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汤达 


但他不是读诗,而是几乎把眼睛贴在书上,仔细打量书中诗人们的照片。


《重返暗夜》,作者:(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译者:赵德明,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1年3月


01


阿图罗·贝拉诺觉得帕特里斯·科达的表情像要打老婆,让·迪巴克的表情像个没什么希望的银行职员,雅克·阿诺德的模样则像银行经理,且就是迪巴克工作的那个银行。阿图罗还在诗人们的表情中看出他们微妙的幽默感,猜测他们的身世和经历,甚至还对两位女诗人产生了想入非非的念头。这就是小说的全部内容:一个诗人翻阅其他诗人的照片。


小说中的阿图罗·贝拉诺,如《荒野侦探》所言,是个“本能现实主义者”,实际上也是青年波拉尼奥的分身之一。他翻阅这本诗集的方式,很像波拉尼奥看待生活的方式。


诗人是现世的反抗者和注定的失败者,波拉尼奥终其一生都对这些孤寂的诗人感兴趣,在文字中构建、追索他们的命运,至于他们的诗写的什么、写的好不好,他几乎只字不提。


他在访谈中说:只有诗歌还没有被污染,只有诗歌还在商业之外。


他还说:我的主要兴趣是活得像个诗人。

波拉尼奥

02


波拉尼奥的首位英译者Chris Andrews这样谈论波拉尼奥:


他的书对众多读者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读者们获得了一种有力而特有的、对于生活中什么事情重要的意识。


那么,到底什么事情重要呢?


在这部名为《重返暗夜》的小说集里,跟之前《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有所不同,其中的主要人物除了诗人、作家之外,更多的是妓女、色情演员、黑帮分子、相信巫术的足球运动员、警察、杀人凶手、恋尸癖。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大概是孤独、漂泊和失败。你很难说自己同情他们,或者理解他们。


所有人都在逃离什么,又在追寻着什么,而且谁都知道,这些逃离和追寻不会有结果。


波拉尼奥以自己的方式抗拒现代商业世界的庸俗、单调,也就是抗拒小资审美和大众文化。在他的笔下,所谓正常生活是不存在的。


在《与恩里克·林恩相遇》这篇小说中,波拉尼奥自己登场了,他写自己做过一个梦,梦见在朋友的介绍下,他与那位迷恋死亡的智利诗人、小说家恩里克·林恩相见,虽然梦中他自己也知道,这位作家已经不在人世。林恩曾经提携过波拉尼奥,将波拉尼奥与其他几位诗人列为智利诗坛的老虎。波拉尼奥私下里对这个称谓不敢苟同,因为他觉得,真正的老虎罗德里格·利拉已经自杀身亡,其他人充其量只能算猫,而不是老虎。那些人有的不再写诗,有的只是嬉皮士,还有的则已经堕落。


什么是堕落?在波拉尼奥这里,堕落不是吸毒、卖淫、杀人、造反,而是当外交官,或者广告公司经理。


在波拉尼奥的小说世界里充满破碎、孤独和虚无。仿佛这才是生命和自由的应有之义,而温暖、舒适、稳定的小市民生活,则是生命的牢笼。


当你开始同情书中某些人物的命运时,要谨记,作者和人物可能倾向于认为,你才是更值得同情的对象。

哈维尔·莫雷诺(Javier Moreno)在《波拉尼奥小说的几何学入门》一文中首次以图表形式展现波拉尼奥的文字世界。遗憾的是,如莫雷诺自己所言,这里并没有容纳进作者的诗歌,他本该放进去。


03

波拉尼奥的文学守护神是博尔赫斯。他的短篇小说取材,明显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这本《重返暗夜》,很多地方会使人想起《恶棍列传》。小说的技法也有明显的博尔赫斯印记,比如将书籍及其评论作为小说的主体,比如那些戛然而止的迷宫式叙事游戏。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波拉尼奥可以算是博尔赫斯的反面。或者说,博尔赫斯之所以受到波拉尼奥的崇敬,是因为博尔赫斯的生活与波拉尼奥的生活没有共同之处。


