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思想通识课:希罗多德篇》,张新刚著,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雅典最幸福的人为何是泰鲁斯?

 

巨吉斯成为吕底亚国王之后,也在周边地区开始扩张,经过几代的传承,吕底亚征服了米利都。公元前560年,如巨吉斯去德尔菲求的神谕中所预示的,会遭到报复的第五代统治者——35岁的克洛伊索斯即位。克洛伊索斯在位14年,在前7年中,克洛伊索斯主动出击扩张,占领了爱琴海东岸亚细亚所有希腊城邦,并征服了哈里斯河(Halys)以西几乎所有的民族,只有吕基亚人(Lycians)和奇里乞亚人(Cilicians)还继续保持自由,吕底亚的实力也达到了巅峰。

 

从这一点也可以理解,缘何希罗多德将吕底亚作为整部《历史》叙事的开端,因为吕底亚是晚近征服亚细亚希腊城邦的大帝国。但是在克洛伊索斯执政的后7年里,他却遭遇一系列不幸,最后在公元前546年被居鲁士击败,甚至差点儿丧命。就在这两个七年的间隔点上的公元前553年,希罗多德记述说,雅典著名的立法者梭伦游历到吕底亚首都萨迪斯(Sardis),和克洛伊索斯讨论了一个重要的议题:幸福。

 

梭伦当时刚为雅典立法完毕,雅典人发誓要按照这法律治理10年的时间。因担心自己在城邦里会使得法律有变更或被废止,梭伦便云游四方。他去过埃及,之后来到萨迪斯拜访克洛伊索斯。梭伦是古希腊著名的政治家和智慧之人,他的这次立法在雅典历史上非常重要。在梭伦立法前,雅典陷入严重的内部危机,特别体现为贫富冲突,很多雅典人因为欠债失去人身自由。梭伦创设了一系列法律,颁布解负令,尽可能地调解了贵族与平民的利益冲突,将雅典的坏秩序(dysnomia)恢复为良好秩序(eunomia)。梭伦还创设了影响深远的制度,如四百人大会和陪审法庭等,提升了平民在城邦中的权力,梭伦改革因此也被后人视为雅典民主制度的肇始。公元前553年,完成立法大业的梭伦来到繁华的萨迪斯。

 

古希腊雅典改革家梭伦

 

克洛伊索斯接待梭伦并安排他住在自己的王宫中,还让仆从带梭伦去参观他那装满金银珠宝的仓库。参观完宝库之后,克洛伊索斯问梭伦:

 

雅典的客人啊,我们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智慧,以及关于你出于求知和考察外部世界的愿望而周游四方的事情。因此,我也很想问你,在你所见过的人当中,你认为谁是最富有/幸福的?

 

克洛伊索斯在这里使用的词是olbios,这个词在《历史》中也多次出现,很多时候表示“富有”的意思,所以克洛伊索斯的问题也可能是“你见过的人里面,谁最富有”。也可以解读为,在克洛伊索斯看来,“幸福”和“富有”是同义词,或者说“富有”是“幸福”最核心的意涵。克洛伊索斯让梭伦看过他的宝库之后再问这个问题,潜台词就是期待梭伦回答说:“大王你是我见过最幸福的人。”但是,梭伦并没有迎合克洛伊索斯,而是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噢,大王呀,是雅典人泰鲁斯(Tellus)。”克洛伊索斯大为不解,继而追问为何这个人是最幸福的。不仅克洛伊索斯没听过这个人,如果不是希罗多德记下这个故事,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雅典曾经有个名为泰鲁斯的人,并且他还被富有智慧的梭伦认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梭伦给出了具体的说明。

 

泰鲁斯出生在一个繁盛的城邦——雅典。

 

泰鲁斯有杰出的儿子,儿子又给他生了孙子,所有的孙子也都成长起来。

 

泰鲁斯一生过得也不错,像普通人那样有一定的财产。

 

第四,泰鲁斯死得很荣耀和高贵。他是为城邦打仗而死的,在雅典和埃琉西斯交战时战死沙场。雅典人为他举行了国葬,给了他极高的荣誉。

 

这四点简要总结就是“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如果再加一句就是“子孙绵长”。泰鲁斯作为梭伦眼中最幸福的人,实际上并不是什么非凡的人物,他既非史诗中的英雄,也非政治家或者大智大慧之人,就连资产也是普通水平,总体而言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雅典公民。

 

在梭伦的幸福观里,幸福与城邦为何紧密相关?

