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 | 【美】威尔·杜兰特

摘编 | 李永博


《追寻幸福》,(美)威尔·杜兰特著,赵宴群译,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6月版。

 

爱的诞生

 

爱情若建立在健康、自然的生理状态之上,就会带来精神和诗歌的发展。人类延续生命的热情带来了配偶之间的忠诚,肉体的渴望带来了灵魂的互相奉献,山洞里原始人类的欲望最终演变为诗人笔下的爱慕。这就是人类爱情的全部。

 

原始人似乎不懂爱情,没有为爱情留下只言片语。他们结婚不是为了浪漫而是为了繁衍后代和一日三餐。卢伯克(一位倾心于异国风情的人类学家)说:“在约鲁巴,当地人对婚姻的庆祝仪式漠不关心,对男人来说,娶个老婆就和割玉米穗一样微不足道——更不用谈感情了。”

 

尼采认为“浪漫的爱情”是普罗旺斯行吟诗人的发明。但毫无疑问的是,随着文明的出现,人类从生殖冲动中发展出某种精神的东西。希腊人虽注重肉欲,但也懂得浪漫。《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说明爱情并非在中世纪的歌声中才出现。但是中世纪教会对纯洁的崇尚为女性抹上了一层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魅力,这推动了爱情诗的成熟。伟大的犬儒主义者拉罗什富科说:“爱情直抵人心,人心赋予被爱者以生命力。”缪塞说:“男人会欺骗、背叛、泄密、伪善和傲慢无礼;女人都很做作虚伪、不诚实⋯⋯但是这不完美的两者结合起来却是人世间一件神圣而庄严的事。”尼采也暂且停下对中世纪基督教的批判,表达了对爱情的敬意:“我听过的最纯洁的话是,真爱是用灵魂拥抱肉体。”

 

我们该如何解释从生理的欲望到浪漫的爱情这一转变呢?是什么让肉体的饥渴变成了花前月下的温柔,让身体的躁动不安化成了内心的柔情似水?难道是因为文明的进化延缓了人类的交配年龄,使肉体产生了一种得不到满足的渴望,进而内化为脑海里的想象,为心仪的对象披上一层未实现的欲望的理想色彩?很多东西正因为求而不得才显得弥足珍贵。正如我们所见,物体的美在于欲望的力量,欲望一旦得到满足就会减弱,一旦不能得偿所愿就会变得更为强烈。在文明的成熟期和个体的青春期,爱主要是精神层面的。因为在这两个时期,人类的压抑程度达到了顶峰,肉体的欲望被约束成了诗情画意。

 

无论如何,我们还得考量一下爱情的心理发展过程。爱情通常起源于女孩对父亲、男孩对母亲的依恋,然后变成对同龄人热烈的感情投入。孩子爱上异性老师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歌德写过一个经典的故事,讲述他被仰慕的女性称为“孩子”而伤透了心的事。浪漫主义的辞藻淋漓尽致地描述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爱情,想象力随着身体的成长不断被激发,为所有适合的对象抹上幻想的色彩,构想着某一天梦想成真的美好画面。歌德说:“青春期的初恋都是纯精神层面的。”

 

电影《初吻》(1980)剧照。

 

爱的艺术

 

很快人们就会体验到若即若离的爱情的感觉,我们称为初生牛犊之爱——我们无意冒犯那种优雅动物的平静之美。这种爱通常是秘密的、人们不愿承认的,即使送出的小礼物也往往是匿名的。这个阶段的女孩要比男孩胆大,尽管随着女孩长大且更有意识之后,她们从外表上看不再那么勇敢,但在爱的艺术方面她们始终技高一筹。男孩似乎容易受人摆布,而女孩更有主见并掌控一切。男孩有时会故意回避心仪的女孩,他会因为在心爱的人面前说过或做过的尴尬事而日有所思,夜不成寐。而那些被母爱保护过度的年轻人,情感上的敏感变为他的羁绊,使其一生都保持独身。另一些小伙子则很有表现欲,当他们的梦中情人出现时,他们会不顾一切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年轻人在运动场上再现了雄性为得到雌性的血腥斗争,并期待通过成年后的经济竞争捕获窈窕淑女的芳心,得到她赞许的微笑。所以爱让世界转动起来。

 

从早期的这些表现看,紧随着青春期的结束接踵而至的是爱情的不同阶段,有的虽然短暂但可能很正常,有的虽然很长久却不太正常。性变态其实是一种返祖现象——一些古代的行为方式起初是正常而实用的,后来有了改进,乃至改进过度。人类在懵懵懂懂中不断向前发展,如同但丁穿过地狱一样,体验着行为方式的持续演变,不断被烙下深深的印记,然后逐步转向成人的正常的爱情。

 

求爱时节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虽然求爱一定要等到成熟方可,但其实我们孩提时一半的游戏都是爱的游戏,即使是一个五岁的女孩都懂得调情的技巧。求爱的目的是使爱更加完整,在充足的时间里挑选最好的,逐步提高生活质量。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求爱通常是由男性带着渴求主动提出的,而女性则表现为既受到诱惑又有点儿退缩。不过到处都有例外:在新几内亚是女孩追求男孩,并赠送他们大量的礼物。但是美国没有这种可贵的风俗。当然我们有时也能看到安妮主动追求和诱惑坦纳,那是在萧伯纳的戏剧里。一般来说,男性总是扮演着积极主动、敢于挑战的角色,因为他们天生就是战斗者,具有野兽的猎食性;而女性对男性来说只是征服和占有的战利品。求爱意味着战斗,交配实质上就是掌控。

