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专辑《未来的宝藏》发表之前,C.S.B.Q乐队是一支鲜有人知的地方乐队,即使在长沙本地,他们的影响力也局限于livehouse,离开演出场地,他们便迅速归于路人。用主唱尹慧然的话形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而这支很普通的乐队,将于5月22日20:30,在北京乐空间,为乐迷带来“未来的宝藏2021年全国巡演”北京站的演出。


C.S.B.Q乐队是一支来自长沙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乐队。


艺术家、音乐人这些词离他们很远,他们自称打工者,歌之所及,无外乎对现实生活的条件反射。乐队成立四年,创作无数,没有一首歌提供新的社会视角,然而,他们更重要的价值,是强调被我们习惯性忽略或者忽视的日常,让那些被侮辱被伤害的人,不再模糊于精英式的悲悯,在平等的对视中,完成了一次次情绪的街头速写。


这是一张标准的中国式朋克专辑,从中不难看出SMZB、蜜三刀、脑浊,甚至早期无聊军队等乐队的影子。在某种意义上,如今这已是边缘化的声音,连同音乐里的态度。尹慧然相信,朋克是有态度的音乐。这种态度也随着社会的变化而改变,他们自己便是,从街头朋克到现在偏向旋律创作,不再暴躁、不太依赖愤怒。


由于音乐中有很多进行曲式编排,歌词直白易懂,这让他们被划为“土摇”。随着专辑歌曲在音乐平台的评价变成999+,周围嘲讽的声音也开始更多出现。郁闷时,劣质威士忌就能化解,更多时候,尹慧然不在乎土洋的评价,他觉得做音乐不能太装,听音乐的也别丧下去。


整个采访过程是在他们巡演过程里,靠一通通电话完成的,很难确定这些励志的、激昂的表达和立场,是否也是他们生活中的真实样子。或许他们未来也会被月亮组开帖,或许在资本介入后他们也会言行不一。但此刻,至少在这张专辑里,听不到热血之外的杂音,那是来自民间的叛逆,骨骼脆响,相信未来,也相信暴风雨。


以下为C.S.B.Q主唱尹慧然自述:


骨子里的自卑,面对夸奖会不知所措


我们是一支来自湖南的朋克乐队,朋克不是当下摇滚乐的主流,大多只活跃于地下,但我们乐队在地下音乐界也没有任何名气,我个人有点儿社交障碍,乐队也不爱混圈子,所以无论主流还是地下,我们乐队都没有任何关注度。


C.S.B.Q乐队的第一张正式专辑《未来的宝藏》。


三月份我们发表了厂牌下的第一张正式专辑,有些歌之前发过EP,这次统一编曲重新录制,变成完整的专辑。音乐行业现在其实没有什么专辑的概念,但我还是觉得专辑更有意义。我们乐队在2017年正式成立,一张完整的专辑也算四年的总结。


之前几年,知道我们的,来我们现场的乐迷都是朋克,听不到太多外界的反馈,一直在小圈子里发展。朋克里有很真的一面,也有我很讨厌的东西,比如,大家把朋克当一个“范儿”,音乐不认真,思考也不认真,姿态大于内容。我也有过这样的时期,其实是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朋克的生活我过过,发现自己真不行,我这人不能熬夜,还爱早起,过不了朋克生活,那样自己也难受。后来SMZB乐队吴维跟我说,做不做音乐不重要,做不做朋克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做一个正常的人。


我们乐队一直把自己的位置放得特别低,骨子里非常自卑,有时候别人夸两句,会不知所措。在豆瓣上看到别人对这张专辑的评价帖子,感觉作品被看透了,但会留言质疑,我知道人家是喜欢这张唱片,可我觉得专辑没有达到人家表扬的程度,我得自己把问题说出来。


听到别人评价还是很高兴的,你的音乐跟别人产生了联系,这很重要。我一直说自己是打工者,乐队也是蓝领阶层,这张专辑发了以后,好多人听了给我们留言说被音乐感动,尤其《未来的宝藏》这首歌,他们觉得写的就是他们每天的生活。我不是有意为他们写歌,我和他们一样,处在同一个社会阶层,我正视自己的生活和困境,他们会有共鸣。前年朋友推荐我看陈年喜的诗集《炸裂志》,我看得特别感动,那是真正底层的、有力量的声音。