 

再进一步仔细考察,会发现在梭伦的描述中,泰鲁斯和幸福相关的每一个要素都和雅典城邦有关,他的幸福切实践行了“我和我的雅典”须臾不可分离。第一条基本是靠好运气,因为人的出生地和出生时间是无法选择的,城邦的繁盛则是依赖时间和空间的机运组合。希罗多德说过,没有哪个人或城邦可以永葆繁盛,所以,能够出生并生活在一个繁盛的城邦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好运。具体到雅典,雅典并非始终处于良好的秩序中,而泰鲁斯的一生恰好赶上了好时候。梭伦将繁盛的城邦作为第一个因素也说明了个人的幸福是要安顿在所生活的共同体之内的,如果没有这个机运,人似乎就很难幸福。我们也可以合理地推想,站在梭伦对面的克洛伊索斯听到这一条之后,他一定会在心里暗暗窃喜:“我最符合这一条,在我的治下,吕底亚的实力达到顶点,我的帝国极为繁盛。”

 

第二条看起来特别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即“子孙绵长”。在雅典城邦中,优秀的后代不仅仅意味着家庭的传承,更重要的是公民的传承。在第四条可以看到,子孙绵长并不是为了“养儿防老”或为家族“开枝散叶”,泰鲁斯生养了优秀的儿子,又有健康成长的孙辈,实际上是说他在持续不断地为城邦养育公民后代。所以,第二条也是与城邦的公共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克洛伊索斯听到这一点后会作何感想呢?克洛伊索斯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有先天残疾,是个聋哑儿,另一个则非常优秀,但在梭伦离开后不久意外身亡。从这第二条来看,克洛伊索斯并不比泰鲁斯幸福。

 

第三条是泰鲁斯一生过得不错,但并非大富大贵,而是拥有平均的资财,用今天的话说,应该是中产阶级的小康生活。在这方面,克洛伊索斯肯定会觉得自己比泰鲁斯更幸福,因为他是繁盛帝国的统治者,拥有无尽的财富,直到和梭伦对话的时候,他过得都是很富足的。

 

第四条,泰鲁斯人生的最后不是寿终正寝,而是为城邦献身,战死沙场。在最核心的人生关键点上,生与死都和城邦紧紧绑定在一起。在牺牲之后,雅典还为阵亡的战士举行了国葬,并授予了极高荣誉,这是对他的牺牲的肯定,也是对他与城邦关系的盖棺褒奖。关于这一条,克洛伊索斯目前还无法进行比照,因为很明显,他还处在自己的壮年期,并不会考虑死亡。

我们可以将泰鲁斯和当下的克洛伊索斯的情况做个对比,列表如下:


幸福的要素对比


通过比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除了最后一条外,克洛伊索斯并不会觉得自己比泰鲁斯差多少,甚至在有些方面他要远远胜过泰鲁斯。所以克洛伊索斯很不甘心,他追问梭伦,除了泰鲁斯,谁是第二幸福的人呢?潜台词是:“这下该轮到我了吧!”

