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新冠肺炎危重症康复患者,石长江对其他人的目光还是有些介意。他戴上口罩、帽子和一副眼镜出门,不停地用帽檐遮住花白的头发。

 

经过三个月的ICU治疗,65岁的他体重已经渐渐恢复,但走路和说话还不如原来利索。

 

今年1月底,石长江被确诊新冠肺炎,此前他已经独自居家隔离了一周。2月6日,他骑着电动车去了武汉市第七医院,儿媳妇记得,他颤颤巍巍地拎着装有病历本的袋子走进了病房,差点跌倒。一家人再次相见,已经是三个月后。

 

住院期间,石长江的病情不断恶化,经过了气管插管、气管切开呼吸机辅助通气等治疗,也没有明显好转。3月上旬,哮喘发作,给原本危重的病情雪上加霜。他先后被转到雷神山ICU病房和中南医院ICU病房,由中南医院ICU重症医学科主任彭志勇担任主治医生。

 

在彭志勇记忆中,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石长江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但石老先生总是在第二天又挺了过来,成为病房里坚持了最久又从鬼门关里闯过来的危重症患者。

 

昏迷中的石长江对自己的险境一无所知。他的记忆只停留在2月9日插管的那天,之后就像是进入一个长长的梦境,印象最深的是小孙子在耳边朗读古诗,一直呼唤,“爷爷,我等你回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4月18日,像是经历了一次无比艰难的长途跋涉,一睁眼过去了三个月。

 

如今,出院后的石长江还不能摆脱吸氧机,每天在家里进行呼吸控制训练,身体渐渐好起来。但他始终担心自己是否完全康复,会不会影响家人。


11月4日,石长江在家里进行呼吸控制的康复训练,每天要进行三次。新京报记者沈彤摄

 

这样的担忧并不止存在于石长江身上,在彭志勇主任进行的随访和项目研究中,绝大多数康复患者存在着这样的心理创伤,担心有后遗症、害怕被家人和社会歧视,有人失眠、有人患上忧郁症,心理干预必不可少。

 

11月4日,石长江穿上了最体面的西服来到了武汉中南医院。在和彭志勇这段长达三小时的对谈中,石长江消除了内心疑虑。

 

彭志勇也借机告诉所有新冠肺炎康复患者:你们的体内没有病毒了,你们是健康和安全的,不要有心理障碍,要正常地和家人朋友相处,社会要给他们以温暖的拥抱。


11月4日,彭志勇和新冠肺炎危重症康复患者石长江合影。新京报记者沈彤摄

 

以下是彭志勇和石长江的对话:

 

 “正常地去社交,该抱孙子就抱”

 

彭志勇:回去以后有没有去跟朋友亲戚见见面,他们对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石长江:也有见面,但以发信息为主,一般朋友我就尽量告诉他们不要来,就在网上聊一聊,也是为别人的安全考虑。

 

偏见的话肯定也有。当时我从ICU转到神经康复科,那些病人都是神经上的问题或者中风,唯独我24小时吸氧,他们就觉得很奇怪。当时我小舅爷做陪护,别人跟他打听的时候就很紧张,他就跟我说“不要说是新冠”,所以别人问我是什么病,我就说冠心病,尽量不造成恐慌。邻居都不打照面,在小区里也尽量不提这个事。大家对我们还是有恐惧的。

 

彭志勇:你现在还有这方面的顾虑吗?

 

石长江:当然也有,我心里总是没底。有没有可能病毒对某些器官造成的危害还没有显现出来,后面会不会发展?尤其是我现在很少出门,生活质量很低,家人为了让我在康复期快乐一点,把孙子也带过来一起住,但我害怕会不会对他们有影响?

