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政协常委、湖南省生态环境厅副厅长 潘碧灵



文 | 新京智库访谈员 肖隆平 


自2005年实施“中部崛起”战略以来,中部六省地区生产总值(GDP)年平均增长率达13%,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作为中部六省之一的湖南,其2020年GDP达4万多亿元,较2005年的6千多亿元增长6倍多。

 

在此期间,湖南省出台颁布了相关低碳发展的规章制度,比如2016年4月湖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了《湖南省实施低碳发展五年行动方案(2016-2020年)》。湖南坚持以新型工业化为发展的第一推动力,在工业发展的同时强化节能减排约束和结构优化升级,工业发展质量得到了稳步提高。

 

虽然湖南省近些年来的碳排放总量没有出现同样的增长幅度,但全国政协常委、湖南省生态环境厅副厅长潘碧灵告诉新京智库,湖南省实现碳达峰和碳中和目标仍然将面临能源需求持续增长、高碳化能源结构和重型化产业结构带来的三大挑战。而实现碳达峰、碳中和双目标仍面临时间紧、任务重的形势,湖南将采取什么措施应对,未来的经济发展又将何去何从?

 

新京智库就此采访了被称为全国“两会”上的“绿色提案大户”的潘碧灵。担任全国政协委员的十多年来,潘碧灵致力于推动湖南省域内的大气污染防治、农村环境整治、洞庭湖环境治理等相关环境问题的改善。


“碳达峰、碳中和不是以牺牲经济为代价”


新京智库:GDP增速与单位GDP碳强度增速呈负相关关系,即前者增速越快,后者降速就得越快,这样才能达到碳达峰的目标。而一直以来,有观点认为节能减排就是遏制经济发展,你对此怎么看?

 

潘碧灵:的确,解决碳排放问题关键是要减少化石能源的碳排放。我国已经承诺,2030年前“碳排放达峰”,这是指我国能源活动产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在2030年达到最大值,此后年份将不再增高。

 

如何减少化石能源碳排放呢?这就得加快推进清洁替代和电能替代(“双替代”),打造清洁低碳、安全高效的现代能源体系。通过能源零碳革命引领全社会加速脱碳,实现能源电力发展与碳脱钩、经济社会发展与碳排放脱钩(“双脱钩”)。

 

但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不是不发展,而是要高质量发展。碳达峰、碳中和不是给发展设置“紧箍咒”,而是通过转变观念、技术升级、产品创新带动更大投资、创造更多就业,从转型和升级的角度,促使“减碳”任务的完成和社会经济高质量发展目标的实现。碳达峰、碳中和不是“一刀切”,但要敢于切一刀。

 

碳达峰、碳中和不是以牺牲经济为代价的“一刀切”,实施过程中必然会经历传统产业转型的阵痛,以及新兴产业成本由高向低的发展过程。需要以行业为主推进碳达峰,主动摒弃高碳的生产方式。以区域为主推进碳中和,统筹布局区域内的产业、基建以及科研力量,协调多能互补、多能融合、物质综合利用的新方式,实现生产方式的变革、生活方式的转变。

 

新京智库:从行业角度而言,你认为高耗能产业将受到多大的冲击?这些行业将发生什么样的转变?

 

潘碧灵:碳达峰的重要抓手就是调整产业结构,引导高能耗产业节能降碳,产业升级。从钢铁行业来看,很多节能措施在“十二五”、“十三五”都已经用上了。炼铁工艺中煤炭、焦炭等化石能源作为还原剂的部分不可替代,炼钢轧钢基础能耗很难降低。有色、水泥、玻璃、陶瓷、石化、化工行业的节能和资源利用工作也进入“深水区”,碳达峰目标一旦分解到各行业,传统能耗产业的压力将进一步增强。

 

另一方面。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也将带来产业革命,引导产业绿色化发展。产业终端的能源可逐步由化石能源转为电能。以钢铁行业为例,电炉炼钢、电炉冶金为标志的终端电气化,以及氢气替代石油和天然气的清洁化将推动高能耗行业发生深刻变革。再就是资源循环利用和随着发展到一定阶段,钢材、水泥等产品需求减少,这将推动短流程炼钢,减少生铁生产,结合资源循环利用,建立废钢回收体系。


新京智库:你认为我们是否需要牺牲高耗能的一些产业发展以换取碳达峰、碳中和目标的实现?为什么?

 

潘碧灵:过去40余年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耗能产业尽管带来了资源的消耗和环境的破坏,但也要看到其为经济发展做出的贡献和当前承载的就业和民生。


碳排放 图片来源:Unsplash 网


经济发展导致的碳排放问题,必须要通过更好的、高质量发展加以解决。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中,我国必须要更好统筹经济发展和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在最大程度上避免重复发达国家先发展后减碳、先高碳再低碳的弯路,走出一条以低碳方式建设现代化国家的全新发展道路。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根本上要依靠经济社会发展全面绿色转型,推动经济走上绿色低碳循环发展的道路,这是解决我国资源环境生态问题的根本之策,也是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的首要途径。


绿色化转型不会抑制经济发展


新京智库:你认为绿色化转型是否会抑制我国经济增长?为什么?

