿,前后耗费人力达二十万。其中许多工人是戴着枷锁的苦役。因为企图逃跑的人实在太多,所以监工只有在干活时才拿掉他们的手上的枷锁。目睹如此惨景的两名官员邹缉和李时勉,在上呈皇帝的奏疏中,直指营造这座宫殿已经成了天下百姓的灾难:


“工大费繁,调度甚广,冗官蚕食,耗费国储。工作之夫,动以百万,终岁供役,不得躬耕田亩以事力作,犹且征求无已,至伐桑枣以供薪,剥桑皮以为楮。加之官吏横征,日甚一日……自营建以来,工匠小儿假托威势,驱迫移徙,号令方施,庐舍已坏。孤儿寡妇,哭泣叫号,仓皇暴露,莫知所适。”


皇帝的反应是因谎言戳穿而气急败坏,将直言进谏的官员打入监牢。但皇帝可以阻住悠悠众口,却无法挡住众人的眼睛。特别是那些目光敏锐的外国使节。尽管紫禁城的恢弘壮丽让盖耶速丁目眩神迷,但他头脑并未被眼前所见的一切迷惑,理智很快指引他将目光投向宫墙之外,与宫内热情似火的极乐盛宴相比,宫外的凛冬寒风中的一切则是另一种极端:


“住在那里的许多中国人以及来自遥远城镇的犯人,冻死在皇宫门前。他们的尸体横陈路口,过往的马车碾压踏践。一个人说,这仅仅是城内有守护的情况下,而城外从昨天以来冻死了约一万人。他们像死狗一样躺在大街上。重犯戴着一如连在他手脚上的镣铐死在地上。”


温暖与寒冷、奢华与贫苦、高贵与低贱,极乐与至苦,分隔两者,纵然只需要一道朱红色的宫墙,但这道宫墙,以及宫墙中的恢弘壮丽,正是建筑在墙外百姓饥寒哭嚎的困苦之上。血红色的宫墙和金色的琉璃瓦,犹如血腥而华丽的权力寓言。这个寓言如此生动而富有教益,注定会不止讲述一次。



轮回


国画家王绪阳为姚雪垠长篇小说《李自成》绘制的插图


224年后,这个寓言再度将这座金瓦红墙的建筑作为展现它的舞台。1644年4月24日,北京上空硝烟弥漫,黄沙障天,日月失色。比起天象难测,城外的情势才更让人惶惑不安。李自成的大顺军队已经将北京城包围得“四面如黄云蔽野”。


作为永乐帝的第十三世子孙,紫禁城的主人崇祯帝朱由检或许会发现眼下的困境,一如当年乃祖朱棣靖难之役时局势如出一辙。只是如今,换成他这位篡位者的子孙成了当年那位被篡位的建文帝的角色。甚至他的处境还不如前者。


建文帝尚有一群忠臣疾风劲草,宁死不折,他所信重的臣僚却是一群贪生怕死、庸碌无能之辈。李自成提出了明确的割地讲和条件,只要崇祯帝愿划西北之土以封李自成为王,不奉朝觐,李自成便愿为朝廷内遏群寇,外阻关外清军。一切只待皇帝一言而决。但当皇帝将目光转向他信赖的首辅魏藻德时,后者始终一言不发——他早已打好了投顺新主的计划。而那些他最信任、付与守卫京城兵权重任的太监们也做好了打开城门迎降的准备。最具黑色幽默效果的,是皇帝视为心腹的锦衣卫,他们倒是忠于职守,一直在忙于抓捕城中散布京城沦陷在即的谣言造作之徒。但就像一位亲历者在事后揶揄的那样:


“城中坑厕皆贼矣。”