 

彭志勇:其实你们有好多人都有这个顾虑。首先你体内的病毒已经消失了,因为我们一直在给你筛查,当时还没来中南之前就转阴了。

 

石长江:对,我看病历写着3月20日就转阴了,后来做过无数次都是阴。

 

彭志勇:不只是你转阴了,很多病人在入院一两个月后都转阴了,包括那些好不了的病人也转阴了,他们最后是因为这个病毒本身对其他器官已经造成了很严重的损害,所以活不下去了。

 

你们是没问题的,细胞损伤肯定有,肺的损害非常厉害,但经过锻炼,会慢慢康复。还有些人没有食欲,味觉受到了影响,这就不一定能完全康复。但你刚说食欲很好,说明完全康复了。你看现在我们两个人面对面,我也没戴口罩,所以你们是没有问题的,可以很安全地融入社会,正常地去社交,该抱孙子就抱。

 

石长江: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就怕还没暴露出来。


11月4日,石长江康复后来到中南医院,和主治医生彭志勇回忆治疗期间的点滴。新京报记者解蕾摄

 

彭志勇:现在心里还有解不开的结吗?

 

石长江:就担心有后遗症,过个一两年就变成之前那样了。还有最大的瓶颈就是肺的纤维化,好像是不可逆的。

 

彭志勇:有的炎症它还是可以吸收的,纤维化现在不好说。但至少在随访中,看到你的肺一次比一次要好。现在冬天来了,建议要戴口罩出去,避免其他流感导致肺的损害。

 

 “想告诉整个社会,你们是安全的”

 

彭志勇:现在电视里播放好多关于抗疫的影像,我听说您家里人想让您看,但您不愿意看,是有什么顾虑吗?

 

石长江:原本我是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状况,但看到影像里的病房、那些病人,基本就是我当时的形象。就像伤疤一样把它揭开,不是说恐惧,而是不愿意去看那些场景,希望留下来的是美好的。

 

我们现在有一个群,里面全是武汉和湖北其他地区的新冠群体,我们经常在里面交流。

 

彭志勇:像你刚才提到的,其实在随访当中,我们发现这个人群里面有相当大一部分人都有心理障碍,担心自己身体还有问题,会被社会甚至家里人歧视。有人失眠,有人患忧郁症,还有人表示他们甚至有自杀倾向。

 

我们医务人员也有心理障碍。有人回医院以后跟我讲,他们失眠、焦虑,我建议他们去看心理医生。特别是身临死亡的这种场面,对很大一部分人都有冲击。如果你内心不够强大,你根本就受不了。所以这当中一定要有心理干预。

 

石长江:是的,我现在也是有失眠的症状,没有办法深度睡眠,有个动静就醒了,可能和病也有关系。住在中南医院的时候,我每晚都要吃安定,吃了两三个月我害怕依赖性太强,换了一种药,到现在还在吃,现在稍微好一点了。

 

彭志勇:我就想通过这个方式告诉康复患者这个群体,你们是被家庭和社会误解了,你们没有任何传染性,你们是很健康、很安全的,可以恢复像以前一样的生活。我希望不只是你一个人,你们这批人,都不要有心理障碍和心理负担。

 

也是想告诉你们家里人、亲朋好友和整个社会,你们是安全的,可以正常地跟你们在一起。


11月4日,中南医院ICU重症医学科主任彭志勇和新冠肺炎危重症康复患者石长江对谈。新京报记者沈彤摄

 

“能活过来,家庭就是最大的牵挂”

 

彭志勇:我特别想知道你当时在ICU的时候,哪些时候是清醒的、有意识的?你还记得吗?

 

石长江:我是后来看到一篇报道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记忆就停在2月9日插管那天,直到4月18日模模糊糊地听见医护人员说我是哪天去的雷神山23号床,又什么时候转到了中南医院28号床,那时候才有意识,有了时间概念。

 

中间可能也醒过,但我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把醒来看到的和昏迷的幻觉都连在一起了。我记得我看到ICU里有党员那些标志,就以为是我老家的房子,房子被单位用作康养所,看到那些小护士就以为是我的孙女在这里做志愿者。我还对儿媳妇说,要好好培养他们的品德,多做这种对社会有贡献的事情。

 

后来4月18日醒了之后,我问儿子,我那个房子到底是租出去还是卖出去了。在幻觉里,我的一些亲人也过世了,醒来之后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所以在昏迷期间那些病危抢救的过程,我是完全不知道的,只记得偶尔看到医生,头歪一下都歪不了。

 

彭志勇:你完全清醒知道在医院里,是什么时候?