正如波拉尼奥自己所说,每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自传的。他的小说和诗歌,不论题材如何标新猎奇,人物多么惊世骇俗,这些都是他曾经癫狂、反叛的生活真实的折射。


博尔赫斯生活的特点是没有生活。波拉尼奥生活的特点是生活得太多了。


而他们的小说都真实地反映了他们生活的特点。这是诡异的相似和背离。


我们必须用另外的方法阅读波拉尼奥。


为他的小说寻找意义是徒劳的,也是危险的。2666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是这四个数字,而不是别的?《荒野侦探》中的侦探在哪里?每当有人这样问,我仿佛能看到波拉尼奥在笑。


他有一种冷酷、刻薄而灰色的幽默感。


他反对一切。


如果你读完小说后追问:《威廉·伯恩斯》讲述的故事,关于稀里糊涂的恐惧和杀人,是不是在传达某种后现代意味?《拉罗神父的预想》里,那个神父的儿子,整个人生都宿命般在色情片产业中周旋,这是否有什么寓意?《回归》中的死者与猥亵自己尸体的恋尸癖最后似乎成了依依不舍的朋友,这是不是可以当作某种寓言?


最好不要这样去读波拉尼奥的小说。他表现的,更多是他的本能,他的生活。他从小嗜好色情电影和哥特小说,他觉得自己是个幸存者,他的很多好朋友都死掉了,因为革命武装冲突,吸毒过量,或者艾滋。1995年在巴塞罗那遇见那位改变他命运的出版人豪尔赫·埃拉尔德后,他开启了小说家的生涯。他在死亡的凝视下度过最后的十年,也是在回忆和讲述中,一次次以幽默而曲折的方式,重返他生命中迷人的暗夜。


为什么是暗夜?他喜欢将他的青年时代、智利的那段特殊岁月比作夜晚,巴不得用在所有小说的标题上:《遥远的星辰》、《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智利之夜》、《重返暗夜》。


04


和很多特立独行的作家类似,波拉尼奥在世的时候,虽时有好评,作品的受众面始终不大。在他死后,他受到的追捧又略显夸张。不是说他配不上这样的追捧,而是说,许多关于他的溢美之词有些文不对题。


美国最开始利用波拉尼奥的传奇人生做包装,冠之以“新世纪的垮掉一代”,然后出版界和读书界竞相称他为拉美文学爆炸的余绪,在提及他的时候,总不忘提一下那位《百年孤独》的作者。这种名为“标榜”实则“驯化”的话语体系,与波拉尼奥及其小说是多么不相协调啊。出版商们创造的波拉尼奥神话,妨碍我们看清他真正的面目,他那彻底的叛逆者和异类的面目。


2002年,也即他死前一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了拉美文学的各路大神,他是这样说的:


这腐臭的私人会所里结满蛛网,由巴尔加斯·略萨、加西亚·马尔克斯、富恩斯特,以及其他翼龙们所把持。


而我们的很多文学评论似乎想把他塑造成另一只翼龙。


欧洲的主流媒体称波拉尼奥为当代西班牙语文学中最大胆的作家。


这大胆和叛逆,正是当代文学最为缺乏的,也恰恰是我们在阅读他的时候最不愿意正视和细究的。


何不放下关于小说的陈规陋见,忘掉那套关于价值和意义的说辞,起码在阅读这部晚期小说集的时候,放弃任何自我安慰,仅仅将那些关于死亡、沉沦、性爱、凶杀的故事当成桀骜不驯的幽默,或者如坐针毡的冒犯?


由此,我们将可能发现一个更赤裸、更野性的波拉尼奥,像一个搅局者,一个叛徒,他的出现,就是为了让那些沉睡的、斯斯文文的文学产生一丝惊恐。



作者|汤达

编辑|走走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