C.S.B.Q乐队在演出。


这张专辑发表后的反馈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最让我意外的是很多打工者在听我们的歌,他们不是摇滚乐迷,都是普通的上班一族,也许有人在大厂已经中产了,但骨子里他们仍认定自己是打工者,当下的焦虑具有普遍性。我们这次巡演第一场票房爆满是在杭州,现场来了三百多人,对别的乐队来说这不算什么,但对我们来说,绝对是破纪录的一场,吉他手上台后看到那么多人激动到流泪,好在戴了墨镜。当天有一个哥们儿加班结束后赶来,我们唱《未来的宝藏》时,我说了一句去他的996,这哥们儿在现场哭了。我们在杭州、苏州、上海都遇到了很多跟摇滚乐格格不入的乐迷,可能这些经济更发达的地方,对阶级困境也更敏感吧。


萨克斯手,师从吹红白喜事的师傅


好多人觉得我们的歌特别土,我们确实土,这得承认,现在把音乐做得国际化一点儿是主流,我听很多年轻乐队的编曲制作都不输国外,英文发音也特别正,乍一听不觉得是一个中国乐队。我们做不到那种,也不是那种路子,我们就是风格很土的湖南乐队,土到有个湖南本地的公众号说我的湖南口音太重,他听不下去。最初我们乐队去参加朋克音乐节,演出前永远无人问津,因为长相一般,打扮也不行,没人搭理。一个从县城走出来的乐队怎么可能变得国际化呢,何况,国际化有时也是伪概念。我们萨克斯手的入门老师是在小镇吹红白喜事的师傅,入门后自己扒流行歌,去湘江边给跳交谊舞的大爷大妈伴奏,吹《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假假条乐队的新专辑是国际化的,我最近在听,非常喜欢,他们音乐里有很多中国元素,但他们的视野,编曲、制作、录音的水平都非常高,我有时和朋友开玩笑,这算有钱人的音乐,我们乐队是穷人的音乐。我羡慕他们这张精良的制作,但让我尊重的是音乐里的表达,他们关心这个时代,并且有自己独立的审美,创作上也才华横溢,听他们的音乐就是欣赏和学习,这跟贫富、土洋都无关。


我们乐队没有人受过正规音乐训练,全凭感觉一点点摸索过来。最开始想做凯尔特朋克,但找不到苏格兰风笛手,想用小号代替,最后认识了现在的萨克斯手,他吹得毫无套路,特别随意,这点打动了我们。我们现在音乐上最大的辨识度就是萨克斯部分,风格是在误打误撞中形成的。


我知道自己音乐上的不足在哪里,编曲手段不够丰富,架构上有些单调,很多过门用了一样的手法,我不回避这些问题。这次巡演结束后我们开始准备新EP了,希望音乐有进步,也很可能做不到。


主唱尹慧然承认,乐队的作品在音乐上有不足,他也从不回避这些问题。


我们的歌,写给那些遍体鳞伤的人


我最初接触摇滚乐就是朋克,因为互联网时代开始了,打口碟和摇滚信息不再是大城市的专属。2005年我从县城来到长沙读高中,听到绿日乐队和艾薇儿,绿日乐队那张《美国偶像》当时对我影响很大。后来在网上找了很多乐队的资料,第一次了解了朋克这个词的意义,又读了春树写的《北京娃娃》,知道中国也有人在做朋克。


第二年冬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演出信息,长沙46livehouse有摇滚演出,在那里看到了长沙元老级朋克乐队最终选择的现场,天旋地转、心跳加速、两耳轰鸣,现场有很多鸡冠头和皮夹克,混乱且暴躁,我没体验过这种刺激,当时就确定了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那场演出之后我买了一把八百块钱的贝斯和一把三百块钱的木吉他自学,朋友说贝斯简单,我就先练贝斯。上大学时在湖南摇滚论坛里看到乐手招募的帖子,加了QQ号去面试,随后就有了人生第一支朋克乐队,风格是那种最躁的街头朋克。乐队做了一年因为种种原因散了,我和吉他手、鼓手又做了一支新乐队,也就是C.S.B.Q的前身。


校园乐队很难撑过毕业,大家都要找工作,所以2010年这个乐队就解散了。我上一份工作是在长沙的一家电子科技公司里做效果器,是产品经理,独立设计了十多款产品,我们乐队吉他手现在用的木琴模拟就是我做的,让我挺得意的,做效果器属于离摇滚乐很近的工作,同时做产品又会接触工厂,接触最基层的劳动者,那时开始隐约知道自己要唱什么,唱给什么样的人。


有人说我们这张专辑有中国很多早期朋克乐队的影子,其实他们并没有太多影响到我。中国朋克,是我做朋克以后才开始听的,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可能我们听的音乐源头一样,但本质上的区别很大。


