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我们吃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西瓜。

上午在院子里晒一大盆水,在过风的门道铺一张凉席。

土墙上阳光响亮,槐树悄悄递出幽香。烈日荫浓,昼长人静。

那时的日子高远,如天空和平原,时光缓慢。

午后,蝇飞薨薨,村庄入梦,蝉鸣激荡,在直立的光中。

小孩子不肯睡午觉,寻蝉蜕,玩石子,偷摘葡萄,掐南瓜花,溜去河边玩耍……

我得到过夏天和一个童年。


撰文 | 三书


01

午睡初起人慵懒


《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一》

(宋)杨万里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午睡初醒的一刻很神秘,常常想不起自己是谁,不知道是在哪里,仿佛搁浅在忘川,河岸上一片素白。几张熟悉的脸,一些声音的碎片,隔世般遥远地浮现。世界像朦胧的剪影,窸窸窣窣围上来,你睁开眼睛,穿上你的身体,你睡起,带着深深的倦意。

如果闲居,像这首诗,那你不必着急,可以发一会儿呆,什么也不想地漂在那个时辰,或看行云从窗外航过,或跟随某个声音,直到它消失如往事,或感觉微风拂过肌肤,记住那感觉……能够这样偶尔发呆,该有多好。

这是诗人杨万里平常的一天。春去夏来,这是梅子成熟、芭蕉舒展的季节。午饭后,吃了几颗梅子,日长人倦,不觉闲眠。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很长时间,又似乎很短,醒来齿间仍感到梅酸。

南方的夏天,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芭蕉叶大,植于窗前,初夏烂漫舒展。“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此是睡起当时,口中所味,眼中所见,带着现场的新鲜感。“分绿”甚好,芭蕉的新绿,侵透窗纱,人在窗里,也照面成碧。

“日长睡起无情思”,日长睡起,诗人有些慵懒,情绪有些无聊,白昼犹长,有待消磨。“闲看儿童捉柳花”,柳絮飘飞,儿童嬉笑,千年后读之,如在目前,如闻字间。


再看第二首:


《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二》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

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 


仍旧是慵懒的。“松阴一架半弓苔”,松阴和苔藓,让人感觉到时光的幽寂,以及近乎静止的缓慢。“架”,这个量词得用心体会,为什么说“一架”?现代诗人张枣在《镜中》说“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我们有必要对比“架”和“株”两个量词。按理应该说一架梯子、一株松树,这两首诗却反过来用。显然,诗人是为了表达奇特的感受而有意选用的,诗歌语言因此而有了不同寻常的陌生感。

一株松木梯子,说的是梯子还是松木,是松木还是松树?这是一个深度意象,可供我们自由联想。想象成松木做的梯子,而梯子像一株松树,亦可;想象成一株松树,而松树像梯子,亦可。或许后者更有野性,我们仔细想想松树的样子,那些伸向两边的枝干,一级一级疏朗整齐,不是很像可以攀爬上去的梯子么?河岸,松树,都是野性的自然,一个平远,一个高远,视觉上都给人危险的感觉,所以诗人接着说“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在午睡这首诗里,“松阴一架”,有两个细节需要慢慢体会。一是量词“架”。树荫的量词,我们一般说一片、一团或一带,“架”有撑起的空间高度,比如一架豆荚,一架梯子,这里的树荫用“架”描述,与松树的形态有关,别的树就不合适。还是梯子,松树像梯子,午后树荫清晰,也可能诗人是躺着看的,在烈日的光照下,可能松树也变成松阴,整个构成一架。

第二个细节是词序。为什么不说“一架松阴”,而要说“松阴一架”?一架松阴半弓苔,这样听着似乎更顺。然而我们应知,词序不同,感受也就不同。诗歌语言的精确性也体现于此。“松阴一架”,松阴在前,一架在后,更能传达出诗人睡起时的直观感受,松阴率先入目,“一架”作为思维概念是后起的。我们读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字也是“松”。至于表达顺不顺,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过,诗歌语言就是要打乱一般语言的节奏,人为地制造困难和阻碍,这样做不是要故意为难读者,而是为了强化读者对事物独特而持久的感受,诗人可谓用心良苦。

“偶欲看书又懒开”,偶有想看书的心,却懒得伸手去拿,在身边也懒得翻开。午睡起来,松娴苔静,身心自在,书不看也罢。最可爱的是后两句:“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真正的诗人不仅嘉孺子,而且诗人自己也是个本真的孩子,对天地万物永远好奇,永远游戏而不失敬意。

手掬清泉,往大芭蕉叶上洒,往荷叶上洒,小时候谁没玩过?难得的是成年人还能这样玩,还能不失那份童趣。诗中更妙的还在于,儿童听见了,误以为下雨,循声而来。读到这里,我的心也被净化了。


杨万里一生作诗两万多首,日常生活细节处,经他妙笔略加点染,无不生机盎然。他被誉为“一代诗宗”,不在于他的诗表达了多少思想和道理,也不在于他多么会用格律,我想是在于他的诗语言清新浅近,诗情诗境皆富有情趣。


