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4日下午6时左右,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港口区的一声巨响震惊了这个位于地中海东岸的国家,大朵蘑菇云笼罩在贝鲁特港口上空,天空中还出现了大量的红色烟雾。

 

存储硝酸铵的仓库发生爆炸,贝鲁特大片地区遭到严重破坏,房屋损毁,大批民众无家可归。

 

如今一年过去了,贝鲁特港口大爆炸给黎巴嫩撕裂的这道伤口迟迟没有愈合迹象。

 

爆炸发生不久后,时任黎巴嫩总理哈桑·迪亚卜便宣布政府集体辞职。截至目前,黎巴嫩已经历了3任总理,但迟迟难以完成组阁。

 

除了政治僵局,新冠疫情也在持续,黎巴嫩还面临着严重的经济危机。

 

三重危机下的黎巴嫩下一步怎么走,无人知晓。

 

一年时间没能抹平爆炸留下的伤疤

 

时钟拨回到一年前。

 

“那是去年8月的一个下午,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陡然听到一声巨响,我起床往阳台走去,刚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大朵粉红色的云,当时我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多么梦幻的一场日落啊’,我立刻拿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幕。”黎巴嫩贝鲁特居民Charbel Saade对新京报记者回忆道。

 

2020年8月4日,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港口区发生剧烈爆炸。/IC photo

 

可惜随后此起彼伏的警报声、人们的叫喊声都在提醒着Saade,那不是什么梦幻的日落,而是一场可怕的爆炸。

 

“当时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后来才发现,是现实变成了一场噩梦。” Saade说道。CNN指出,贝鲁特港口大爆炸是史上最大的非核爆炸之一,总共造成200多人死亡、6500多人受伤,约30万民众无家可归。

 

时钟快进到当下,爆炸事故留下的累累伤痕仍没能得到修复。

 

据半岛电视台报道,在最初无家可归的约30万人中,有一些人找到了新住处或搬到了亲戚家里,而其余的人只能一直住在空荡荡的受损建筑里。

 

修复建筑的进展也非常缓慢。半岛电视台指出,在过去一年内黎巴嫩政府始终没有完成组阁,再加上资金紧张,政府基本没有参与救援工作,而是严重依赖非政府组织、公民社会团体以及私营部门来规划和应对爆炸造成的破坏。

 

2020年8月4日,黎巴嫩贝鲁特港口发生爆炸,消防人员正在灭火。/IC photo

 

即便房屋修缮完毕,受爆炸影响的家庭也很难回到一年前的生活。

 

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公布的调查显示,在贝鲁特港口爆炸一周年后,受访者中有98%的家庭需要帮助,70%的家庭需要现金和食品等基本援助。此外,在有未成年孩子的家庭中,有三分之一报告称孩子有心理遭受困扰的迹象。

 

居住在贝鲁特的Yasmina Keyrouz对新京报记者表示,爆炸对家庭的影响不只停留在物质层面,还体现在心理上。就她所知,许多人都在爆炸后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只要听到巨大的声响,就会非常恐慌和害怕。Keyrouz补充道,另外,正义一直没能得到伸张,也导致在爆炸中失去亲人的人没办法真正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一年以来,关于贝鲁特港口爆炸问题的疑问仍未得到解答。

 

原本黎巴嫩政府表示,爆炸的原因是易燃易爆品引燃了2750吨硝酸铵。但据美国联邦调查局调查报告显示,当天大约有552吨硝酸铵爆炸,是总货物的五分之一。

 

一名黎巴嫩高级官员对路透社表示,黎巴嫩当局同意这份报告中关于硝酸铵爆炸数量的说法,而对于剩余硝酸铵的去向仍没有明确结论,可能是被偷了,也可能被直接炸到了海里。

 

此外,追责进展也是走走停停。中途,负责贝鲁特爆炸案调查的法官一度换人。

 

2020年12月,负责调查爆炸案的法官索万指控哈桑·迪亚卜和三名前部长玩忽职守,在收到相关储存危险品报告的情况下,未能做出有效措施,防范悲剧发生。这四名官员也是在爆炸案中涉及的最高级别政要。

 

其中两名前部长指出,议员享有豁免权,并认为索万的指控违反宪法。随后索万调查工作被暂停,直到今年1月才恢复。然而,一个月后,黎巴嫩最高法院彻底终止了索万的调查工作,将案子移交给法官比塔尔。

