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3月25日),美国著名童书作家、贝芙莉·克莱瑞(Beverly Cleary)在家中去世,距离这位老人的105岁生日只有18天。


在她离世之后,围绕这位儿童文学祖母和笔下人物的讨论层出不穷。毫无疑问的是,贝芙莉·克莱瑞创造的儿童文学形象陪伴了西方几代人的成长。然而,回忆与童年并非许多讨论文章与纪念活动的核心话题。不少评论不约而同地指出,在一个性别与身份日益紧张与对立的年代,贝芙莉·克莱瑞所创造的儿童文学形象,尤其她笔下的“叛逆女孩”雷梦拉,在大半个世纪之后,对于当代女性仍有历久弥新的价值。

贝芙莉·克莱瑞(1916-2021),美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曾获纽伯瑞儿童文学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奖项,她创作出的亨利、雷梦拉、小狗里比斯、小鼠拉尔夫等形象深入人心。


优雅、克制、忍耐、有礼貌……长久以来社会形成了对女性刻板印象的种种规训。本期“读刊”栏目谈论的那些女性,都以写作或阅读的方式,打破传统观念里的女性形象。雷梦拉这个文学形象的出现与上世纪的女权思潮有着紧密联系,而最近的“停止仇恨亚裔“运动也让我们听到了不少亚裔女性作家愤怒的声音。通过短视频分享阅读即时体验,不少年轻女性正在挑战和重构女性存在和自我认知的模式。


撰文 丨冯塬雅


这个叛逆女孩从不教人学好,
为什么如此招人喜爱?


从查理·布朗到丁丁,西方儿童文学的经典形象可谓比比皆是。不过,那些西方儿童形象似乎多是一张白人男孩的面孔,要么蠢萌天真,要么勇敢坚强,让人很难不爱。贝芙莉·克莱瑞笔下的“雷梦拉”系列却是个例外——雷梦拉·昆比(Ramona Quimbly),一个招人烦又有点粗野的女孩,在一连串的尴尬中跌跌撞撞成长。贝芙莉·克莱瑞的离世让许多女性突然意识到,经历了多年岁月,童年的雷梦拉依然在成人世界中为他们守护着一片真实而单纯的童真净土。


“雷梦拉”系列一共八本,首册Beezus and Ramona出版于1955年,最后一本Ramona’s World出版于1999年。在此期间长大的西方白人小孩,经历了女性主义运动的狂潮,也在各种社会巨变中努力蜕变、适应。雷梦拉的创作背景也对此有所呼应。在此之前,雷梦拉是另一系列小说中的配角,被主人公小男孩亨利·哈金斯(Henry Huggins)称作“烦人精”(pest)。这一系列结束后,贝芙莉·克莱瑞就开始了对雷梦拉姐妹长达四十年的孕育,直到雷梦拉小学即将毕业。出版商和书评人Anita Silvey后来说道:“在当时看来,贝芙莉·克莱瑞已经不可避免地要为这个吵闹烦人却令人欲罢不能的女孩儿创造一整个系列了。”

 

《永远的雷梦拉》,[美]贝芙莉·克莱瑞著,吕培明、郭红梅等译,新蕾出版社 2014年版


雷梦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住在美国西北沿海的一个工薪阶层家庭。她疯狂,爱捣乱,极度敏感,自尊心脆弱。她在图书馆的书上乱画,有时候胆大包天有时候连个空房间都害怕;她在二年级的时候就想为失业的父亲分担压力、逼他戒烟,她要面对争吵不休、试图离异的父母,又因为嫉妒母亲和姐姐间的亲密而阴阳怪气。她在真实的、充满社会问题的美国郊区长大,又始终不愿意接受成人世界的规则,甚至言行过激。虽然已成经典,但在系列出版的年代,这个充满矛盾的儿童形象全然出离于彼时的儿童文学形象。

 