 

梭伦又说不,他说了两个人的名字,这两个人更没听说过了。梭伦说是阿尔戈斯城邦的兄弟俩:克列奥比斯(Cleobis)和比托(Bito)。阿尔戈斯是个强大的城邦,主要在平原地区,有丰沛的物产,和斯巴达在历史上有宿怨。在阿尔戈斯人关于赫拉女神的节庆里,这两兄弟的母亲一定要乘牛车赶赴神庙,但当时家里的牛还在田里。克列奥比斯和比托兄弟俩便把车轭放在肩头,自己拉着母亲前往。兄弟俩拉着母亲跑了45斯塔迪亚(大约8.3千米),直到神庙才停下来。全体来神庙朝拜的人都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大家都赞美这兄弟两人力量过人,并且还称赞这位母亲好福气,有这么优秀的一对儿子。

 

这样一来,这一家三口在节庆上获得了众人的称赞,母亲因为众人的赞赏也很高兴,并祈求赫拉女神能把人所能享有的最高幸福赐予她的两个儿子。女神应允了这位母亲的祈求。结果,两个兄弟向女神献祭并进餐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就在这里离开了人世。阿尔戈斯人认为他们俩是非常优秀的人物,就给他们塑了雕像,献给了德尔菲神庙。这就是梭伦眼中第二幸福的人。

 

与泰鲁斯相比,阿尔戈斯的这兄弟二人的幸福有很大的不同。泰鲁斯的幸福基本是和城邦绑定在一起,而阿尔戈斯这兄弟俩则主要是通过对母亲的服侍而得到荣誉。在这个故事里,赫拉女神应允这位母亲给她两个儿子最高幸福的方式就是让兄弟俩死在节庆和神庙——为什么人所能享受的至高幸福是立即的死亡呢?

 

再比照梭伦眼中的幸福的人,泰鲁斯与这兄弟俩的唯一共同点便是死得高贵。阿尔戈斯这兄弟俩更是如此,他们的一生过得如何以及是否有后代并不清楚,但在城邦公共的节庆上获得了邦民极高的赞誉后立即辞世,将二人的一生定格于此。所以,在梭伦看来,生的时候过得好自然很重要,但幸福的标准更依赖“死得光荣”。在人所追求的价值中,很多是自己可以直接获得的,但是有一个要依赖他人,这就是荣誉——只有别人或者共同体授予的才是真正的荣誉,没有人给自己颁发一个荣誉称号或者发给自己一朵小红花。所以,“死得光荣”根本上是依赖他人对个体死亡的认知和判定。人固有一死,虽然是自己去死,但更是要为了他人的口碑而死,死得光荣恰恰是对活法的规定,根本上与幸福联系在一起。

 

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

 

克洛伊索斯对梭伦的这两个例子非常不满,就连这两个早夭的年轻人都比他幸福。梭伦接下来说了一长段话来解释幸福的标准,特别是死亡为什么是衡量幸福的重要指标。

 

克洛伊索斯,你问我关于人的命运,我很清楚上天是多么嫉妒,多么爱给我们添麻烦。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他可能会看到和遭受许多他非常厌恶的事情。如果把人的生命限定为

70年,在这70年中,如果不算闰月的话,就是25200天。但是,如果每隔一年加上一个闰月,使季节和历法能正确地吻合,那么,闰月是35个,这些月的日子是1050天;那么,70年的所有日子加在一起,就是26250天。可以说,所有这些日子中,没有一个日子发生的事情会与另一天完全相同。

 

因此,克洛伊索斯,人事都只是机运。现在如果要我说起你,我会说我看你很富有,是许多人的王。但我还不能回答你的问题,除非我知道你的生命得以善终。因为非常富有的人,并不比温饱之人更有福气,除非财富能眷顾他,使他拥有一切美好的事物,善终一生。许多有大财的人是不幸福的,许多没有大财的人是幸运的。非常富有的不幸之人比幸运的人只有两个优点,但幸运的人比富有但不幸的人多出许多优点。富有的人更有能力实现他的愿望,并有能力抵抗灾难风险,小康之人则并不具备这些优势。

 