 

联合国报告指出,追责调查一度停滞,主要因为黎巴嫩政府缺乏透明度和问责制。据美联社报道,在爆炸发生一周年当天,许多民众走上街头抗议,指责议会拒绝解除在爆炸案中玩忽职守政客的豁免权,阻碍了对爆炸案的追责调查。

 

“正在沉没”的黎巴嫩

 

英国《卫报》指出,原本民众希望贝鲁特港口爆炸能成为黎巴嫩实现“救赎”的起点,然而一年后,黎巴嫩正在危机中陷得越来越深。

 

贝鲁特港口大爆炸直接导致黎巴嫩陷入政治僵局。在爆炸发生后不久,迪亚卜便宣布黎巴嫩政府集体辞职。2020年8月末,黎巴嫩总统奥恩授权穆斯塔法·阿迪卜组阁。阿迪卜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仍无法与国内各方政党达成共识,最后只能放弃组建新一届内阁。

 

2020年10月份,奥恩又任命前总理萨阿德·哈里里为新一任政府总理,并授权其组阁。哈里里还对民众承诺,将致力于贝鲁特港的重建并防止经济崩溃。

 

然而由于在新政府部长人数、人选以及职位分配上难以与奥恩达成一致,组阁难以推进。当地时间7月15日,哈里里决定放弃组建新一届内阁。

 

如今,黎巴嫩总理之职又落在了前总理纳吉布·米卡提身上。

 

面对动荡的政局,黎巴嫩高级政府官员发出警告称,如果再不组建新政府,整个国家可能都会陷入危险。

 

除政局动荡外,黎巴嫩还深陷经济危机之中。

 

当地时间8月3日,黎巴嫩贝鲁特,民众放飞气球和灯笼,纪念贝鲁特港口爆炸一周年。/IC photo

 

“黎巴嫩正在沉没。”(Lebanon Sinking)世界银行指出。

 

多年来,黎巴嫩持续经济低迷,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负担较重。随后,贝鲁特港口爆炸更使黎巴嫩的经济雪上加霜。

 

贝鲁特港原本是地中海东岸最重要的物流枢纽之一,也是黎巴嫩货物运输的最主要港口,承担该国货物进出口总量的六成到八成。港口爆炸导致供应链中断,失业率上升。当地时间8月4日,地中海工商协会(ASCAME)发布报告指出,贝鲁特港口爆炸共造成了67亿到81亿美元的损失。

 

今年6月,世界银行发布了一份报告,其中指出,黎巴嫩当前经历的经济危机,是自19世纪中叶以来全球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一。持续的政策不作为和缺乏能够发挥作用的政府,威胁着黎巴嫩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和平。

 

报告中指出,黎巴嫩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已经由2018年的550亿美元,下滑到2020年的330亿美元,跌幅超过40%。超过一半的人口可能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自2019年秋季以来,黎巴嫩货币已经暴跌至其原有价值的十五分之一。由于恶性通货膨胀,大部分劳动力正遭受着购买力骤降的折磨。

 

世界银行警告称,黎巴嫩正面临着资源消耗的危险,尤其是人力资源消耗,高技能劳动力越来越有可能在国外获得潜在机会,这或对黎巴嫩造成永久性的社会和经济损失。

 

与全球其他国家一样,黎巴嫩也在遭受新冠疫情的困扰。

 

欧盟委员会报告指出,目前黎巴嫩新冠病毒感染率高,疫苗接种率低,全国卫生系统接近崩溃。欧盟委员会负责危机管理的委员莱纳尔契奇表示,新冠病毒在黎巴嫩快速传播,但民众只有有限接受免费检测的机会,重症监护室人满为患,有300多万人迫切需要救助。

 

在三重危机交织下,不少黎巴嫩人选择了离开。“没离开的也在想办法离开。虽然很悲伤,但也不得不承认,对于黎巴嫩人来说,似乎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然后重新开始。” Keyrouz指出。

 

内外夹击致黎巴嫩僵局难解

 

黎巴嫩滞留在僵局中难以向前迈步,专家分析称,这主要与黎巴嫩内部政治权力分配,以及外部中东地缘博弈有关。

 

