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寸径的圆形耳环中,以丝绸为底,双面绣成千里江山;四方如意的盘扣,穿上两颗珠子,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挂饰;两颗透明的玻璃珠,组合成葫芦,珠子内画着几竿修竹,挂在胸前,通透而又悠远……

4月1日,北京幸福大街西侧,永生巷4号,一场非遗文化和现代生活的碰撞,在全国首座非遗主题文创园区“咏园”中展开。宋代的汝瓷,清代的京剧,北方的绢人,西南的苗绣,穿越时间和空间,交汇在一起,古老技艺的传承者,和新一代的年轻人相遇。

咏园原本是上世纪的老旧厂房,近年来,这些工业遗存,逐渐变身文创园区,成为公共文化活动的重要场所。而作为文化之都的北京,这样的华丽转身不在少数,咏园只是其中之一。

曾经的“大宝”厂房改造成了文创园。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穿越时空的非遗游戏

2021年12月1日,咏园中,一栋百年建筑中的一间工作室里,6个00后的大学生围桌而坐,他们身后的墙上,挂满了京剧脸谱,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他们面前,近百个灯笼组成三面墙壁,围成一个光影流转的空间,几个身着古装的人,正在演绎一场文物保护和非遗传承的故事。

围桌而坐的大学生们,手里都有一份剧本,他们扮演不同的角色,义士、强盗、艺术家、文物保护者,演绎文明的失落与拯救、家国的凋零与振兴,古老的悲歌,在现代光影技术中重现。这是一场集合非遗文化、沉浸空间、剧本杀等多重元素的游戏。

4个小时后,游戏结束,游戏中的年轻人走出工作室,穿过九如楼长长的古典式走廊,把工作室门口“梨园一梦”的牌子留在身后,告别咏园里砖雕瓦构的建筑、雕塑镂画的装饰,汇入人来人往的大街,在林立的高楼中渐渐走远。

几个月后,在咏园工作的王思梦,还能清楚地还原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这场带着京剧风味、又蕴含文化传承意味的狼人杀游戏,是她策划和组织的,那个小小空间里的布局,很多也是她一点一点布置的。

4月1日,就在当初玩非遗狼人杀游戏的房间里,王思梦告诉记者,这间工作室,原本是为了邀请京剧脸谱、北京绢人等非遗的传承人展示传统艺术,落成之后,她就一直有这个想法,把传统故事拿出来,重新打造成年轻人们喜欢的形式,狼人杀就是创意之一,“现在喜欢非遗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但很多时候,接触非遗只是参观一下,或者简单地学几个技巧,和他们当下的生活关系不大,所以我想,非遗文化中,有那么多故事,是不是可以转换成当下流行的形式,所以就有了这个非遗狼人杀的游戏。”

胡同里的北京记忆

胡同里的儿时记忆,手艺人们在街巷中的叫卖声,工业化大潮中的厂房和烟囱,大都市的高楼和车流,这些都是北京,新与旧同时存在,传统和现代相互交融,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咏园就是其中一处。

全国首座非遗主题文创园区——咏园。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从幸福大街和东壁街交会处,一条巷子斜斜延伸出去,就是永生巷,沿着巷子往南,一座复古的门楼,横跨在钢筋水泥的大楼中间,门楣的牌匾上,写着“咏园”两个大字。

园区被楼房合围,中间的空地上,竖着一面展板,上面写着“非遗游乐场”的字样,北楼是一座百年建筑,建于清末,最初是一所育婴所。楼房通体青砖砌成,只有两层,二层的窗户俱为拱形,百年前的印记依然鲜明。

这座古老的建筑,在百年的时间里,历经无数变化,也记录了一代代人留在这里的记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个百年建筑所在的院子,成为了知名化妆品生产厂家三露厂的厂房,当时广告中无处不在的“大宝天天见”,就是这个厂家的产品。

2003年,三露厂迁址,大宝也告别了幸福大街,留下空空的厂房。一直到2018年,这里重新启动改造,成为全国首个非遗主题的文创园区。

园区里的传统元素随处可见,如墙上的二十四节气图画,大楼边上悬挂的布帘。据介绍,改造保留了原本的空间结构和建筑,同时加入了传统文化的元素,重新进行规划和设计。记者看到,园区中心,竖立着一座“京式牌楼”,园区运营人员解释称,这座牌楼是按照“西四牌楼”的形制复原建设的。

2019年6月,咏园正式开园,邀请了多位非遗传承人入驻,展示传统技艺,也探索非遗文化和现代生活融合的可能。

打通非遗的界限

咏园的北楼,是非遗传承人们入驻的主要空间,这座百年建筑,做过育婴所,也充当过厂房,如今则是展示非遗文化的空间。

进入咏园,右手就是北楼,长长的走廊边上,原本的房间被重新规划,变成了一个个非遗空间,在这里,每一个空间,都不止有一位非遗传承人入驻。

走廊的中间,有两间相邻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名字,有一个共同的前缀“宋”,工作室有两位非遗传承人主理,汝瓷传承人李可明和吴氏京绣传承人刘晓燕。李可明的工作室中,青色的杯盘碗盏,陈列在各种形态的架子、柜子上,每一个瓷器上都布满开片纹,这种似乎“裂痕”的纹路,是汝瓷最典型的特征。