至于小康之人,他如果有好运,便能够在一开始就避免这些灾难和疾患,以及所有其他恶行,并能安享子女与自己的荣誉。如果这样的人除了这一切之外,还能顺利地结束他的生命,那么他就是你们所要找的人,是值得称为幸福的人;但我们必须等到他死后,才称他为有福,否则他只是幸运,而不是幸福。没有哪个人能拥有所有这些好东西,就像没有哪一块土地能完全自给自足一样:它有一样东西,就会缺少另一样东西,最好的土地是拥有最多物产的那块土地;同样,没有一个人是完全自足的:他拥有一样东西,总会缺少另一样东西;但凡是持续拥有丰富物资的人,最后使他的生命也得到善终,这样的人啊,国王,我认为他就配得上这个称号。我们必须看每一件事的终了,看它将如何结束,因为有许多人,上天给了他们幸福的假象,然而随后却使他们彻底毁灭。

 

梭伦的幸福观,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得到发扬

 

梭伦正面阐述了对幸福的看法,总结一下有以下三点:

 

人事处于流变之中,很大程度上依赖机运,而所谓机运就是人无法控制的。

 

一时大富大贵之人往往更不容易得到好运,拥有适度财富的人更容易得到好运。

 

只有善终那一刻才能判定一个人是否是幸福的,暂时的好日子只是运气好,而非真正的幸福。

 

梭伦在这段话中说上天会嫉妒人,特别是会给那些富有的人以假象,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对这里的“上天”或“神”不宜作太过迷信的理解,在同时代的雅典悲剧中,也有很多故事情节描述人因僭越而招致神的惩罚,这些都可以用人性来解释。我们可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即人一旦富有了,或者拥有很大的权力,便会过度自信,产生越来越多的欲望,而欲望会带来自我摧毁的力量,财富和权力往往会促使他做出僭越之事,从而导致悲惨的命运。这是梭伦说有大财之人往往不得好运,而小康之人更容易拥有好运气的重要原因。这也呼应了希罗多德关于城邦和人兴衰流变的看法。当一个城邦或者一个人达到繁盛顶点的时候,恰恰也是自我摧毁的开始。如果保持一个比较节制或者温和的状况,反而会有一些更好的运气。所以,梭伦并非完全强调命运的偶然性,也非预设一种完全的虚无主义态度,而是将幸福的重点放在财富之外的荣誉上面。

 

这种理解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得到进一步发扬,比如在《政治学》第一卷,亚里士多德就明确区分了“活着”和“活得好”。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只为赚钱的生活永远停留在“活着”的层面,因为金钱和财富是无限的。“经济学”这个词来自希腊语的“家政学”,家政学的意思是一个家长要维护整个家,让每个人有饭吃,打理好家产,这就够了。之后便应该追求“活得好”,而要活得好以至获得最终的幸福,至少要过政治的生活,甚至沉思的生活。

 

历史学家希罗多德

 

所以,梭伦对克洛伊索斯说的这段话的真实含义是在告诫这位吕底亚的王,恰恰是因为克洛伊索斯目前拥有无尽的宝藏并处于权力的巅峰,他也就越不容易获得好运,越是容易结局悲惨而不得善终。听到梭伦这段幸福箴言,克洛伊索斯自然不会满意,直接就把梭伦打发走了,既没有给他赏金也没有给他任何赞美。克洛伊索斯本来满心欢喜地等待这位有智慧的贤士赞美一下他,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甚至还被暗示自己不得善终。处于权力巅峰的克洛伊索斯哪里会想自己最终的结局是否高贵,而这恰好印证了梭伦的警告——不久之后,克洛伊索斯的命运走向恰好证明了梭伦观点的效力。

 

梭伦的观点是,无论人还是城邦都很难一直保持繁盛。如果将梭伦的幸福观进一步放到整部《历史》中进行考察,会发现希罗多德笔下的希腊人和异族人都难以逃脱梭伦的观点,这也使得有些学者认为希罗多德是借梭伦之口表达自己的思想。所以,梭伦和克洛伊索斯关于幸福的讨论不仅仅是《历史》开篇时的一个小故事,而是如巨吉斯的偷窥事件一样,蕴含着全书的核心议题。

 

原作者 | 张新刚

摘编 | 徐悦东

编辑 | 张进

导语校对 |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