4月25日清晨,崇祯帝在紫禁城中最后一次亲自撞响朝钟,召唤百官上朝,但空荡荡的朝堂已经无人应答。“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无一人相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皇帝困惑地自问。站在紫禁城北门外的景山上,他遥望了一眼巍峨的宫殿,将一条白绫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京城已经大门洞开,官民都忙着把新写好的、墨迹未干的“顺民”纸条贴在门口或是顶在头顶。自诩最有先见之明的文士们则忙着撰写呈给新主子的推戴表。昔日众人趋之若鹜想要挤进宫门的紫禁城,如今变得空空荡荡。这多少暴露出维系这座宫城生命力的,不是太和殿中阶陛之上高踞的龙榻,不是绣有龙纹十二章的皇帝衮冕,而是足以支配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意志。一旦丧失了权力,这座帝王宫城就只能化作一座毫无生气的砖石瓦块。它不是用自己恢弘奢华的躯体去招揽新的握有权力的主人入居其中,为它提供新的生命能源,就是沦为时间侵蚀的废墟,就像明朝以前的历代宫殿一样。而它自己,也正是在前朝元大都宫殿的废墟上营建而成的。这可以说是不破不立,也可以说是“成住坏空”的轮回之道。


紫禁城的第一位新主人李自成只停留了42天便在关外清军的攻势下退出了。一直俯首低眉于李自成屠刀之下的北京百姓,在李军撤退时猝然变得勇敢,抓住掉队的散兵游勇饱以老拳以显示忠勇气概。刚投降李自成的官民士绅再一次翻腾衣箱,准备笔墨,准备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主人的降临。


6月5日清晨,百姓们相率出城数十里迎接新君,却只见到大军簇拥着一个人骑马径直进入城门。在抵达紫禁城的东门东华门时,这个人翻身下马,登上宫中司礼官员准备好迎接帝王的卤簿车驾,向懵懂茫然的百姓喊道:“我摄政王也,太子随后至,尔辈许我为主否?”


目瞪口呆的百姓只能回答一声:“喏!”


随着这个自称摄政王的人踏入紫禁城,这座在易代烽烟中险些被抛弃的巨大宫城再次被激活了。清军铁蹄的赫赫威势赋予了它新的生命能源。但,当这位摄政王走进东华门时,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李自成撤退时在这里放了一把大火,昔日俯瞰万国朝贺的皇极殿已经变成了一堆焦土。



大火


嘉靖帝画像,在他统治时期,紫禁城经常性失火


“在那座宫殿中引起的大火,将它彻底吞没,以致于看起来就像里面点着千万支添油加蜡的火把。”


作为紫禁城最壮观,规制最高,也是明清两代全国最大的建筑太和殿,似乎特别受到火灾的青睐。1421年5月9日,距永乐帝那场夸示万国的元旦朝贺不到一百天,一击雷火击中了这座宫殿的殿顶。留在北京的波斯使臣盖耶速丁刚好目睹了这场巨灾。在报告中,他如此描述:


“火灾最早烧着的那部分宫室,是一座长八十腕尺、宽三十腕尺的大殿,殿是用熔铸的青金石制成的光滑柱子支撑,柱粗甚至三人不能合抱。火势猛烈,乃至全城都被火光照亮,同时,火从该地蔓延至离它二十腕尺远的一个室殿,也把在朝见殿后面,建筑比它更豪华的后宫焚毁。在那座宫殿四周是用作库藏的厅室和屋舍,这些也起了火。大约二百五十寻的地方化为灰烬,许多男女葬身火海。”


按照盖耶速丁的记述,皇帝迅速跑到寺庙中,恸哭祈祷:“上帝怒我,故此焚我宫室,虽我未曾作恶,既未不孝父母,又未横施暴虐!”——倘使祷告是真的,考虑到皇帝自篡位以来的种种作为,真是莫大的讽刺。官方史书则记载永乐帝在火灾次日下诏罪己。在这份罪己诏中,永乐帝恭敬地讯问降下灾祸的上天,自己“或刑狱冤滥及无辜而曲直不辨欤?或谗慝交作谄谀并进而忠言不入欤?或横征暴敛剥削而殃及田里欤?或赏罚不当资财妄费而国用无度欤?或租税太重徭役不均而民生不遂欤?或军旅未息征调无方而粮饷空乏欤?或工作过度徵需繁数而民力凋敝欤?”


