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游戏和电影原本是两种不同形式的艺术,在电子游戏里,玩家是情节的参与者,在电影里,观众是故事的接受者。当然也可以说,玩家的参与实际上不可能脱离系统的设定,而电影的输出也不可能完全不考虑观众的反应。现在,电子游戏和电影似乎展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密的融合,“难解难分”,所以在这个数字时代,既有游戏版《迷魂记》,也有近日刚上映的电影版《神秘海域》。


于3月14日在国内上映的电影《神秘海域》(Uncharted 2022)剧照。


1911年,法国先锋派杂志《Montjoie!》上惊现一篇《第六艺术的诞生》。这份由里乔托·卡努多撰写的宣言大胆又深刻,为诞生才十多年的电影索得了艺术殿堂的一席座位。后来卡努多又修正观点,把舞蹈置于电影之前,电影便从此锁定第七艺术的位置。尽管宣言中某些观点引发后人的非难,例如“电影是其他艺术门类的综合”,但宣言本身的定锚之功毋庸置疑。整个20世纪,电影都是人类无可取替的宠儿。


卡努多的论断建基于比他早约一百年的黑格尔,后者在《美学讲演录》中将建筑、雕塑、绘画、音乐和诗歌列为五大艺术。有别于电影,这些门类大都能追溯到古典时期甚至更早。从古代到黑格尔再到卡努多,艺术门类发展衍生的轮廓大致是清晰的。


不过宣言至今一百多年,这些轮廓逐渐模糊,乃至不可辨识。“八大艺术”之说人人听过,谈到具体类目却聚讼纷纭。并且人们提及这一说法时,往往也不是对这八者本身感兴趣,而是为了引介八者之外的新门类。比如至迟在20世纪末,电子游戏已被称作“八大艺术”之外的“第九艺术”,以体现顺应时代科技的新趋势。


是否挤进一份有争议的名单,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20世纪首尾两次关于艺术门类的预言式宣告,其前瞻性日后都得到现实背书。电影仍在探寻新的可能,电子游戏作为后起之秀,在新科技、新概念的华丽布景下,也早已迈出野心勃勃的步伐。


撰文 | 张哲


01

将黑泽明和希区柯克之魂注入游戏


和黑格尔领略过的那些艺术形式相比,游戏与电影尚属年轻,彼此间交缠大过交锋。游戏电影化和电影游戏化,各自都已不是新鲜的命题。


远古如1983年,《龙穴历险记》已经在用预录动画推进剧情。当时市面上仍是点阵满天飞,《龙穴历险记》丝滑的三维画质却像是闯入石器时代的穿越者,直接吊打、碾压、秒杀、完爆了所有竞品。


《龙穴历险记》画面。


尽管游戏性相当糟糕,但《龙穴历险记》光凭画面就俘获了一代青少年的心,令他们第一次在游戏中体验到了互动式电影的参与感,说它开天辟地也不为过。它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2017年的《怪奇物语》第二季特地安排了小主角们在游戏厅沉迷于这款游戏的桥段,《失控玩家》男主瑞恩·雷诺兹主演的电影版《龙穴历险记》目前也正在筹备。


千禧年前后,主机显著进化,游戏开发者也努力提升“第九艺术”的品质,运镜、叙事等方面纷纷取法电影。回望一串串时代之泪,《红色警戒》系列、《半条命》系列、《合金装备》系列都设法融入电影元素,打造爆款;《古墓丽影》系列、《生化危机》系列、《寂静岭》系列也因为本身出色的电影化,顺利完成了电影改编——从电影化的游戏到游戏的电影化。


《合金装备》画面。


现在,电影化走得更远。清汤寡水恍如文青特供的《风之旅人》,叙事技巧也借鉴了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总结的那套好莱坞式金科玉律,遑论其他3A大作?


《对马岛之魂》的音乐由电影配乐大师梅林茂等人打造。画面同样出色,移步换景呈现层出不穷的瑰丽风光和堪比世遗的东方古建。最受瞩目的是游戏特别提供的“黑泽模式”,以苍劲的黑白胶片滤镜搭配单声道的视听体验,凸显武士在杀阵对决时的一招一式,以此向黑泽明奠定的剑戟片范式致敬。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1899年8月13日-1980年4月29日),导演、编剧、制片人、演员。


另一个例子是近期的独立游戏《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迷魂记》。项目初公布时,希区柯克的影迷们又喜又怕,担心将《迷魂记》这样的影史经典改编得不伦不类。随着游戏发售,人们发现它的剧情跟电影《迷魂记》没有直接关联,但主题的确吸纳了希翁电影的元素:不光是《迷魂记》,还有《爱德华大夫》、《惊魂记》和《蝴蝶梦》。用《卫报》专栏作家斯图尔特·赫里塔吉的话来说,该款游戏是“根据导演的审美来制作,而不是简单地模仿具体的情节”。


尽管口碑平平,但它的尝试是有益的。和《对马岛之魂》一样,《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迷魂记》不是对经典电影亦步亦趋的模仿,而是将大师风格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在这两款用了“魂”字作中文名的游戏中,注入的是黑泽明之魂和希区柯克之魂。如果这套电影化的方法能够移植,或许我们也可以想象,未来将会玩到诺兰上身、韦斯·安德森附体、甚至塔可夫斯基转生式的游戏?


