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9日,周子陽执导,黄轩、杨子姗主演的影片《乌海》在全国上映。《乌海》的创作灵感,来自周子陽执导的《老兽》2017年上映后,周子陽听朋友讲的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一对年轻的夫妇,因为情感和经济上的问题,两个原本相爱的人差点走上绝路。这个故事很是刺激到周子陽,他就思考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情况,打算做一个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再加入一些犯罪悬疑元素,探究关于欲望、人性的社会性思考,做出属于自己独有的风格。

 

《乌海》海报。


新京报记者专访了该片导演周子陽,听他讲述如何处理勘景、演员的表演以及片中现实与超现实的缠绕。作为一名作者导演,周子陽在《乌海》中延续了《老兽》中超现实元素的美学表达,打造了不少“视觉奇观”,比如练瑜伽的老奶奶、沙漠与湖泊共存、恐龙主题公园、沙漠里的蒙古包等,让现实与超现实交融,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电影语言。在周子陽看来,超现实元素的美学表达成为他电影创作的一部分。相比《老兽》来说,《乌海》中的作者表达也是往前迈了一大步,创作也更加成熟。

 

多次勘景后选择“乌海”外景地

因为人的贪欲像看不见的海

 

周子陽在创作上有个习惯,写剧本前一定要熟悉故事的场景,不能随便写一个饭馆,随便写一座山,那样人物没有依据。他会多次勘景,在剧本动笔之前或者写出第一稿剧本后,再去那个地方待个三五天,开车大面积地溜达,甚至徒步,每条街都看。

 

为《老兽》勘景时,周子陽就去过乌海,它是内蒙古自治区西部的一座新兴工业城市,地处黄河上游。周子陽觉得这是很特别的城市,有山有湖有沙漠,视觉非常丰富。在写《乌海》剧本前,他又去了乌海,觉得那种视觉的魔幻感特别符合故事的氛围以及人物的内心状态,便决定把乌海作为电影故事的发生地。

 

为了优化剧本,周子暘和团队多次去乌海勘景,每个地方都看,挖得很深,甚至比当地的朋友还熟悉这座城市。一些小胡同、小饭馆,当地的朋友都不知道。

 

“乌海”的片名,是周子陽在剧本动笔之前就已经想好的。后来团队也想了各种各样的名字,但他还是更喜欢“乌海”,“这个名字跟电影主题很像,就是无边无际的欲望,吞噬了人性,人的贪欲,就像看不见的海一样。”周子陽喜欢的很多电影,比如《密阳》《黄海》等,片名也都是两个字,都很有质感。

 

《乌海》中杨华被追债人讨账剧照,背景中的沙漠湖泊很有视觉的魔幻感。


其实,在周子陽最初的电影计划里,《乌海》本来是想作为他的第三部电影。因为很多导演早期的作品都选在自己的家乡拍摄,被冠以“家乡三部曲”。周子陽处女作《老兽》发生在他的故乡内蒙古鄂尔多斯,他不想第二部作品的故事还是以家乡为创作背景,“就想破一破,我在哪都能拍”。

 

当时他还有另一个剧本,本来打算执导完《老兽》之后拍摄,故事发生在南方,牵扯两个大家庭,因为人物比较庞杂,演员档期都不合适。周子陽只好先拍《乌海》,就两位主演黄轩和杨子珊,在内蒙古乌海拍摄,从制片层面讲,拍摄起来也会比较方便,因为从城市开车,20分钟就能到拍摄需要的场景。

 

周子陽也比较喜欢《乌海》这种情绪激烈、爆发力比较强的故事。2018年11月,他花了一个月完成了故事大纲,之后又花了四五个月完成了剧本,2019年10月开始拍摄。

 

老奶奶练瑜伽和黄轩钻恐龙雕像肚中等“视觉奇观”

是在建立导演自己的电影语言

 

电影大部分在乌海拍摄,还有一部分在乌海旁边的城市巴彦淖尔,一些老奶奶练瑜伽的镜头则是在张家口拍摄。

 

电影拍摄前的某一天,周子陽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特别有趣,在张家口市张北县玉狗梁村的一些老奶奶穿着红艳,在田间地头练瑜伽,两手撑地,腿就能悬空,造型很奇特。周子陽就亲自去了一趟,了解了一下,这里原来是一个贫困县的贫困村,后来有人发现这里的老太太坐在炕上,腿盘得特别好,就想了个办法,教她们练瑜伽,打造“中国瑜伽第一村”,然后在一些短视频平台上直播,卖当地的农产品,成为村里的一项产业。周子陽觉得,老太太们练瑜伽,从视觉上来说就很有吸引力,特别符合电影的氛围,就将其融入到了故事中。

 

《乌海》中这样的“视觉奇观”比比皆是,比如沙漠与湖泊共存、恐龙主题公园、沙漠里的蒙古包等,都是现实与超现实的交融。

 