青绿为主的汝瓷空间,展现着宋代民间艺术的雅致,并且延伸到了隔壁的京绣展示空间里,刘晓燕把她的工作室命名为“宋式美学空间”。她喜欢宋代艺术,不论是场景、器物、甚至是京绣作品,也都充满了宋代元素。

进入刘晓燕的空间,门口的第一个柜子上,一个金色的小支架,挂着一对京绣的耳环,耳环的链子很长,末端是一个圆环,仿佛仕女刺绣用的绣绷,圆环中,一张小小的丝绸上,用双面绣的方式,绣着一座青绿的山峰 ,山峰的形态,来自“千里江山图”,这对耳环的名字,也叫“千里江山”。

刘晓燕把宋代的《千里江山图》绣在了耳环上。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刘晓燕并非从小学习刺绣,大学时,她的专业是服装设计,毕业后又做过游戏插画师,直到第一次接触刺绣,就喜欢上了这个传统的技艺,随后拜师学艺,成为吴氏京绣的第五代传承人。教育和从业的经历,让刘晓燕对流行时尚的变化更加敏感,她喜欢在传统的技艺中,寻找那些新的表达空间,也喜欢琢磨年轻人的喜好,比如千里江山的耳环,就是为喜欢汉服的年轻人设计的。

既传统也现代的北京

将多种非遗融合在一起,是咏园的创意之一,咏园的运营负责人告诉记者,他们在每一个独立的空间里,尽可能寻找那些有共通之处的非遗项目,让传承人们互相协作,使非遗技艺绽放出更大的力量。

曾经举办非遗狼人杀的“梨园一梦”空间,就是一位京剧彩塑脸谱的传承人,和两位北京绢人的传承人联合打理的。

空间门口,半扇屏风隔开内外,转过屏风,迎面的墙角,画着一幅脸谱画,据介绍,这是“京剧彩塑脸谱”的代表性传承人赵楠,用两个脸谱形象合成,又借鉴了欧洲浮雕《追风的人》创作而成。

脸谱画的旁边,一条长条桌上,摆着许多精致的绢人,这些绢人有传统的戏曲形象,如杨贵妃、孙悟空、穆桂英等,也有现代的卡通娃娃,桌上的一个架子上,还挂着许多微型的“凤冠”,也都是传统手艺做成,北京绢人的传承人金智荣告诉记者,这些“凤冠”做起来并不难,是她们在非遗进校园、非遗进社区时经常选择的作品,“个头很小,做起来比较容易,而且也可以作为挂饰,挺受欢迎的。”

这些微型“凤冠”都是手工制作而成的。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长条桌的另一侧,整面墙上,挂着各种京剧脸谱,和桌上的绢人遥相呼应,“绢人和京剧,有很多相通之处,比如传统绢人的形象,不少来自戏曲,做绢人,也要会画脸谱,也要模仿戏曲中的那些服饰道具。”

传统的绢人手工艺品。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同样相通的是,它们也都有现代化的需求,“京剧中,有现代京剧,绢人,也不局限于传统的形象,当前有趣的故事、形象,也同样是非遗创作的素材。”金智荣说。

生活,是活着的文化

一代代传承的技艺,千百年沉淀的文化,记录着人们古老的生活经验和文化成就。然而,在剧烈现代化的过程中,传统生活方式渐渐远去,那些和传统生活息息相关的文化和技艺,又该何去何从?

“非遗传统活化最大的难题,是它和生活的脱节,”著名民俗学者、北京民俗学会会长高巍说,“比如一个小玩具,绢人也好,绒花也好,兔爷也好,它们不光是一个个形象,而是过去一代代孩子们童年的记忆,是精神的寄托,也是传统价值所系,这也是它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精神、价值寄托的意义,充其量也就是个玩具。”

百姓日用即为道,文化亦如是。“鲜活的文化,总是和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如何才能把脱离日常生活的非遗传统,重新和生活连接起来,是非遗推广最难的地方。”高巍说。

这样的尝试,也是咏园的传承人们所追求的。在九如楼这个百年建筑的最后一间非遗空间中,盘扣技艺的传承人胡玲,也在寻找着一个连通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4月2日,盘扣非遗传承人胡玲正在工作室里制作盘扣小饰品。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盘扣,原本是传统和时代人们衣服上的扣子,在缺乏塑料、金属扣子的古代,人们将制衣的边角料再次利用,用结绳技巧编制成扣子,是衣食住行中再普通不过的物品。但在工业时代,这种手工制品,离大多数人的生活已经很远。