如果上天真的可以开口答复,大概都会给出肯定的答复。尽管皇帝下诏罪己,恳求官员直言,并且减赋省刑。但不久之后,那些直言进谏的大臣都因触怒龙颜被下狱。然而,经历了这次雷火打击,在他统治的剩下三年里,他再也没有兴致(可能也无力)建造如此恢弘庞大的建筑了。在之后21年的时间里,这座巨大的废墟历经洪熙、宣德、正统三代君王,直到正统帝登基后才在他即位第五年开始重新营建前朝三大殿。1557年,正统帝的重孙嘉靖帝在位时,三大殿再度发生火灾,1561年才重建竣工。仅仅36年后,万历帝在位期间,三大殿再次遭到火焚,这一修复工程直到万历的孙子天启帝在位时才于1627年完成。17年后,这座大殿又被李自成纵火焚毁。这一次直到新朝康熙帝在位的第三十四年(1695年)才修复完成。


从建筑史的角度来讲,三大殿的毁而复建,建而复毁,毁而再建,反而赋予了这座宫城以某种生命力。将今天的故宫博物院的地图与明代紫禁城的地图叠印在一起,就会发现两者之间虽然结构大体看似相似,但在细节上却有诸多不同,譬如明代紧邻东城垣的一列,有翙鸾宫、喈凤宫、仁寿宫、勖勤宫、昭俭宫、慈庆宫、端本宫,这些宫殿在清代乾隆时期全部拆毁,变成了乾隆帝为自己太上皇晏居特建的宁寿宫。



聚敛


《出警入跸图》中的万历帝以及后面给他打着伞盖、身穿飞鱼服的太监们


紫禁城的生命活力的来源是权力,权力的特征之一就是放大,它能将帝王的一线善念放大为生民恩惠,也能将君主的一丝恶念放大成伏尸百万。因此,紫禁城里发生的每一场灾难,都会被权力放大成全国性的灾难。


有明一朝尤属嘉靖一朝火灾最多,除了三大殿在1557年遭受火劫之外,各处宫殿前后烧毁之处不下十余处。其中尤以1561年西苑万寿宫火灾最让这位皇帝既惊且奋。皇帝振奋的原因是他终于可以借火灾之名彻底翻新这座他最心爱的宫殿了。而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也正是他本人,12月31日那天,喝得醉醺醺的嘉靖帝与宠妃在寝宫的貂帐中燃放烟火取乐——这可能是紫禁城600年火灾中最无厘头的一个起火原因。纵火犯和他的宠妃桃之夭夭,但“禁卫皆不及救,乘舆、服御及先世宝物尽毁”。由于之前的前朝三大殿正在重建,加上这场火灾导致的万寿宫复建工程,导致嘉靖在位四十五年,“营建无虚日”。一位正直的官员刘魁在家中备好棺木,上疏直言嘉靖帝“一役之费,动至亿万,土木衣纹绣,匠作班朱紫……国用已耗,民力已竭”。这番苦口劝谏的后果一如刘魁所设想的最坏结果,他在午门外遭受廷杖之后,被打入诏狱。下场一如140年前上疏切谏永乐皇帝营建紫禁城的官员。


从这一点来看,嘉靖帝不愧是永乐帝的直系子孙。而他的孙子万历帝则比乃祖更有跨灶之能。他发现了一种今天可以称之为“受灾经济学”的玄妙理论。受灾程度越大,借机敛财的理由就越充足,方法就越多,皇帝收入就丰厚。


让万历帝兴奋的是,上天似乎特别偏爱给他降下敛财机会的火灾。1596年4月5日,帝后的寝宫坤宁宫和乾清宫先后发生火灾,“一时俱尽”;次年7月22日,三大殿再次遭受大火。皇帝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以营建三大殿和乾清、坤宁两宫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大肆聚敛了。


虽然当时官员从天人感应的角度指出了皇帝这一做法的矛盾之处:“天以民困之故,灾三殿以示儆,奈何因天灾以困民?”但皇帝抛弃了道德主义的迷信之说。修复三殿工程在万历一朝成了横征暴敛的合理幌子。各种奇葩敛财术都被一一拿来实践。