C.S.B.Q乐队演出中。


颓废消极从不是我想要的风格,我就是想音乐更积极,你认清社会现实后,要去行动要去努力,而不是放弃,我对很多公共事件有看法,希望用音乐介入现实,但音乐体量有限,你无法写得很具体,可能只会写出一个立场和情绪,但我更希望写出希望。我是一个从底层出来的人,现在也是社会底层,我看到过很多生活中遍体鳞伤的人,这些人如果能从我的音乐中得到感动和鼓励,那种感觉太好了。我讨厌现在摇滚乐中假惺惺的浪漫,中产阶级的哀怨,讨厌所有音乐中的虚伪。


前一段时间我们乐队去成都春游音乐节玩,现场听到Kawa乐队的《大起大落》和《人间正道》时,我在台下哭得一塌糊涂。前顶楼的马戏团乐队成员梅二晚上喝酒时跟我说,不要迎合知识分子和精英们的喜好去做底层叙事,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想看到的。之前很长时间我一直纠结要不要做成浊水溪公社那样的乐队,我确实做不出时髦的、艺术感的东西,对精英视角也有很强的怀疑。我骨子里就是个“乡里别”,我们乐队就是一个长沙小乐队,我们写了很多长沙的歌,这个城市有敢为人先的气度,湖南在我们的近代史里曾撒下很多火种,摇滚乐对很多人来说,也应该是火种,来点燃生活的斗志。


我们乐队没有什么朋克的行为,朋克得非常路人,今年春游音乐节,我们吉他手和鼓手在现场帮忙做安保工作,看到一个小伙子打他女朋友,他俩上去制止,小伙子说这是他女朋友,想打就打,他俩就冲上去把那个小伙子揍了一顿。这算乐队做得最朋克的事了,虽然也不算什么大事。


别人做朋克为消遣生活,我以朋克为生活


我在乐队负责词曲创作,很在意音乐的文本性,喜欢的很多乐队也多是因为歌词写得好,比如海朋森、野外合作社,还有SMZB,海朋森去年的《成长小说》非常惊艳,他们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发,我发现音乐的受众变了,新的歌迷能捕捉到很多音乐里的信息,海朋森的歌词锋利隐晦,但他们的受欢迎程度足以让你相信,任何表达方式都不再是障碍,只要你做得够好。


最近也有人批评我的音乐是口号,在打鸡血,我不太在意这些评价,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想要什么。摇滚乐改变世界只存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候没有摇滚乐也会有其他,大家很长时间都以为摇滚改变现实,其实是个误会,摇滚乐能改变的只是人们看待现实的方式。


主唱尹慧然说,注重歌词这事儿是受其父亲的影响。


我在写词上花的时间很多,在意韵脚,很多人觉得不够朋克,我觉得我们的区别在于,很多人做朋克是为了消遣生活,我是以朋克为生活。注重歌词受我父亲影响,他是被新诗影响的那代人,最喜欢北岛,很小的时候他就带我一起读,也会和我谈及他们那一代大学生经历的种种现实,以及北岛对他和他那一代人的意义。


我父亲自己也写东西,因为文笔出色,从学校调入政府,进了体制做文职工作,后来负责农村经济项目,经常带我一起去很清苦的地方,那里生活的荒诞和残酷远远超出想象,《长太息》这首歌跟这些经历有关,希望民生不再多艰。乐队某种程度上也与我父亲有关。2016年小年夜,我人在外地,父亲急病去世,对我打击特别大,那之后我开始寻找一些能支撑我的东西,或者说值得实现的理想,大概过了大半年时间,之前乐队成员打来电话,说继续做乐队吧,我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方式了,才有了现在的C.S.B.Q乐队。


组乐队后我们经常在46livehouse演出,就是我第一次看朋克演出的那个现场,也算比较活跃,创作了一批作品,做了第一次小型巡演,票房极其惨淡。2019年经朋友介绍,加入了SMZB乐队主唱吴维的厂牌,参加了一些朋克音乐节,很多朋友为我们提供了实质的帮助,比如我们录音都是信用录音,录完了攒够钱再付。去年疫情结束后,萨克斯手的表哥在厦门找我们过去,一家投资公司想做文化项目,看好独立音乐的发展,便投资我们做了现在的厂牌——自由之鹭,之后乐队成员全部脱产专心做乐队工作,朝着职业化走。


不过乐队还是习惯精打细算,这次巡演每一站都靠货拉拉搬运设备,没舍得租个巡演小巴。但这次巡演又特别开心,票房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路演出遇到了很多不同圈层的人,每场都跟着大合唱,这是我们从没有过的经历。有一场演出前我多喝了点儿酒,上台朗诵了一段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后来看着台下观众跟着我们的音乐一起躁一起唱,我真的觉得,现在就是我的黄金时代。


新京报资深记者 汤博

新京报首席编辑 吴冬妮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