02

这其实有点像人生

如今的许多游戏有脚本,有演员(甚至蕾雅·赛杜、木村拓哉这样的巨星),多线叙事、一镜到底、闪回剪辑之类的雕虫小技早已不是新鲜事。至少在目前阶段,游戏的优势是比电影更自由、更沉浸、更具专属感。


开放世界一度风靡,令玩家体验到丰富度和随机性远超电影的故事。一部电影通常两小时,但沙盒却动辄提供上百小时的体量,和似乎永无尽头的随机剧情。《GTA 5》与《荒野大镖客2》这样的传统开放世界巨细靡遗,锻造出庞大、坚实、壮阔的宏观宇宙,又向内呈现无数微观的生活细节,吸引玩家全身心浸入,在美国当代大都会醉生梦死,或者伴着慢慢终结的西部拓荒时代挥洒豪情与悲凉。


在开放世界里,每个玩家经历的故事都是专属于自己的。不过,能提供“专属感”的却不止开放世界。2010年,Quantic Dream推出交互式电影游戏《暴雨》,以警察、私家侦探、记者和心碎的父亲四个视角,交织铺陈出一桩惊悚的绑架案。《暴雨》的独特魅力在于,玩家会面临许多道选择题,每一个选项、每一步决定都会得到反馈:影响之后的剧情。某些主角甚至可能因玩家的选择而早早死掉,但游戏会继续推进,直到迎来结局。


《暴雨》画面。


《暴雨》总监大卫·凯奇强烈建议玩家只玩一遍,因为“那是你特有的体验,那是你真正决定要写的故事。我觉得玩几遍是一种折损其魅力的方法。”这其实有点像人生:你决定你的选择,对这选择造成的后果担负责任;你的选择渐渐塑造了你。存在主义者或许会是交互式电影游戏的潜在客群?


《暴雨》不是第一款交互式游戏,但高度电影化的叙事风格令它大获成功,Quantic Dream也极受鼓舞,顺此方向持续开拓。《超凡双生》请来艾伦·佩吉和威廉·达福加盟,更大胆地以肉眼不可见的灵体作为主角之一。《底特律:变人》突出科幻与反乌托邦色彩,仿生人自由意志觉醒的过程令人心潮澎湃。每一章过关后会出现选项分支繁复的流程图——算一算排列组合,世上没有两个玩家会玩出完全相同的故事。


03

是电影,还是游戏?

著名的交互式电影游戏还有《奇异人生》系列和《直到黎明》,但《晚班》最值一提。作为电影,《晚班》故事逻辑性和演员表演都欠出彩,最多只够及格;作为游戏,可玩性又很低,玩家全程除了像点菜一样做选择题,无法赋予任何操作。简单来说,如果以电影和游戏其中任意一种单向度的标准来看,它想两头讨好,结果双向碰壁。


但《晚班》的历史意义恐怕不在此。自从电子游戏诞生,它和电影历经了几十年的彼此试探。电影化令游戏发展增速,游戏化赋能电影慢半拍。《像素大战》《头号玩家》《失控玩家》旨在用电影模拟游戏,却往往只做些表面文章,使尽解数抛梗换来资深玩家会心几笑;倒是《1917》这样的电影做了精心策划的游戏化尝试,对标第三人称射击类游戏,摒弃宏大叙事而专注个体的亲身体验,观众全程与角色同步呼吸,而这正是许多游戏的黄金法则。


电影《头号玩家》(Ready Player One 2018)剧照。

电影《神秘海域》(Uncharted 2022)剧照。


成熟游戏IP的电影改编成败不一。这几天《神秘海域》公映,开场即是该系列游戏第三代的高空跑酷桥段,令游戏粉也感到过瘾。和已有些年头的游戏原作相比,电影的视听更刺激感官,简单粗暴,奈何有效。不过,除了名场面神还原和流量明星撑场,这款老套的爆米花电影其实乏善可陈。其他如《魔兽》和《逆转裁判》口碑尚可,《刺客信条》拉低了游戏的风评,《真·三国无双》如潮的恶评更令本已走下坡的该系列游戏陡增穷途末路之感。