或许有人会想起法国小说《地铁姑娘扎姬》(Zazie dans le Metro)的主人公。乡下姑娘扎姬满口粗话,胆大妄为,在巴黎到处惹祸甚至行骗,但作者雷蒙·克诺并不以之为儿童文学,而是以儿童喜剧为由头,在新浪潮时期挑战传统的法语语言规则和法国社会规则。儿童为羊头,成人社会为狗肉。而在最近的各种追怀文章中,写作者无不认为雷梦拉的存在是对儿童读者的莫大尊重。

 

奥马哈大学文学教授、十八世纪文学研究者Kristin Girten在文章《克莱瑞不教小孩变好,但几代读者都为之倾心》(Beverly Cleary refused to teach kids how to be good – and generations of young readers fell in love with her rebel Ramona)中写道,十八世纪以来的现代文学总是以寓教于乐为宗旨,这可追溯至古罗马文学家贺拉斯提出的“令人愉悦(dulce)和“实用”(utile)的标准。但克莱瑞在PBS的采访中曾明确表明:“我小时候很讨厌那些儿童书籍,里面的小孩总是学着变好,但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孩子们并不会。”她全力支持孩子应该像雷梦拉一样不断地挖掘本性,甚至有些时候表现得叛逆。

 

在一个片段中,Quimbly夫人对Ramona的学校表现非常失望,便轻言细语地让她试着长大。“那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你不用反应过激。”接下来,克利里真实地展现了一个叛逆小孩的心理:“雷梦拉受够了,她想做个什么坏事。她想做一件糟心让全家都震惊的坏事,坏到让他们跳脚、注意到她的事情。‘我要说脏话!’她一边跺脚一边嚷着。”于是她便这么做了。这其中,有多少愤怒是克莱瑞对成人社会现实之失望的投射呢?但至少,她试着还原了一个孩子心中并不令读者愉悦、但真实存在的负面情绪。

 

贝芙莉·克莱瑞笔下创造的经典儿童文学形象(亨利、雷梦拉、小鼠拉尔夫)。


在大西洋报记者Sophie Gilbert看来,雷梦拉和她在读者心中激起的羞耻感,正是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书评文《克莱瑞的耻辱》(The Mortifications of Beverly Cleary)中,她写道:“最清晰的童年回忆往往与耻感有关。身在其中时,我们以之为创伤,于是我们的神经系统分泌很多肾上腺素,提高我们的敏锐度,使我们将这个违背社会常规的教训铭记于心。”


雷梦拉经历了很多在Gilbert自认为无法接受的糗事,这些或许源自作者小时候从农村到城市读书时的自卑。但克莱瑞的成功之处是,她能用温和的幽默使读者对这些令人掩目的童年耻辱感产生共鸣。“在克莱瑞的书中,耻辱是刺人的、有心理学含义的、深刻的经历,她却用一种优雅提供文字救赎。雷梦拉的老师在她羞愧到无地自容时表扬她勇敢,她糗事多多的朋友也总是得到友谊和亲情的谅解。这或许是种理想主义,但很多像Gilbert这样的读者在其中找到了安慰。承认脆弱和不堪并投以温柔谅解,这是“雷梦拉”系列在成人读者中依然广受好评的原因之一。

 

作家Rachel Vorona Cote在此基础上,提出了雷梦拉对于女性读者的特殊意义。在Literary Hub她认为,疯狂的雷梦拉教会了一个时代的小女生如何拥抱自己的鲁莽与不适。雷梦拉像《绿山墙的安妮》里的安妮一样,缺乏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征,但她毫不因此自卑。她勇敢骄傲地带着自己的伤疤,不断地到处探寻,吵吵闹闹,因为她“迫不及待地要去看清生活的有趣之处”(《烦人精雷梦拉》)。


克莱瑞雕像公园中的雷梦拉雕塑。


在Cote看来,雷梦拉的价值在于,她不符合任何刻板印象。她看起来有点男孩子气,但她也喜欢可爱的坠饰、也对男生感兴趣;她的粗暴性格让人爱不起来,但她爱别人的方式有种令人动容的无私投入,譬如被她极度理想化的两个学校老师。“她总是太过了”,Cote写道,“但当她发现自己不合时宜的时候却绝不放弃自己的特性……甚至骄傲地不要求被爱,一如简·爱……这不应该只是家境优越的白人女孩的‘女性’特权,而是每个女孩子应该勇敢追求的自我肯定与赋能,只是在雷梦拉身上得到了夸张的体现。”