从政局内部来看,黎巴嫩是议会民主共和国,国内党派林立,但力量分散。

 

CNN指出,黎巴嫩的宗派体系根植于其不成文的《国民公约》(National Pact)。1943年,黎巴嫩脱离法国独立后,黎巴嫩的精英群体采纳了该公约。其中规定,总统来自马龙派、总理来自逊尼派、议会议长则来自什叶派,议会的128个席位由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平均分配。由此,黎巴嫩又进一步划分为18个官方承认的教派。

 

权力分享体制导致矛盾激化,就此黎巴嫩曾发生过一场长达15年的内战。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田文林对新京报记者表示,黎巴嫩的政治处于“高度碎片化”状态,权力的内耗非常严重,政府相对弱势,执行能力不足。这也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在黎巴嫩政府去年集体辞职后,为何一直难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

 

BBC指出,这种宗派多样性也导致黎巴嫩很容易成为外部势力干涉的目标。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中东问题专家李国富对新京报记者解释道,“黎巴嫩早已被深深推入了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斗争之中。”

 

黎巴嫩受到外部力量影响的痕迹正变得越来越明显。田文林指出,黎巴嫩长期受到叙利亚和以色列的影响。近期黎巴嫩真主党的崛起也与伊朗有所关联。一个拥有600余万人口的小国家内部有多种力量相互撕扯,也使得黎巴嫩国内政治“树欲静而风不止”。

 

8月4日,法国巴黎,贝鲁特港口爆炸一周年之际,法国总统马克龙出席黎巴嫩捐助者会议。/IC photo

 

另外,还有西方大国的干预。黎巴嫩曾是法国的殖民地,两国之间渊源较深。在贝鲁特港口爆炸后不久,法国总统马克龙便动身访问黎巴嫩,提出想要帮助黎巴嫩找到出路。

 

一年时间过去了,《华盛顿邮报》撰文评价称,马克龙的黎巴嫩策略失效了。田文林认为,法国对黎巴嫩起到的正面作用非常有限。相比于殖民时期的法国,如今法国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难以提供多少政治、经济支持。另外,面对黎巴嫩的“政治碎片化”和“经济萧条化”,法国也没能拿出具体举措。仅是口惠而非实质帮助,这只能加大民众的依赖心理,不会带来实质性的改变。

 

面对“正在沉没”的黎巴嫩,西方社会也在试图提供一定帮助。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帮助往往都会附带许多政治条件,要求黎巴嫩增强司法独立,或提高透明度等。李国富指出,附带许多政治条件的经济援助,其核心或在于以提供资金进而向黎巴嫩施压,让其摆脱部分中东国家对黎巴嫩的政治影响。

 

黎巴嫩或难凭一己之力走出困境

 

在相互重叠的危机中,黎巴嫩的未来尤为渺茫。

 

在鼎盛时期,黎巴嫩经济发达、社会多元开放,被称为“中东明珠”,贝鲁特也被称为“中东小巴黎”。如今的黎巴嫩政治不稳、经济陷入恶性循环,旧时光一去不返。

 

田文林认为,黎巴嫩想要回到鼎盛时期,首先内部要团结各党派政治力量,“拧成一股绳”,将国家利益放在各自党派或教派利益之上,形成内聚。其次,黎巴嫩此前更多依靠旅游、金融或贸易中转实现发展。当前受到新冠疫情影响,旅游业受限。黎巴嫩需要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实现经济从恶性循环转向良性循环。但就目前来看,这两点都很难做到。

 

当地时间8月2日,黎巴嫩贝鲁特,为纪念贝鲁特港口爆炸一周年,艺术家Nadim Karam用爆炸残留的碎片制成了一个25米高的钢制雕塑。/IC photo

 

仅靠黎巴嫩自己也很难走出泥潭。

 

李国富指出,黎巴嫩是一个小国,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它的选择,黎巴嫩很难不受到地区其他国家的影响。在经济上,黎巴嫩也是依靠外援较多。因此,如果地区大国围绕黎巴嫩的竞争博弈难以达成共识和妥协,单靠黎巴嫩一己之力很难走出困局。

 

当被问及对黎巴嫩未来的看法,Saade说道,“对于黎巴嫩民众来说,谈未来是一种奢侈,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当下尽力生存下去。”

 

新京报记者 栾若曦

编辑 张磊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