电影IP的游戏改编案例少得多,较为人知的是《漫威蜘蛛侠》。尽管这个例子未必得当,因为与电影和游戏纠缠的还有漫画,但在几代蜘蛛侠电影早已深入人心的前提下,改编后的游戏仍得到了漫威迷的广泛认可。像电影里那样拯救全城的剧情已是次要的卖点,游戏更激动人心的是,玩家能操纵彼得·帕克在纽约的摩天大厦间翻飞翱翔,从任意角度目击这座伟大城市的绝美景观。操纵带来的自由、沉浸与专属感,电影还难以赋予。


电影《晚班》(Late Shift 2016)剧照。


《晚班》试图终结以上铁律。它摒弃了业界通用的动作捕捉,直接让演员以真人实景出演游戏动画。可以说,它既是游戏,也是电影:在一项社交媒体的投票中,51.7%的人认为它是游戏,剩下的认为它是电影,的确也差不多一半一半。如果不是以单向度的标准,而是站在电影和游戏的历史性交叉点来评价《晚班》(它比《黑镜:潘达斯奈基》更早一点),就会发现它凭借含糊的身姿,吸纳了电影和游戏的长处,得出二者的最大公约数。你可以在家中,用游戏手柄按下选项,独自决定后续剧情;也可以在影厅里或者流媒体上,和其他观众一起边观影边用手机投票,来展开主角每一步的命运——这套模式背后也浮现出某种民主观影规则,令人重新审视传统影院经验。


04

电影、游戏与虚拟现实将“难解难分”


《失控玩家》(Free Guy 2021)剧照。


开放世界和交互式电影游戏都有明显的局限。开放世界的NPC(游戏中的一种角色类型,指非玩家角色)即使设定再丰富,反应也都在公式和套路中,《失控玩家》已经对此大加调侃。沙盒的自由以牺牲戏剧性作为代价。交互式电影游戏的剧情选项分支再多,玩家也无法点到菜单之外的餐品。和沙盒相反,这类游戏只重故事,削弱了其他方面的交互。


“一切都是预设好的……全都是幻觉!”电影《穆赫兰道》这著名的台词,竟也暗合如今许多游戏。开放并非真的全然开放,选择也只是画地为牢。法国哲学博士西尔万·波蒂指出,“玩家被迫去选择,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即使操纵主角自杀,甚至关掉电源、砸烂主机,这仍是预期中的选择。”玩家是自由的,同时也因此失去了自由。这有点像《底特律:变人》中的马库斯,拥有了自由意志,反而倍感痛苦。


电影《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 2001)剧照。


开发者努力把地上的圈画大,尽量让玩家感觉不到。但地始终有边界。游戏按现有思路提供的自由、沉浸、专属感,有一天会遇到瓶颈。电影的传统里欠缺这些东西,现在它则在尝试融合。门户之见大可不必,游戏未来的方向要和电影一起探寻。


2019年,影评人卢克·巴克马斯特预言了二十年后电影的样子:一、量身定制沉浸式体验,角色会如AI般回应观众;二、电影内容将是立体、实物大小、可移动的;三、世界的虚拟副本令观众可以制作自己身边的故事;四、切换观影模式,身临其境地体验角色的处境与心理。简而言之,未来的电影观众不再受编剧和导演的指挥棒驱使,将凭自己的意愿来塑造更真实可感的交互式故事。


这篇预言没有给传统电影留太多空间。它所描绘的未来里,电影善用虚拟现实等技术,即使不是某种和游戏的混合物,至少也是高度游戏化的。现在已经过了三年,曾被炒作成“第十艺术”的VR几度疑似过气,却又意外翻红,向当初许下的宏愿碎步迈近;脱胎于游戏的元宇宙虽处在早期阶段,各方却已经争相布局。


可以确定的是,电影、游戏和新科技、新概念,彼此交缠得更紧了,像抱脸虫一样深深嵌入对方内部,难解难分;一道道旧分野、旧壁垒也许终将松塌,但范德林德帮黯然星散后,一个新的世代却加速到来——那是站在1899年的亚瑟·摩根想象不到的未来。


参考资料:

https://www.chuapp.com/?c=Article&a=index&id=281795

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21/jun/09/vertigo-the-game-movie-tie-ins

https://iphilo.fr/2020/06/05/detroit-become-human-une-experience-existentielle-sur-playstation-sylvain-portier/

https://www.bbc.com/culture/article/20190508-what-will-films-be-like-in-20-years

 

撰文|张哲;

编辑|挪冬;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