 

潘碧灵:从发展的角度看,绿色化转型实质上是新旧动能转化的问题,用新模式代替旧模式,新业态代替旧业态,新技术代替旧技术,新材料新能源代替旧材料旧能源,实现产业升级。

 

实现绿色化转型,首先要鼓励和培育碳达峰和碳中和的相关产业,促进新能源、新材料、智能制造、电动汽车等新兴产业快速发展。同时要引导化石能源主导的传统行业规范发展,通过研发节能技术,提升用能效率,降低碳排放的方式进行转型升级。

 

实现碳达峰、碳中和不仅不会限制经济社会发展,而且会推动新兴经济的发展、新型发展方式的出现。因为推动碳达峰、碳中和会带来新投资、新技术、新工业、新交通、新建筑、新能源,还会创造一个新型发展方式,带动经济社会的进步,实现可持续发展。

 

新京智库:绿色化转型是大势所趋,你认为这将诞生一些什么新机遇,有多大规模?对经济的影响将体现在哪些方面?

 

潘碧灵:“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为中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提供了方向指引,将倒逼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全面低碳转型,是推进绿色经济发展、形成绿色经济新动能的客观需要。据测算,2030年碳达峰目标实现时,全社会预计将向零碳产业投资8.5万亿元,其中将有大量资金用于科技创新研发;而这些投资预计将拉动14万亿元产值、创造10.9万亿元GDP,为零碳产业进一步发展提供巨大的市场空间和潜能。

 

碳中和发展是一场能源革命、产业变革,将催生新的经济增长点,创造出新的商业机会,刺激技术和新兴产业的创新发展。到2060年实现碳中和的目标,保守估计将撬动70万亿元绿色产业投资机会。


预计4大主题12个领域将受益于碳中和顶层设计。电力脱碳主题,包括储能、分布式光伏、特高压;终端电化主题,包括废钢处理、石墨电极、氢能-燃料电池、生物燃料、装配式建筑。节能提效主题,包括IGBT(绝缘栅双极型晶体管)产业;排放绿化主题,包括生物降解塑料、塑料回收、CCUS(碳捕捉、封存和利用)技术。

 

新京智库:对于绿色消费转型,你认为我们现在急需做好的是什么,该怎么做?

 

潘碧灵:对于消费端而言,要促进绿色产品消费。首先政府要加大绿色采购力度,逐步将绿色采购制度扩展至国有企业。对于企业和居民而言,要加强对他们采购绿色产品的引导,可以采取补贴、积分奖励等方式促进绿色消费。可以推动电商平台设立绿色产品销售专区。加强绿色产品和服务认证管理,完善认证机构信用监管机制。

 

同时,要加大宣传,倡导绿色低碳生活方式。厉行节约,坚决制止餐饮浪费行为。因地制宜推进生活垃圾分类,减少塑料袋的使用,推进过度包装治理。提升交通系统智能化水平,积极引导绿色出行。深入开展爱国卫生运动,整治环境脏乱差,打造宜居生活环境。开展绿色生活创建活动。

 

此外,对于生产端而言,要推进工业绿色升级。比如,加快实施钢铁、石化、化工等行业绿色化改造。推行产品绿色设计,建设绿色制造体系等。要构建绿色供应链。比如鼓励企业开展绿色设计、选择绿色材料、实施绿色采购、打造绿色制造工艺、推行绿色包装、开展绿色运输、做好废弃产品回收处理,实现产品全周期的绿色环保等。还要提高服务业绿色发展水平和加快农业绿色发展。


湖南碳达峰、碳中和面临三大挑战


新京智库:你认为“2030年碳达峰、2060年碳中和”的承诺和目标对湖南经济发展意味着什么?


潘碧灵:湖南实现碳达峰和碳中和目标将面临三大主要挑战。首先是能源需求持续增长的挑战。湖南省还处于工业化城镇化后期,能源需求预计年均增速2%左右,既要控排放又要保增长,给碳达峰带来巨大挑战。


二是高碳化能源结构带来的挑战。湖南省化石能源占一次能源消费比重约为76%,煤炭占比约为55%(2020年全国煤炭占比56.8%),呈现一煤独大的格局。清洁能源占一次能源比重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十三五”湖南省没有上马一台煤电机组,为全国碳达峰是做了贡献的。