其中,最令百姓咬牙愤恨的当属所谓的矿监、税使。这些矿监、税使由皇帝亲自拣选亲信太监奔赴各地坐镇聚敛。在苏州,太监孙隆搜括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激起了那场进入中学课本的苏州民变,而在福建,皇帝倚重的太监高寀敲诈盐商,与倭寇私通,瓜分海盗劫掠宝物。这名太监不像皇帝那样理性,而是迷信邪门偏方,笃信吸食小儿脑髓使阳道复生的邪术。一时之间,福建各地的家人都不敢让小儿独自出门。当他从福建移往广东时,闽粤两省百姓为了把这个祸害推给对方险些爆发一场省际械斗。


然而,就像史书所揭露的那样,这些打着三殿工程从各地搜刮来的巨额钱财几乎无一丝一毫用在营建三大殿的工程上。



从紫禁城到博物院


李煜瀛题写的“故宫博物院”匾额


比起明代帝王借灾敛财的理性经济学,清代的帝王可以说心慈手软得多,过去那种大规模征发民夫劳役的事件在清代变得罕见了。康熙帝在营建三大殿时,特意下旨“蜀省屡遭兵燹,百姓穷困已极,朕甚悯之,岂宜重困”,下旨停止在川省深山开采木材,改用满人龙兴之地塞外东北的木材。但这不意味着清代帝王就对大兴土木不感兴趣。


今天故宫博物院的参观者来到新近修复开放的宁寿宫,总会为亭台殿宇的富丽堂皇惊叹,这是乾隆帝最得意的杰作之一。尽管他一再声称这座宫殿在他退位后将成为自己作为太上皇的居所,但他却几乎没在这里度过一天退隐时光。


不过他确实对这座宫殿的设计格外着心,特别是内部的彩画。但不妨翻一翻内务府的档案,就会发现色彩焕烂、美不胜收的彩画,同样也是无底的销金窟。1772年11月30的一份奏折中开列了整修宁寿宫后路各座殿宇油饰彩画工价银,高达一万五千七十四两一钱三分八厘。1774年1月1日,油画作工料银高达一万三千七百八十四两六分。仅这两项就相当于三千名普通百姓一年的生活开销。


皇家大兴土木似乎也是为普通百姓提供养家糊口的生计,算得上是前工业时代的以工代赈,但考虑到皇家的收入来源本就是这些百姓上缴的赋税,因此,它运转得再流畅,也不过是从左口袋装进右口袋。而在这一倒手过程中,许多本应发给工匠的薪金也就悄无声息地流转到了负责工程的官员口袋中。对不同阶层的人来说,皇恩浩荡并不意味着雨露均沾。一如只要帝王存在一天,紫禁城就永远是平民百姓的禁地一样。


逊清朝廷被逐出紫禁城后,成立的清室善后委员会在宫殿大门上贴着的封条,一年后,故宫博物院成立,紫禁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然而,就像今天的参观者在进入故宫博物院时的感受一样,早在一个世纪前,帝王就已经成为一个过时的名词。随着1911年辛亥革命的爆发,帝制在这片土地上被彻底终结。它惟一的孑遗那个像脑后长鞭一样的逊清小朝廷,也在1924年逐出紫禁城。尽管这场驱逐不仅粗暴,而且破坏了共和政府与逊清朝廷签订的契约,但对这座巨大的宫城来说,它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的可能,一座不需要帝王以专制权力输送能源的宫殿,同样也可以获得新的生命力。走进故宫博物院的民众,头一次见到数百年来宫中神秘的蕴藏,昔日为帝王权力所聚敛、为帝王个人所私有的宝藏,公诸世人面前。帝王的宫殿变成了民众的博物馆。


当然,你也可以在这里寻找帝王旧日的权力气息,但已随着时光的流逝渐行枯萎。就像故宫博物院的第一批工作人员进驻这里时所看到的那样,透过储秀宫的窗户,那张布满灰尘的炕几上,仍然放着末代皇帝咬过一口的苹果。


早已干瘪。


储秀宫炕几上放着的半个溥仪咬过的苹果,照片出自陈万里拍摄的摄影集《民十三之故宫》


撰文 | 李夏恩

编辑 | 罗东;王青

校对 |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