 

石长江:4月18日,就好像是经过长途跋涉才到一个地方。那真是叫做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的时间还是停留在刚住院那几天。

 

彭志勇:一睁眼过了几个月。你当时完全醒来是什么样的感受?

 

石长江:我看着自己的身体,才真正理解什么叫骨瘦如柴。脚只有一个骨头皮,大腿很细,就像两个棍子一样。医生总是鼓励我说正在朝好的方面发展,我就相信新冠已经好了,现在是恢复期。后来听朋友说,肺坏了2/3,只有1/3是好的,说我还能活着是奇迹,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是主治医生,我就想知道我当时有多大的危险?

 

彭志勇:你当时非常危险,肺部情况特别差,说实话我们好几次都认为你快挺不住了,但我第二天查房发现你还在这里,还能看到石长江老先生,发现你的肺部也是在慢慢吸收,出乎我们意料。很少有人能熬过三个月,我估计你是我们那些病人中,挺了最长时间活下来的。

 

石长江:当时像我这种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危重症患者在那边有多少?幸存率是多少?

 

彭志勇:多得很,ICU里都是像你这样的病人。但像你这么重的最后活下来的可能不到50%。我记得你旁边病床的一个病人,你们俩年龄差不多,情况也相似,都是两个肺损伤非常厉害,但后来他没挺过来,我们当时压力也很大。

 

你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生命力非常顽强,我看家里把你小孙子的录音放在你病床旁边听,你好像眼泪就快流出来了,你当时有感觉吗?

 

石长江:有感觉,那是在整个过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但我也是把他的声音移植到我梦境的场景中,有时候是在家里,有时是在野外郊游,他当面跟我朗读,“爷爷,我把你教我的诗背一遍,你看我忘记了吗?第一首,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我想你爷爷,你一定快点好啊。我等你回来,爷爷给我买香蕉吃可以吗?”反反复复听,后来我基本上可以复述出来。能活过来,家庭就是最大的牵挂吧。

 

彭志勇:在这种关键时刻,多亏了你心里那种想活下来的愿望。

 

“要感恩社会,感恩周围的人”

 

石长江:现在新疆、青岛这些地方都出现了病例,我听有些专家说秋冬可能暴发第二波疫情,那这个对我们会不会有影响?

 

彭志勇:疫情主要在国外,因为现在天气转凉,室内活动多一些,这就存在安全隐患,如果不好好防护病毒很容易就传播开。但中国现在管控很严格,我们最怕的是输入性病例。当然也不排除可能会有一些小范围的散发病例,但像今年上半年这种情况,我估计不太可能。

 

石长江:我看你们现在研究的,像我们这种患过新冠肺炎的人,跟常人相比是更容易感染,还是自身免疫会更优于别人呢?

 

彭志勇:很难说,还在观察研究中。也看到一些数据显示,有些人感染以后体内存在一种叫Igg的抗体,它能起到保护作用。但如果这种抗体没有了,我们也寄希望于免疫细胞有记忆功能,当人体再被感染时,免疫细胞记忆被唤醒,从而产生保护作用。但都在研究中,病毒本身也在变异,就不知道这种保护能力会有多大。


4月14日,雷神山ICU病房清零后,医务人员合影。受访者供图

 

彭志勇:经历过这次肺炎,现在有没有什么体会?

 

石长江:看得更开了,实际上生死真是一步之遥,任何事都没有必要去斤斤计较。要感恩社会,感恩周围的人。

 

彭志勇: 对,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要更珍惜你的亲情,友情。说白了功名如粪土,你一倒下,啥都没有了。

 

彭志勇: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石长江:希望通过锻炼能够完全脱氧。等到身体恢复了,能去接孙子孙女上学放学,这就是最大的愿望。


新京报记者 解蕾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