 

斯坦利·霍尔说:“一些雄蚱蜢非常好战,可以和小公鸡相匹敌。许多雄鱼在繁殖季节会为了争夺产卵的场地而战斗至死。成年雄鲑鱼的牙齿会变得非常锋利,而雌鲑鱼的牙齿并不如此。春天里雄蜥蜴每逢相遇必然打架。大部分雄鸟在春天变得非常好战,会用嘴和爪子打架,还会用翅膀和腿合力加速前进。所以春天既是战斗的季节,也是爱的季节。” 对男性来说,这种战斗就是商业的竞争和自我显摆。我们用银行的存折而不是用牙齿来打架,我们的利爪都掩盖在商业礼仪之下。

 

电影《怦然心动》剧照。

 

爱的结晶

 

且让魅力顺其自然地发展吧。爱情最终是在亲子关系中达到自我完善的,孩子会让人放弃所有的欲念。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繁衍后代的本能,只有交配和亲代养育的本能。大自然委婉含蓄地保护着这一本能,人类只是大自然享受最大乐趣的一个副产品。没有什么比大自然让萝卜自然繁殖这种方式更荒谬了:去医院里听听分娩女性的尖叫和新生儿的哭声吧。不过大自然是很狡黠的,她用陶醉的狂喜安抚母亲,用盲目的骄傲慰藉父亲,然后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付出巨大的代价,来驳斥那些认为人类的延续是不必要的观点。

 

随着婴儿的出生,父母之间的爱也焕然一新,但显然不是以前那样激情四射了。事实上,孩子出生以后,日子变得非常繁忙,男女间的激情逐渐消减并稳定下来。孩子也会从父母身上汲取那水乳交融的爱。母亲往往会全身心投在孩子身上而忽视了父亲。如果生的是女儿,父亲则会把对妻子的爱转移到女儿身上。但随着孩子的长大,这些外在的干扰会逐渐失去魅力,夫妻间的亲密关系会重新得到巩固。

 

正是在这个阶段,婚姻中的两个灵魂终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那些为人父母的岁月里,我们必须共同经历多少磨难、多少命运沧桑和身心折磨!疾病使浮躁的幻想变得深刻而现实,爱在死亡逼近的时候获得了新生。我们一起制订计划,携手并进共同努力,既追求成功也分享孤独。意气相投的两颗心结合成精神的伴侣,不仅性格交融,连面貌也变得相似。我们一起凝视着摇篮中的婴儿,看着他们成长,最后不情愿地看着他们恋爱,这就是两个人合为一体的过程。

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剧照。

 

真爱永恒

 

当两人只能静静地回忆家里曾经回荡着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时,聊以慰藉的是爱情似乎重新回到了这对儿多年的忠实伴侣之间。而此时的爱情在温暖地抚慰着岁月的孤独和死亡的临近中得以圆满。那些把爱等同于欲望的人,其实只是了解了爱的起源和皮毛。当爱的物质因素全部灰飞烟灭时,留下的才是爱的灵魂。随着两颗年老的心的重新契合,身体的欲望在精神的绽放中得到满足。

 

这就是爱的轮回。让我们重温一遍爱:在微生物的细胞融合中,在野兽的暴力激情中,在野蛮人的粗俗欲望中,在年轻人温柔忧郁的眼睛里,在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或弗朗西斯卡的故事里,在一对老夫妇因为子孙齐聚庆祝他们半个世纪的爱情而幸福得发抖中,我们都可以瞥见爱的影子。从起初的吸引到谱写爱的诗歌再到一辈子的忠诚,还有比这更美好的转变吗?我们不由得想起桑塔亚纳那段深刻的话:“一切理想都源于自然,一切自然都朝理想发展。”爱也不必为它的起源感到羞愧,欲望若没有积蓄到心甘情愿奉献的地步,就必须加以克制。

 

爱的哲学家柏拉图说:“触摸不到的爱情,犹如在黑暗中行走。”拉普拉斯临终时,他的朋友们试图用他的伟大发现和著作等身来安慰他,结果遭到他的指责,他悲伤地告诉他们,这些名和利在生活中都是无足轻重的。他们问:“那什么是重要的呢?”老科学家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说:“爱!”

 

所有的事物最终都会消亡,只有爱能幸免于难。爱可以越过坟墓,弥补死亡造成的代际鸿沟。尽管爱的幻灭让人痛苦不堪,但从全人类的角度看,爱可以长久到天荒地老。它挽救了我们人类的一部分,使其万古长青,让我们的生命在孩子的青春活力中得以重现。富有令人意志消沉,智慧让人变得冷漠,只有爱会用不可言说的慰藉温暖我们的心灵。而爱总是付出的多,收获的少。

 

一切皆为浮云,且让我们珍惜爱吧。


作者|(美)威尔·杜兰特

摘编|李永博

编辑|刘亚光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