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学大热的今天,经常在微信群里见到家长寻求适合学龄前孩子阅读的简化版四大名著。《诗经》《论语》《唐诗三百首》等古典文学也频繁地以图书、文章、音频、视频等形式出现在各种平台上,有的还被改编得具有现代性与娱乐性,但这丝毫没有让家长觉得放松。反而在传统文化领域还存在着许多似是而非的观点,不断制造焦虑。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黄晓丹在教授孩子古典文学的时候发现,有些误区踏入后,会伤害孩子的阅读兴趣。她在《陶渊明也烦恼》这本书里结合自己的读书体会和专业知识,分析了许多古典名著,对一些流行观点提出了质疑。特别是关于“四大名著”的这篇,她说自己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它们,但也没关系啊。


《陶渊明也烦恼》,黄晓丹 著,乐府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6月版

 

经出版社授权,书评君将这一篇完整地呈现在这里(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黄老师说得好,“古典文学浩如烟海,不是读三四本名著、背三百首唐诗就能掌握的;反过来说,这三四本没读,读了另外三四本,也没什么不可以。重要的是保持持续的阅读兴趣”。


我的孩子不爱读四大名著怎么办?

 

有一个四年级小学生的妈妈忽然想要让她读世界名著,于是就跑到书店买了三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苦难的历程》,一本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这三本书,她看啊看,看啊看,花了几年,终于看完了,之后她再也没有对阅读产生过趣。

 

我很喜欢讲这个故事,为什么呢?因为你看,这三本书的名字和它的内容是多么的苦啊,一个小朋友如果小时候辛苦地读了这些所谓的世界名著,他对阅读的经验其实是非常被迫、非常无奈的。他可能就会留下了一个印象:阅读名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为了逃避辛苦,他以后可能就会对名著敬而远之,哪怕有另外一些名著非常有趣,也都会被他排除在视野之外了。

 

记得我小时候,所谓的世界名著是指《巴黎圣母院》《羊脂球》《悲惨世界》这些书。这些书倒尽了我对外国文学的胃口。直到上了大学,在外国文学课上知道了卡夫卡、黑塞、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才重新对外国文学产生兴趣。对于中国文学也是一样,幸好小时候没有人逼我去读四大古典名著,不然长大估计不会去读中文系。后来我遇到很多特别重视孩子学习的家长,尤其是在最近几年复兴传统文化的氛围之下,家长对于孩子的古典名著阅读就更加重视了。

 

我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过很多家长问:“我的孩子不爱读四大古典名著怎么办?”其实我对这样的问题缺乏认同感。因为我自己都是到上大学读了中文系之后,才想“我好歹是个中文系学生,不管怎么样,也得把四大古典名著看完”,然后用背单词的毅力,咬牙切齿地把它们读完。

 

其中读得最费劲的是《红楼梦》。我那时二十出头,对林妹妹不好好说话、一点小心思就哼唧来哼唧去,简直是烦透了,对那些琐碎的景物描写、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很烦。虽然看完了,但事实上一点都不喜欢。后来我看了很多研究《红楼梦》的专著,获得的乐趣大大超过了阅读《红楼梦》本身。现在我作为古代文学老师,上课的时候需要讲《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我当然能够从理性上说出它们的好处,甚至也能够论证《红楼梦》代表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成就,但我依然不喜欢它们。


动画短片《桃花源记》(2006)剧照。


“四大古典名著”这个说法从哪儿来的?

 

“四大古典名著”这个说法产生至今不到五十年。去看鲁迅、胡适的书,会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这个说法,去看中国台湾学者、中国香港学者和海外学者的研究,他们也不用这个词。


他们讲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论文,有时候把《红楼梦》和《金瓶梅》放在一起讲,《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放在一起讲,《西游记》和《东游记》《北游记》放在一起讲——是的,真的有《东游记》《北游记》。

他们要写中国古典小说史,肯定绕不过《儒林外史》。说起来《儒林外史》还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本古典长篇小说。中国的古典长篇小说中还有《醒世姻缘传》《野叟曝言》《好逑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多部,为什么在一般读者的心里却只有“四大古典名著”这四部呢?首先我们要讲一下这个说法是哪儿来的。

 

这要从一九四九年说起。新中国成立之后,在国家领导人的要求下,人民文学出版社集中出版了一批古代流行小说。当时的出版条件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出版市场上,书的品种很多很多,但印数很少,一本书首印一般三千至五千册,可是在当时,编辑出版的力量不够,总共出不了几种书,就靠大量地印,所以在一九四九年十月至一九六六年四月间,这四部书总共印刷了一千五百万册。

