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


您好!我是个高三生,马上也要高考了。事情的起因是父母,前几天牙龈炎,父亲给我配药,母亲发现一个药不是治牙龈的,便去询问,不知道两人争论了什么,父亲好像把母亲的意思误解成配错药害我,我宽慰他说,没这个意思不必多想。也许事情很小,但两人生活中多有不和的表现,母亲喜欢喝可乐甜饮却时常被骂不健康,喜欢捧着手机逛论坛看吃播却被批懒惰,饭量不大但爱饭后以面包充饥却被迫承担"不正常,西方人"的污名化,即使出趟门也会招来父亲秽俗言语的伺候,父亲好像喜欢用一个小错误去否定她这个人,这或许是我的片面观察吧,但是今天我想借着他们有这一个小矛盾的契机和父亲谈一下,答案却几近冷笑与拒绝。

 

我一辈子就只会被贴上"小孩子不懂事别插嘴"的标签吗?我说宽容善良能够消融矛盾的时候,却被甩来的一句你不懂怼了回去,当我说可以尝试着悦纳别人的异质性时,他的摇头苦笑只能让我有鲠难言,他气愤地跑过来,厉声质问我"你觉得她好吗?好你就别听我的",我辩驳说我只判断话的是非曲直,不会因此概括一个人。他说难道你就要叫我不指出家人的缺点,将其看作外人吗?我不愿指出他的逻辑谬误,因为会引起更大的嗓门,在吵闹下我原来语气的平和被淹没,最后的我甚至卖惨装无辜,摇尾而乞怜,消费泪水渴望买来他的同情、宽待,缓解两人关系的紧张。

 

以前我自诩秉持尊重、宽容的真理,觉得他的指责以自己的标准衡量他人,无理且嘈杂。但现在,我开始不知道孰对孰错了,我做错了吗?所有人的矛头好像都在指向我,仿佛我演得像个撒气的婴儿?或许有时候不提出来才是更好的吧?但不对话真的能解决问题吗?我想,这个问题真的有必要解决吗?因为这个问题像是伤疤,轻轻一碰却会绷紧所有家人的神经。


我想,当我说出那些话企图改变他的观念时,我是否在做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圈定?他的想法在我眼里确有偏颇,但以我的价值观取而代之真的合适吗?更何况最后的我献丑卖怜想改造他,这是否是种自私的占有欲,控制欲?可是我分明看到了一堵高墙,看到了一个很男权很刚强,继承着传统″男式说教"话语的暴脾气。在我的视角下,他经常是这样的形象,而我难忍母亲遭遇这样的不公,我想说,我要说,但我不敢直接说,说得委婉曲折,可在无数次沟通失败后,我也渐渐培养了自己的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是我太多情了吗?我告诉自己要遮掩情感,即使显得木讷寡言,但只要不露出破绽,就不会被抓住把柄大骂一通。但那是父亲,我无法一直让明哲保身的理性淹没情感,我留恋这份亲情,但我又怕被亲情阉割了我对事物的客观判断。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英雄是谁,我还是会回答我的父亲,因为我记忆里一直存在一个刚强的身影,他真的很厉害。他讨厌我哭,教我坚强,他八面接应,独策四方,做人精细成熟而不失气度。但我是否怕自己变成这样一个刚毅甚至带有血性的人格,将所有情感湮灭,只留下一个坚硬的躯壳。我是否因此而对他的判断带上了另一种主观滤镜。

 

或许我的行为质疑到了他的权威,让他如此震怒。我这样的行为是否又很不负责任?因为当我指出父亲的缺点时,母亲也在场。我本来的好心相助,反而可能落下了两人间的尴尬甚至可能创造了隔阂,烙下了伤痕。

 

父亲说,我只看到了表面。是啊,他们可能真的相爱,那些"恶语相向"可能只是一种调侃俏皮,是一种情感交换,他们也在自我调节关系,他们也都是意义自洽的、完整的人,我的观察无异于管中窥豹,我也无权给父亲下这么大的论断。母亲或许平常说的是对的,他们真的有爱,只是父亲太过刚强,柔情的一面藏得较深。那我的″调解",岂不是显得突兀,反而怪罪了两人,难听点来说,甚至伤害了这种微妙的关系?

 

父亲教我学会用眼睛看心里算,知道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而我真实地看到了他不断树立权威,贬低母亲、他人来褒扬自己,看到危险的男权思想席卷目光所及之处,看到弥漫四周,无时无刻不侵占他物、撂倒对方、消解他人的"自我标榜'绝对正确'″,看到一种冷战、革命思维对他的洗脑。他看到女拳手竟直呼这还是女人吗?他看到郊区有人开高档敞篷车便说他们耍帅错了地方,批他们还"自我感觉良好",他看到我发的短信言语简略过分就说我没有礼貌规范(可是老年机打字真的很繁琐),我出考场之后因为人多不愿摘下口罩竟被骂为犟。是啊,这只是浅层次的东西。首先这些观点在价值上是合法的,因为这是他的主观判断,没有对错,我理应给予尊重。而且这或许是一场戏剧,是他为拔高父权形象,营造绝对秩序而作出的努力,他树立父亲的威严可能是一种很脆弱,很不堪的努力,因为他的这些观念看起来荒谬可笑。哪个父亲不想爱儿子,不想护儿子,哪怕是以一种精神保姆,一种思想复制的方式表达的。我应该理解。我总不能去剖开这外表,幼稚地批这批那,去践踏这份专属父亲的热情吧。

 

但我觉得这有点阿Q的精神胜利的味道了,以隐恶扬善来自我欺骗,认可父亲。我真需要为他说这么多话吗?是出于亲情的道德性而让我有一种势必要想到好的一方面、为父亲考虑很深的善良冲动?还是我怕外界会对我有不孝的指控?抑或是我由衷地说出这些话的?