从2017年起,湖南省开始出现电力供应紧张,去年年底尤为突出,冬天可再生能源出力有限,短时间很难满足能源发展需求。


三是重型化产业结构带来的挑战。2020年湖南省六大高耗能产业能耗占规模工业能耗约84%,产业结构高碳特征明显。传统产业转型升级挑战大。


同时,在碳中和背景下,碳排放达峰将是湖南省落实“三高四新”战略,打造国家重要先进制造业高地的重大机遇。首先是碳达峰碳中和将创造巨大的市场需求。为了实现碳中和碳达峰目标,将带来能源革命、产业革命和消费革命,主要围绕能源清洁化、产业绿色化、消费升级化发展,这都将创造新的市场需求。其次是满足碳达峰市场需求湖南省具有良好的产业基础。“十三五”以来,湖南省重点培育了20个工业新兴优势产业链,借助这次机遇,这些产业链提供的技术、产品和服务在为我省实现碳达峰目标的同时,还将为全国做出重大贡献。


此外,着力“一核两翼”和“住行升级”,抢抓战略机遇。 “一核”就是抓好风电、太阳能装备制造。“两翼”指的就是储能产业和特高压输变电装备制造业。这两个产业的发展将为湖南新型能源装备产业保驾护航,提供“碳达峰能源解决方案——湖南名片”。“住行升级”主要是低碳消费理念驱动交通行业电动化和装配式建筑的大规模应用和发展。推动工程机械、环卫车相关产品电动化,推动作业车辆电动化(替代柴油车)、智能网联汽车产业快速发展。


以“外借”应对湖南能源需求难题

 

新京智库:降低单位GDP碳强度的最直接方法就是减少化石能源,也就是能源结构调整。结合湖南的能源特征,你认为湖南该如何应对?

 

潘碧灵:实现碳达峰的核心问题是能源结构调整,合理控制煤电发展规模,提高风光水等可再生能源的比重。湖南省能源结构总体上缺煤少气,相比于西北、东北和沿海地区,湖南省在风能、水能、光伏等清洁能源方面缺乏优势。根据湖南省的能源资源禀赋和现有的产业结构,湖南省要调整和优化能源结构,促进可再生能源发展。


首先,确定湖南省可再生能源电力发展目标,进一步研发推广太阳能风能技术,加强项目建设管理和政策落实工作,推进可再生能源电力有序规范发展。其次,向国家电网争取支持,提升湖南清洁能源电力消纳能力。加快建设与湖南省联通的特高压输变电线路。


风力发电 图片来源:Unsplash 网


最后,向国家电网争取,增加湖南省可再生能源调入电比重,鼓励发展储能技术,利用存量常规电源合理配置储能,积极实施存量“风光水(储)一体化”,实现多能互补,融合发展。

 

新京智库:国家层面已经规划今年制定出台“2030年前碳排放达峰行动方案”。湖南的相关方案有何进展?

 

潘碧灵:湖南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省委经济工作会议、省政府工作报告已将碳达峰行动纳入今年重点工作。按照国家要求和省委、省政府的安排部署,湖南省已启动省级二氧化碳排放达峰行动方案相关研究工作。3月22日,省委书记许达哲召开省委常委会议,提出要按照2030年前碳达峰行动要求,以长株潭郴四市国家低碳城市试点为推动,研究制定全省二氧化碳排放达峰行动计划。要充分发挥郴州国家可持续发展议程创新示范区和亚太绿色低碳发展高峰论坛等平台作用,积极争取气候投融资试点。


共同探索中国碳达峰碳中和之路


新京智库:从全球范围内来看,其他发达国家在处理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与经济关系时,有没有哪些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潘碧灵:根据世界资源研究所发布的报告,全世界已经有49个国家的碳排放实现达峰,占全球碳排放总量的36%。与一些发达国家早已实现碳达峰、再经历60-70年时间从碳达峰向碳中和过渡相比,我国碳达峰碳中和的速度更快、力度更大,面临的挑战也更严峻。

 

首先是发展的压力。我国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没有变,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依然突出,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人均GDP仍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与主要发达国家相比还有较大差距,发展仍然是第一要务,发展也必须要一定的资源环境承载能力为支撑,现在二氧化碳排放仍在攀升,还没有达到峰值,下一步还要考虑实现碳中和。

 

其次,在全球范围内,我国单位GDP能源强度、碳排放强度水平较高。数据显示,中国的单位GDP能源强度是世界平均水平的2倍多。我国经济体量大、发展速度快、用能需求高,能源结构以煤为主,使得我国碳排放总量和强度“双高”。

 

再次,是碳达峰到碳中和的缓冲时间短。欧盟承诺的碳中和时间与达峰时间的距离是65-70年。我国则是积极主动设定了碳达峰碳中和的时间表,实现碳达峰就需要付出艰苦努力,碳达峰之后30年就要实现碳中和,意味着达峰之后平台期缓冲时间很短,就要稳中有降,以致快速下降,这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

 

作为全球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和碳排放大国,我国需要在推进发展的同时实现快速减排,需要同时从能源结构、经济结构、产业结构、生活方式等方面进行较快转型。我们也非常希望能够与其他国家合作,学习他们的先进经验,共同研究适合中国国情的碳达峰、碳中和之路。


编辑:柯锐 、张笑缘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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