不久“文革”爆发,大部分书都不让卖了,以至于六年之后尼克松访华时,书店里空空如也,货架上只有《毛泽东选集》。在尼克松到达中国之前,中央要求各地书店投放《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以显示中国图书市场的繁荣。这样一来,在一九七二年,这四部书又重印了一百三十七万册。


在普遍书荒的背景下,这四部书因为政策的原因成为普通读者印象里最重要、最著名、最伟大的四部“古典名著”。七八十年代的人因为找不到其他书,所以只能看这四部书。可是在现在这种书籍出版极其繁荣、什么书都找得到的情况下,再纠结于必须看“四大古典名著”就没有必要了。

 

动画片《三国演义》(2009)剧照。


四大古典名著是怎么写成的?

那“四大古典名著”是不是很经典呢?经典还是经典的,但也没那么神奇。下面我简单来讲一讲这四本书是怎么写成的。

我们一般把这四本书分成两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作为一类,《红楼梦》作为另一类。它们的差别在哪里呢?在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并不是作者在家里拍脑袋想出来的故事,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原创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成为书之前已经存在了几百年。

 

以《西游记》为例,《西游记》这本书的写成经历了七百年。我们现在在书的封面上看到的作者吴承恩,与其说是这本书的创作者,不如说是这本书的总结者。

在唐代,玄奘法师西行到天竺去取经,花了十七年,带回佛经六百五十七部。大家不但对他带回的佛经感兴趣,对他旅途的经历也感兴趣,所以他就写了一本书,叫作《大唐西域记》,记述西天取经的路上,路过的印度、尼泊尔、锡兰这些国家的风土人情。

其后,他的徒弟为宣扬佛法,又写了《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把取经的故事写得更神奇,加入了很多离奇古怪的情节。到宋代,因为城市比较发达,城市里有很多说书人,当时很流行的一个说书内容,就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在这部用来说书的脚本里,已经有了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深沙神,而偷王母蟠桃和取经路上逢妖遇魔的情节也出现了。到了元代和明代,又有不少文人以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为梗概写作剧本或者小说,他们写着写着就各种添油加醋,把很多唐代宋代的神奇故事,比如某条河里有条龙要吃小孩、某座塔上有个妖怪要捉美女都塞了进去。

这个故事就像滚雪球一样滚了七百年,雪球越滚越大,本来只是个佛教故事,后来各种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都滚了进去,变成了一个特别复杂的神魔故事。

最后它怎么会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西游记》呢?那是因为在明代书坊——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出版机构越来越多了。书商们都有竞争意识,就有书商想,“我如果找到好的作者,把这些版本都收集整理起来,弄成一个完备的版本,对这个故事感兴趣的人只要买我家的书就可以,他们就不会去买别家的书了”。

这样一来才出现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最完备的《西游记》版本。又因为这个版本太完备了,所以它一出来就把其他的版本都弄“死”了。由于这个版本是卖给普通读者自己阅读,不是卖给说书人说书或者卖给戏班演戏的,所以它是小说的形式,而不是话本或剧本的形式。

 

《西游记》是如此,《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也是如此。在唐代,已经有说书的人讲三国故事,他们讲啊讲啊,一直讲到明代,故事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越滚越多,而且出版的条件也已经具备,就有一个人出来把三国故事写成了一本完备的《三国演义》。

《水浒传》也是这样。水浒故事本身发生在宋代,宋代说书技艺兴盛,民间流传的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很快就被说书人采来作为创作话本的素材。南宋罗烨《醉翁谈录》记有小说篇目《青面兽》《花和尚》和《武行者》,说的是杨志、鲁智深、武松的故事,这些故事也在民间的说书行业和戏曲行业中流传,越变越复杂,越变越精美,到了明代,同样在书籍出版的刺激之下,形成了一本完备的《水浒传》。

 

而《红楼梦》就比较不一样。虽然中小学生在考试的时候经常会考到“四大古典名著”的作者是谁,答案说是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但事实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在学术界都是不太确定的。这和这三本书的形成过程有关系。

但《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确定的。为什么呢?首先因为《红楼梦》这本书不是一个流传故事,它没有经过几百年说书人的传讲、大家的修改,没有经过滚雪球的过程,它完全是作者个人创造出来的一个全新的故事。