 

我跟他说,要善良,要宽容,接纳他人的小错误,不用刨根究底,不用以偏概全否定一个人。他说他说了她也不改,听不进去,是个无可救药的"动物",盘查她的不当之举,然后苦笑叹息,既是嘲笑我的无知也是难掩内心气愤。我说我想改善关系,让温暖把彼此相连,他说我涉世未深、天真可笑。"等你到社会上就懂了"、″其他事情,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我不敢说他这是以先知自恃,以过来者的经验自居的傲慢,因为我的确还不是很懂,但是我不忍心做他的精神子体,像他一样对所有人施加价值审判。我不忍心臣服于他那充满男权气息的价值规训,我不想被他的世界观定义,我想自由地在外驰骋,自主赋予人生意义。在他给我戴上的思想镣铐之下,我只能唯唯诺诺,假作正经地以"嗯""懂了"敷衍。我的启蒙价值观在他铁打的世俗价值观面前显得飘摇欲坠。我开始怀疑我脑中对世界的映象是否过于理想化了?因为我听惯了甜蜜的鸡汤。在真善美的神话渲染下,我是否设想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事件体系?一个只需温暖与共情就能摈除仇恨与暴力,以宽容为价值准则的虚假乌托邦?是啊,他说的没错,因为我也早已学乖,变得世故圆滑,并将在未来变得更会钻营投机,左右逢迎。我也不愿在这件事上抵抗,但当我开始抵抗他对我的价值吞噬,企图让他宽容待人时,我却在世俗世界中找不到立足的依据。

 

问题或许应是我在家庭中应该承担怎样的角色?我不知道,因为我甚至无法抉择应在多大程度上卷入他们之间的关系。退一步讲,我理解不了父亲的原因,可能更是搞不清自己。我无法认识自己,不知道过去自己所听到的,看到的有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也不知道现实的自己在何样的泥淖中挣扎,更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一团乱麻。但我从来没想过以任何方式脱离,因为比起失去所有后的意义虚无,我更爱这份仍有星星之火的希望。

 

究竟是我错还是他错?或者这件事情应该也无对错。他离我好近,但我觉得,好陌生。我只想说,我的心里一直为你保留一句对不起。

 

抱歉码了这么多字,可能有感而发,便一股溜写下来了。辛苦您看了这么久,感谢您,也感谢《新京报书评周刊》这个平台。给读者带来心智启迪,也为读者提供交流平台。

谢谢!


史坦利.刘



回信

亲爱的史坦利.刘~,

 

首先感谢你的来信,感谢你愿意敞开心扉和我们分享你的切身经历与所思所想。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这样反思自我、剖析自我。

 

也是同样的勇气,让你能够质疑父亲的权威、试图和他沟通交流。我十分感动于你的正义感和责任感。


你会动摇,自己和父亲之间到底是谁错了。我想告诉你,你没有错,即便你的母亲没有表达出对你的感动甚至没有意识到你对她的维护,你的性别平等意识和共情能力也是珍贵的。而你的父亲,他当然做得不对,没有人有权力用自己的价值观否定、侮辱、伤害另一个人,更何况他伤害的还是和自己相伴一生、最亲近的人。身为男性、丈夫、父亲,他也并不天然比女性、妻子、孩子更高贵、更正确、更权威。

 

但另一方面,我也是经历了漫长的自我挣扎才愿意接受,每个人都受限于他所成长、生活的年代。你父亲的男性说教、男权观念,可能是他在过去三四十年所接受的“普遍观念”,他的父亲是这样的,他父亲的父亲也是这样的,所以他自然而然变成了这样。当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女性应该弱柳扶风、温柔贤良,他看到肌肉发达的女拳手时,便下意识觉得“这不是女人”。我不想为他的行为开脱,只是希望你意识到,他用了三四十年形成的这种观念,已经在社会中流行了上千年,因而很难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但值得庆幸的是,社会总归在进步,比如你就不会全盘接受你父亲的观念,而是反思家中的权力关系和性别地位。

 

在读你的来信时,我的情绪是复杂的。我为你母亲遭受的羞辱和否定感到心疼,但更难过的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本可以不承受这一切。好在她还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我好像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给你任何具体的建议,来教你如何说服你父亲或者如何调解父母的感情。我只能告诉你,你很勇敢,也很珍贵,请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也不要在面对困境或不公时熟视无睹,希望你找到自己的方式,保护好母亲,保护好自己。也许缓慢,也许艰难,但你一定能改变些什么。


可能和你类似,我也成长于一个并不圆满的家庭,我的父亲同样大男子主义,并曾用暴力多次伤害过我的母亲。我和他有过激烈的争吵、漫长的冷战,直到成年之后,我才一点一点学会和他、和我的原生家庭和解,也一点一点让他做出改变。我曾鼓起勇气写过一篇文章回顾这段历程,《一个就地过年的女儿的自述》,不一定能对你有帮助,但还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努力。


最后,祝一切顺利~


回信人: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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