李可染《荷塘消夏图》


02

喜睡午觉的陆放翁

《睡起》


(宋)陆游

闲身喜午睡,睡起日犹早。

茂竹青入檐,幽花红出草。

苔钱亦满砌,护惜不忍扫。

宦情本自疏,此地可忘老。


同为南宋四大家之一的陆游,与杨万里同其浅近,不同其情趣。也是写午睡起,我们来读读陆游这首诗。

第一句就很不同,很有陆游的谈话诗风。“闲身喜午睡”,放翁的确很爱睡午觉,略加检索即可发现,在他的诗集中,直接以“午睡”为题的诗就有四五首,诗句涉及午睡的诗更加多不胜数,例如“午窗睡起听鸣禽”“睡余谁共午瓯茶”“午睡或至暮 ”等等。

从这些诗来看,他老人家午睡很爱打鼾,对此也不隐瞒,还颇觉痛快,径以鼾声入诗:“槐楸阴里绿窗开,天与先生作睡媒。流汗未乾衣上雨,大声已发鼻端雷。”(《午睡》节选)另一首《午睡》写道:“午枕挟小醉,鼻息撼四邻”,可见睡得真香,鼾声真响!问题是,他怎么能听见自己的鼾声?

这一天午觉睡起,日头犹早,长长的夏天。心闲身懒,游目阶庭,“茂竹青入檐,幽花红出草”,睡眠之后,视力清新,茂竹青更青,幽花红更红。一入檐下,一出草间。

“苔钱亦满砌,护惜不忍扫”,砌上长满圆圆的苔钱,护惜是护生的意思,即他不忍将这些微小的生命扫除。留着苔钱,为了好看,看着石砌铺满莓苔,又添多少清凉。

“宦情本自疏,此地可忘老”,放翁常在诗中叹老嗟卑,一面闲适有余,一面宦情欲疏。欲疏而心有不甘,故每每说起,若真疏真忘,连“宦情”二字也不必提。此地可忘老,亦自劝之辞。

陆游一生渴望建功立业,有志于恢复中原,然而他的激情与勇气,不但没有被偏安一隅的当权者欣赏,反而屡遭贬谪罢黜,年近五十骑驴入蜀俨然一枚文弱书生。晚年闲居家乡山阴,报国热情依然未泯,年过古稀,夜梦中仍铁马冰河驰骋疆场。梁启超在《读放翁集》中评价他:“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放翁的自疏和忘老,实则是百无聊赖而已。

读陆游的闲适诗,很容易想到白居易。据说陆游的诗,豪放学李白,沉郁学杜甫,平易闲适学白居易。白居易也写过不少午睡诗,在此摘几句略窥一斑:

“进入阁前拜,退就廊下餐。归来昭国里,人卧马歇鞍。却睡至日午,起坐心浩然。况当好时节,雨后清和天。柿树绿阴合,王家庭院宽。瓶中鄠县酒,墙上终南山。独眠仍独坐,开襟当风前。禅师与诗客,次第来相看。”诗题是《朝归书寄元八》,这是前十六句,情景比较清新,略去后十六句的议论。读白居易此类诗,有如手摇蒲扇,坐在王家庭院柿子树下,听老妪悠悠闲谈,若不嫌其絮叨,亦娓娓而有味。


李可染《纳凉图》


03

人面荷花,的的遥相似


《蝶恋花》

(宋)晏殊

玉碗冰寒消暑气,

碧簟纱厨,向午朦胧睡。

莺舌惺松如会意,无端画扇惊飞起。

雨后初凉生水际。

人面荷花,的的遥相似。

眼看红芳犹抱蕊,丛中已结新莲子。 

词中正当暑天,美人慵懒。“玉碗冰寒消暑气”,玉碗里盛的是冰糖银耳,还是莲子百合?虽说消暑气,写进词里,正是冰清玉洁的文字。

再看下句,“碧簟纱厨”,饮食起居,动用什物,诗人对它们的命名都很美,无不与美人相宜。“向午朦胧睡”,美人娇困,朦胧浅睡,这才像美人的睡姿,也才有后面莺飞的故事。

“莺舌惺松如会意,无端画扇惊飞起”,莺声惺忪,似也懒困,如会人意,忽而无端惊飞,说是从画扇,却像从美人梦中飞起,美人亦醒。唐代诗人金昌绪的《春怨》曰:“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中的莺声惊断闺妇的相思梦,晏殊词用典于此,而翻出新意。在此词中,究竟是美人的梦惊飞了莺,还是莺飞惊醒了美人的梦,殊不可知,深有意趣。

午睡时下雨,睡醒雨已经停了。美人缓步来到池旁,水际生凉,过雨荷花满院香。美人在岸上看荷花,“人面荷花,的的遥相似”。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在桃树下,与桃花的美艳交相辉映,人面荷花不是彼此相映,而是隔着距离,彼此遥相望。美人看荷花,亭亭玉立的她,也似一朵水边的芙蓉。

“眼看红芳犹抱蕊,丛中已结新莲子”,红芳犹抱花蕊,“眼看”,可惜眼常常被眼蒙蔽。眼看红芳正好,其实早在暗凋,何况丛中已掩藏不住,露出那新结的莲子。

荷花很美,结出的莲子,心却是苦的。美人看见荷花,荷花也看见了她。



作者 | 三书

编辑 | 张进 申婵

校对 |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