其次,作者写这本书也不是为了应市场的要求、书商的要求,既没有考虑去满足读者的胃口,也没有想过去教化读者,甚至作者在写的时候,都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哪里还有第二个合格的读者。

所以这部小说其实是一个纯文学的写法,是作者为自己而写的,是为满足作者自己的表达欲和创造欲而作的,它是作者为自己创造的一个空中楼阁。从语言上来说,它比其他三部书更精美、更诗意;从结构上来说,它不像其他三部书一样,每章每回是一个独立的小故事。《红楼梦》的结构更加复杂,它的每一章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故事,而是在情节上和感情上都互相呼应、互相回溯的。

所以读《红楼梦》的时候,需要的抽象思维能力和从整体上把握一个故事的能力,比读其他三本书要高得多。从人物上来说,其他三部书里的人物基本是很容易辨认的,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关羽就是红脸的,曹操就是白脸的,狐狸精就是要被孙悟空打死的。但是在《红楼梦》里,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但每个人也都对自己和他人的命运负有责任,所以读《红楼梦》,对人性复杂程度的理解能力要求也很高。

从心理发展的角度来说,这种理解能力,真的是要到成年之后才会发展起来。对于那些生活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来说,他们善恶分明、黑白清晰,读《红楼梦》的感觉大概就像喝了一桶糨糊,再加上《红楼梦》诗性的语言、不紧凑的情节,读起来昏昏欲睡也就在所难免了。 

电影《大闹天宫》(2012)剧照。


这三四本没读,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爱读《红楼梦》的理由找到了。如果我们说《红楼梦》就是因为写得太文人化,写得太精美、太诗性、太成熟,所以小朋友们暂时没有能力去理解它,那么另外三部小朋友们是不是就该很有兴趣去看呢?

其实另外三部也有它们的问题。我刚才说到曹雪芹在写《红楼梦》的时候,基本上是不考虑到社会对这本书的反应的,他既不需要去迎合读者的胃口,也不需要去教化读者,可是另外三本书就不一样了。

另外三本书本身就是在传讲的过程中形成的,这种面对大众的创作方式,一方面当然要讨好观众,一方面也是时刻都想着教育观众。所以我们就看到在《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故事中,充满了关于忠孝节义的说教。而这些说教对于今天的小朋友来说,一是会觉得它很烦,二是古人对忠孝节义的很多观念,我们现在也不认可。

比如《水浒传》里主角为了兄弟情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杀人如草芥;《三国演义》里动不动就“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些观念对现代社会来说是过时的。我们不能因为听说它是古典名著,就忽视了它在观念上的过时性。

《西游记》就更好玩了。《西游记》里有一些特别有趣的情节,可是它常常忽然就插进去一段让人半懂不懂的话,或者是一大段诗歌。这些话是什么呢?有人专门研究过,说它是讲道家的内丹修炼的观念,还有人认为整部《西游记》的故事都只是在演绎这些观念而已。

所以那些打打杀杀的故事不是《西游记》的主体,这些玄之又玄的话,才是《西游记》的主体。除非你真的想去研究道家的修行之术,不然我想不出为什么一定要去读懂这些话。

 

曾经有一个妈妈跟我说,她女儿才三年级,很喜欢看《西游记》,就是阅读习惯不好,总是跳着读。妈妈觉得这是个很严重的事,所以就坐在女儿旁边陪她看书。妈妈也不看书的内容,就是观察女儿有没有哗哗哗又翻过去两页。

我跟这个妈妈说,你女儿会跳着读,不是她阅读习惯不好的表现,而是她阅读能力很强的表现,她知道怎么从书里找她感兴趣的东西。她跳过去的那些内容你自己去看,看得进去吗?你要是总监视着她,不允许跳着读,那很快她就会对这本书失去兴趣,一页也不想读了。

 

讲这么多,是为了告诉大家不要太把三大、四大、名著、名家这些符号当回事。古典文学浩如烟海,不是读三四本名著、背三百首唐诗就能掌握的;反过来说,这三四本没读,读了另外三四本,也没什么不可以。重要的是保持持续的阅读兴趣。如果一定要读,挑自己有兴趣的部分、批判地读是一个挺好的办法。只要兴趣在,阅读水平总是会提升的,而提升到一定阶段,也就不那么依赖兴趣了,比如靠学术思考的需要,也能回过头来把这些当时没读的书补上,就像我大学里咬牙把这四本书读完一样。

作者 | 黄晓丹

编辑 | 申婵

导语校对 | 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