 

这也是为什么,Kristin Girten也在自己的文章中认为,雷梦拉很好地呼应了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甚至在部分作品发表时就已经预兆了第三波女权运动的来临。可以说,相比于娱乐或教育,雷梦拉的存在更类似宣言,不仅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样守着本质复杂矛盾的童心,也像一个强大母亲一样为她的许多女儿们撑腰。


亚裔女孩的“次要感受”

在诸多民权浪潮之后,“雷梦拉”系列也受到了一些诟病——比如该系列中缺少其他肤色的角色。基于自己的成长经历来写作并非必然是缺点,但如果以雷梦拉作为新时代个性女生的面孔也有失偏颇。


前段时间爆发的“停止仇恨亚裔”(Stop Asian Hate)运动依然在继续,对于少数群体——尤其是种族方面——的呈现和支持成为越发重要的文化运动。而此次运动中,韩裔作家Cathy Park Hong是备受瞩目的发言人。而她的新作《次要感受》(Minor Feelings)用外科手术般的语言剖析了自己作为亚裔美国女性的心路历程,有如此次反亚裔仇恨浪潮的前奏。

 

韩裔作家Cathy Park Hong与新作《次要感受》(Minor Feelings)。


Hong是诗人出身,也曾涉足艺术创作。她毕业于声名在外的爱荷华大学的写作项目,却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亚裔身份困扰。她在书中写到自己所面临的困境:一名非白人作家书写自己的种族文化背景时,往往会在学术环境中面临“利用自己身份政治”的指责。但在《次要感受》中,Hong像愤怒的雷梦拉一样,尽可能无保留地展露了自己作为女性、作为亚裔女性的挣扎。

 

在书中,次要情感被定义为:“被种族化的情绪——消极、焦虑、无法言说的情绪,这建立在种族经历的沉积上,建立在自我感知被不断质疑与无视的长期经历上。”这种自我感知的压抑和错位,会导致一系列消极负面的情绪,包括偏执、羞耻、愤怒或忧愁(paranoia, shame, irritation, and melancholy)。在书中,Hong描述了自己作为第二代韩国移民的成长经历——韩国的战争在她和周围人的家庭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也在白人同龄女孩的光芒下不自知地自我压抑。电视上是她难以共情的白雪公主,而她的文具盒里藏着精致可爱的各种铅笔,供她在仅有的个人空间中感受自己的私密情致。而步入大学,她充满才华的艺术家朋友也在处理自己的亚裔女性身份时经历了诸多困难,甚至自我毁灭。在她近乎意识流的夹叙夹议中,Hong引用各种社会科学和哲学理论,反思成长经历中的文学、影视作品,试图为自己在各种社会夹缝中被隐去的情感和女性身份创造自己的声音。

 

像雷梦拉一样,Hong拥抱自己的愤怒。“我理应保持愤怒”,她写道。次要感受的种子总在很小的时候便种下,而追根溯源则是必要的解决方法之一——无论效用几何。回顾少年时,Hong既有与雷梦拉相似的肯定自我的锋芒,又有全然不同的社会背景为底色。她们同样值得被听到、被理解,一如姐妹。


录下来!阅读时哭泣的自己

如今,短视频几乎成为了各种网络流行趋势的风向标。似乎任何东西与之结合,都有机会不期然地走红。而最近在西方社交媒体上流行起来的BookTok,不仅饱受年轻女性读者的喜爱,还在默默改变西方图书出版行业的传统格局。


#BookTok是社交媒体软件TikTok上的图书推荐标签。不同于商家直播卖书,或是名人大家推荐书籍,BookTok的使用者大多是普通读者,他们通过一分钟的短视频来拍摄推荐图书,例如用延时摄影拍下自己读书的过程,或者记录自己在读到小说中那些惊心动魄或者催人泪下内容时的反应,展示由阅读所引发的真情实感。