周子陽第一次去乌海勘景时,就看到湖和沙漠交织在一起,特别荒诞。电影中沙漠里的很多场景是周子陽和团队搭建出来的,创造了一个视觉景观,“影片中的这个项目是符合当下这些年的社会变化的,就像大家都在山上搞一个玻璃房子之类的,都是挺奇观的。”

 

《乌海》海报。


恐龙公园是周子陽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消息,有几只几米高的恐龙雕像在荒地上扔着,特别奇怪,有些人就去合影。周子陽觉得,这些奇观是现实的一部分,也挺超现实的,然后在电影中也创造了这个场景。剧组在沙漠施工了一个多月,有个施工队在沙漠里推开一条路,把各种材料用进去,完成场景的搭建。

 

通过对现实的观察与想象,周子陽将现实中很多沙漠旅游的项目,做了某些改动和创造,符合整个故事的基调,将现实与超现实缠绕起来,也可以体现出自己的导演美学。在《老兽》中,也出现了白马、乌鸦等超现实主义元素,但在周子陽看来,《乌海》中的超现实并不是独立于剧情的,而是变成了剧情和场景的一部分,“这是比《老兽》往前迈了一大步的地方”。


《老兽》中的白马剧照。


周子陽说,作为导演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电影语言。从世界范围内看,但凡比较重要的导演,一定是形成了自己的电影语言。对周子陽来讲,他想在第二部作品上,能够更加清晰地有自己的风格,“不是说你像谁,而是你独创的属于你自己生命经历和个体体验的东西”。

 

周子陽回溯自己的经历,他本来是一个特别善于交流的人,因为意外将手机带入考场,高考零分,从此他变成一个内敛自闭的人,好多事情不愿吐露,而是藏在内心深处,转化成潜意识的部分,变成影像的东西存在,“比如经常做梦也好,自己想象也好,变成我独特的部分,我就把它用在电影里面,成为我电影的一部分”。

 

《老兽》上映的时候,有的观众对超现实部分看不懂,周子陽觉得可能还是不够成熟。但他觉得《乌海》中的创作比以往更成熟了一些,现实与超现实交织在一起,并不是单独的某一个场景或者某一个画面,而是转化成剧情本身,故事场景和人物的内心结合得紧紧的。包括黄轩饰演的杨华钻进恐龙雕像肚子里,就特别符合杨华这个人物当时的处境及心理状态,荒诞且真实。当剧本创作出来时,周子陽也特别兴奋,觉得找到了自己的电影语言。

 

电影中的超现实段落基本都是周子陽在剧作层面就完成了,包括乐队在沙漠中的演奏、沙漠月亮等段落。在周子陽看来,作者、导演在剧本阶段已经完成了很多创作,思考了很多新的突破,随后的类型塑造和制作阶段,只要执行这个想法就行。

 

为符合人物心理状态

黄轩住阴暗房间,杨子珊练习空中瑜伽

 

2014年,周子陽看过影片《推拿》之后,一下子牢牢记住了黄轩这个演员,认为他的表演可塑性空间特别大,他很适合饰演《乌海》中的杨华。杨子姗这些年,既演电视剧,也出演了一些优秀的电影,形象气质也与《乌海》中的苗唯很接近。两位主演很快就锁定了。

 

黄轩饰演的杨华是一个投资失败、债务缠身、被妻子误解、被岳父嫌弃,慢慢被逼入绝境的人。黄轩为了更快进入角色,在开拍前一个月去看了景,了解人物背景,提前体验了角色。有一场在山上开车的戏,周子陽和黄轩把车停在山崖附近,周子陽拿着手机拍,黄轩就开始演,两人就开始“入戏”,探讨怎么演。

 

周子陽说,拍摄时,剧组给黄轩找了一个湖景房,阳光明媚,大落地窗,特别舒适,但他觉得不符合人物,把湖景房换成一个朝向阴面的小房间,背靠着山,黑黢黢的,他还拉上窗帘,觉得这样才符合人物的心理状态。

 

《乌海》中苗唯练习空中瑜伽的剧照。


杨子姗在片中饰演杨华的妻子苗唯,是一名瑜伽馆的老板,与丈夫的感情出现了危机。片中杨子姗有不少练空中瑜伽的镜头,剧组在北京给她找了一位老师,提前练习瑜伽,有的动作比较复杂,拍摄起来也比较痛苦,有时候一吊要好几个小时。

 

片中有一场以瑜伽来暗示情欲的戏,拍得非常有意思。以往的情欲戏无非就是床戏,周子陽不想落入俗套,想拍出一个不一样的情欲戏,就让两位演员包裹在瑜伽吊带里,荡来荡去,一个主动接近,一个又想拒绝,各怀鬼胎。而就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下,发生了一次非常具有欲望感觉的戏。这种包裹的欲望,很符合中国人的情感,都是藏着。两个人你荡过来,我荡过去,状态都不一致,画面很有意味,又能让观众感觉到两人复杂的心理状态。