胡玲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服装设计专业,是一位80后的设计师,她告诉记者,她的母亲、姥姥都是盘扣的巧手,也都是非遗传承人,到了她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和上一辈人们的传承不同,胡玲一直在寻找传统技艺新的用途,她的空间名为“万物皆可盘”,把盘扣当下流行的旧物改造结合,改造成各种小饰品。

在“万物皆可盘”空间,非遗传承人胡玲,把传统的“四方如意”盘扣变成了小挂饰。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在胡玲的工作室里,有一对汉字盘扣,胡玲用一根处理过的布条,编成“北京”两个字,中间用盘扣连接,既是一对传统的盘扣,也是一个装饰品,“传统的盘扣,用的就是各种边角布料,只是有一些特殊的处理技巧而已,当下生活中,旧衣服大多扔掉了,稍加处理,就可以编成各种手工艺品,装饰品。”胡玲说。

胡玲用盘扣制成的汉字。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传统的盘扣技艺和流行的旧物改造结合起来,成为这个工作室吸引年轻人的创新活动。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被重新发现的传统

式微的文化需要重振,隐去的传统等待发现,而遍布现代都市的文化场所,无疑是最合适的地方。

“当传统的技艺和文化,和现代社会重新组合、重新联系起来的时候,非遗也就有活化的基础,而这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不仅去传承技艺,更要发现和讲述技艺背后的文化。”高巍说。

和刘晓燕、胡玲一样,来自比利时的设计师Jehenne de Biolley也是一位发现者和讲述者,Jehenne de Biolley中文名翠翠,在中国定居已有20多年,她不是非遗的传承人,但却同样了解和钟爱非遗文化。她告诉记者,年轻时迷上非遗,去过全球很多国家,第一次来到中国时,就觉得这里就是她想要寻找的。不久之后,她定居中国,发现和学习那些古老的技艺,寻找技艺背后的故事。

翠翠的工作室里,陈列着许多苗绣作品,是她从贵州的大山里找到的,“在那里,我发现人们自己做衣服,不仅是为了获得衣服,更有一种特别庄重和深远的仪式感,他们刺绣时唱的‘古歌’,就像《荷马史诗》一样,记录了他们的历史和文化。”翠翠说。

比利时设计师翠翠,把苗族“古歌”翻译成英文后,印在丝绸衬衫上。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为此,翠翠特意把苗族古歌译成英文,印在她自己设计的衣服上,挂在工作室里,丝绸的衬衫上,遍布英文“古歌”,唯有胸前,用中文印着“苗族史诗”几个字。

翠翠觉得,这些传承悠久的文化,应该被更多人知道,应该走出大山,走进都市人的生活中,更应该走向世界,把“中国故事”告诉更多人。

建设文化之城,在街巷间遇见非遗

咏园是首座非遗主题文创园区,但在北京,融合了传统非遗的文创园区不止咏园。以幸福大街所在的东城区为例,数据显示,全区共有文化产业园区42处,总面积超过73.36万平方米。其中,60%以上的文化产业园,是由老旧厂房改造而成。

隆福寺、花园胡同、东四大街……遍布大街小巷的文创园,或许在不经意间,就会和这里的居民、游人们相遇。

4月2日,咏园酒吧外的休息区,人们在享受着美好时光。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和传统的非遗进校园、非遗进社区不同,进驻文创园的非遗,有了更稳定和长久的展示空间,刘晓燕告诉记者,在以往,他们的工作室,多数就在自己家里,或者老师的家里,只有参加活动时,才会和外界有短暂的交汇。而当他们入驻固定的空间,尤其这些空间融入社会空间时,传统文化和现代生活的交融,就会更多、更常态。

生活创造文化,而文化也在改变生活,改变城市,据介绍,近年来,东城区不但成为了全国老旧厂房转型发展文化产业地区中,最聚集和最具典型示范意义的区域之一,也在不断推进城市文化空间的建设。据了解,诸多文化产业园区,都会面向周边社区,开放公共文化空间,并举办多种公共文化服务活动,让居民更多参与其中,打通公共文化服务的“最后一公里”。

“近些年来,各地建设了很多文化园区,其中许多园区,都有非遗文化的展示和推广功能,”高巍说,但如何真正让园区成为非遗传承和推广的有效力量,仍需要更多的探索。

“从能否活化的角度看,非遗也可以分为几种,一种是在现代生活中仍旧活跃的,这种几乎不需要保护,因为它本身就是有活力的。一种是很难再和现代生活产生联系的,这种就需要保护起来,比如说通过政府和社会的帮助,把技艺传承下来,或者保存起来,供以后的人了解、研究。还有一种兼具两者特点,既有现代价值,又缺乏推广普及的能力,这时候就需要更多的力量,帮助它们把它们推到更多人面前,”高巍说,“文化园区,对后两者,其实都是有意义的,那些确实难以活化的,有了保存和展示的地方,那些可以活化的,也有了和日常生活接触的环境。”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景如月 摄影记者 王嘉宁 
编辑 唐峥 校对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