据英国《星期日标准报》报道,截至目前,带有#BookTok标签的短视频观看量已经达到58亿次。不少美国的实体书店也为因BookTok而走红的图书开辟了售卖专区。BookTok在西方网络社群上掀起了讨论文学作品的热潮,甚至带动了许多以前出版的小说再度走红。


BookTok分享阅读体验的方式特别受到年轻女性读者的喜爱。


近年再度冲上畅销书榜单的《我们曾是骗子》(We Were Liars)就得益于此。这本小说出版于2014年,作者E. Lockhart在去年夏天突然发现自己的作品登上畅销书榜首时,她在惊喜之余更多的是迷惑,直到她的孩子们告诉她,正是BookTok让这本书进入更多年轻读者的视野。


在《纽约时报》近期的一篇报道中,15岁的Miereille Lee和她13岁的妹妹Elodie解释说,她们只是想与人分享自己阅读时的情感体验,因为学校里不尊重阅读的人实在太令人讨厌了。她们已经拥有二十多万粉丝。

 

大型连锁书店Barnes&Nobles已经在全美多个销售点增加了Booktok视频的播放处,并换来了明显的、堪称疯狂的销售增长。Lee姐妹介绍《我们曾是骗子》的四十五秒视频,就获得了五百多万的观看次数。很多传统出版机构已经开始与这些释放阅读情感的TikTok用户合作,但目前为止这些视频依然主要由热情读者自发上传。

 

15岁的Miereille Lee和13岁的妹妹Elodie利用BookTok分享阅读即时体验。


Literary Hub编辑及记者Bethanne Patrick在《BookTok如何进入你的大脑》(How BookTok Gets Into Your Brain)一文中提出,推特和脸书无法达到TikTok的奇效,因为这些年轻女孩直接在镜头前哭泣。哭泣,则直接作用于观众的杏仁核,而不是负责情感与理智的大脑部分。也就是说,这些视频直接越过情感与理智,作用于本能。而视频产出者和受众,大多在二十五岁以下,也就是前额叶皮质完全形成的时候。这是青春期叛逆的时候,也是形成情感纽带的最佳时期。在Patrick看来,这些女孩之间表达和承认情感并形成小团体情谊的过程,是动人的。有的用户告诉她,在疫情隔离期间,是Booktok为她带来了释放情感的出口和来自网络的情感支持。

 

从雷梦拉到Hong再到这些使用Booktok的年轻读者,认识、表达和挑战女性存在的方式在不断改变,也在不断丰富。“女性”不是一个一以贯之的单一形象,而是由不同年龄段、不同种族文化背景组成的立体主义一般破碎而无法统一的画像。她可以是雷梦拉一样矛盾、暴躁、又有点假小子味道的小女孩,可以是Booktok上的青春期女孩一样通过阅读体验和情感释放来寻找陪伴,可以像成熟的Cathy Park Hong那样在不同文化之间努力寻找回顾自己的创伤并强烈表达自己的声音。还有很多不同的她们,操持着不同的、或许还未形成的女性声音或口音。至少,作为读者,我们可以像她们一样试图去诚实地认识和表达自己的情感和身份。而这,不分男女。


参考资料:

https://en.wikipedia.org/wiki/Ramona_(novel_series)

https://www.theatlantic.com/culture/archive/2021/03/what-beverly-cleary-taught-us-about-feeling-mortified/618450/

https://lithub.com/how-ramona-quimby-taught-a-generation-of-girls-to-embrace-brashness/

https://theconversation.com/beverly-cleary-refused-to-teach-kids-how-to-be-good-and-generations-of-young-readers-fell-in-love-with-her-rebel-ramona-158354

https://www.nytimes.com/2021/03/20/books/booktok-tiktok-video.html

https://lithub.com/how-booktok-gets-into-your-brain/


作者|冯塬雅

编辑|李永博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