 

《乌海》中杨华和苗唯的空中瑜伽情欲戏剧照。


周子陽记得,拍《乌海》山上戏时,已经到了十一二月份,内蒙古当时夜里气温已经到了零下十几摄氏度。黄轩在山上看手机视频的那场戏,当时刮着7级大风。第一天拍摄,剧组工作人员都嫌弃军大衣又重又不好看,但到了后来,大家就到处抢着穿,要不然就冻得待不住。周子陽说,演员需要沉浸在氛围里面,进入人物,要有很大的情感付出,不然他会离这个人物很远。

 

为吵架长镜头设计翻旧账细节

演员半即兴发挥出“动作戏”

 

片中有一场黄轩和杨子姗两人情绪激烈的吵架戏,这么重要的戏,怎么吵?拍摄前,周子陽做了很详细的分析:“中国人吵架都喜欢翻旧账,对方家庭的事,几年前的事,一起翻出来。并且中国人吵架不会那么理性,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不是这样的,而是一起说,激怒对方,刺痛对方才叫痛快”。

 

周子陽打算拍出真正属于中国人的接地气吵架戏,让中国观众能够感同身受的同时又与众不同。这些经验都从何而来?周子陽便和两位主演挖各自的情感经历,拍摄之前,周子陽、黄轩、杨子姗三人关在小房间里,分享过往的情感经历,三位聊得透透的,出去一演,充满了质感。

 

作为片中的几场重场戏之一,导演周子陽用了长镜头来拍摄这场吵架戏,“我不想破坏演员的表演,长镜头可以保持演员情绪的连贯性和爆发力,强化他们的表演。”

 

周子陽导演和演员黄轩、杨子珊在《乌海》拍摄现场。


这场戏,最开始两人是心平气和地说话,然后情绪急转直下,开始撕扯大吵,最后不欢而散,人物情绪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在拍摄时,除了要表现出这种情绪的变化,设计一些吵架的点之外,不会限制演员有砸什么东西的“动作戏”,基本就是让演员有半即兴发挥。其中,拍摄一场戏时,黄轩气不过,打了一下灯罩,镜头就跟着他出去了,但是灯罩晃来晃去的,摄影师觉得这个画面好,又把镜头甩了回来。周子陽说,这都不是设计好的,算是表演上的意外惊喜。

 

周子陽回忆,这场吵架戏的长镜头,总共拍了三条。像这种重场戏,实拍尽可能地少,前面的排练和走位多一些,技术环节不要出漏洞,排练时演员的情绪可以先收着,只是说词都没问题,实拍时再一气呵成。这是周子陽的拍戏方法,因为他觉得演员地能量是有限的,情绪不可能不停的产出,“最好的就是两三条之内,三条之后都是模式化”,包括烧帐篷、抽嘴巴那场戏,应该都只拍了两条。

 

开场非洲肺鱼象征生命

结尾开放式撞车并非预示死亡

 

《乌海》的开场镜头,黄轩饰演的杨华通过手机视频正在看非洲肺鱼。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其强大的生物,当河道干涸后,它们会深藏于淤泥中,用淤泥将身体包裹起来,只留一个小孔呼吸,到雨季之后再破洞而出。

 

片中出现了很多这种短视频影像,包括生了多胎婴儿的画面,周子陽其实是想对媒介本身进行思考,用短视频来作为时代的记录。并且,片中出现的这些短视频,都是关于生命的,为了生存,生命开始变异,这跟电影的主题以及主人公杨华很像。

 

黄轩饰演的杨华,深陷债务危机,婚姻关系也面临破裂,几天内,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后走上了歧途,开车撞向了妻子。

 

《乌海》中的家庭情感互动剧照。


影片结尾,杨华走向警车,听到警察说妻子还活着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周子陽解释,当杨华开车撞向妻子的时候,那一瞬间,最爱的人已经成为最恨的人,但是撞完之后,他知道最恨的人实际上也是最爱的人,只不过他们都被彼此的愤怒和猜忌所吞噬,失去了之后他才清醒过来。但当他知道妻子还活着的时候,他在那一瞬间是又是欣慰的。

 

周子陽很喜欢这个开放式的结尾,之前他也想了两三个其他版本的结尾,但还是更喜欢如今这版。“除非你说死亡是一种结局,否则人生不管是结婚生子,还是上班上学,都不是一个结局。人生没有标准的结局,一直都是正在发生。如果这是真实故事的话,那这个结尾是他们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刻,也一定获得了巨大的成长。”周子陽说。


新京报记者 滕朝

编辑 黄嘉龄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