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北方冬天那股独有的灰白调,也被街边的丁香花香气冲刷干净,周遭的色彩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对于陈直来说,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他从校园里的图书馆走出来,脑子里还想着刚从哲学书上看来的一句话,身边路过叽叽喳喳的年轻人,仿佛与他无关。

 

人们很难把淹没在人群中陈直和火上热搜的人联系在一起。五个月前,“农民工翻译海德格尔”引发社会关注,媒体称他为“工厂里的海德格尔”,讨论着农民工身份与读哲学二者的联系。再后来,出现了有关他家庭生活的质疑,骂声中,陈直试图解释,做过道歉。时间推移,关注热潮散去,陈直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以至于如今,陈直在接到采访请求时,表示出惊讶,“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陈直正在读的书。受访者供图 


“会有意识要求自己多读书”

 

陈直不再需要打工了。

 

去年12月初,他收到了河北某高校的面试邀约,从厦门来到石家庄,并通过了入职面试,陈直就留在了北方。石家庄一所高校为陈直提供了一份在编辑室里的工作,平常负责参与制作学校内刊。陈直不需要辗转多地打零工了,他离开了工厂。

 

陈直说,他几乎是灰头土脸地就来了石家庄,耳后似乎还留有机器运作时发出的轰鸣声。学校给出的条件还算不错,一个月工资足够用来生活,并且提供校外住宿,食堂的饭菜虽然要自己花钱,但也不算贵,“一天下来花7块钱就能成”。

 

陈直没有散步的习惯,他根本无暇顾及校园春光,将用来工作和学习的时间都花在了图书馆。旁人都说,他终于有条件去读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的事了。等做完手头的工作,陈直会继续留在图书馆,到晚上九点才走。

 

“好像天天都差不多。”陈直离开工厂已经有四五个月了,逃开了枯燥,却逃不开重复,但是他有了更多时间去读哲学,“我不会刻意规定读书时间,但会有意识地要求自己多读,想办法让自己读进去。”

 

“在哲学上,觉得自己是被接纳的”

 

今年三月初,由于疫情的影响,陈直和另外一名同事选择在校内办公室过夜,减少流动。同事之间相处融洽,学术圈子也没有排斥他。陈直说:“哲学教授们看到我的文章,如果发现一些错误,就会和我提,来帮助我。从学术上来说,我一窍不通,在哲学方面,我觉得自己是被接纳的。”

 

有时,校园的春光会让陈直想到家乡,他出生在江西赣州的一座小村里,身为南方人,早已习惯四季如春的样子。他喜欢目光之所及都是有色彩的,比起呆在室内,他更喜欢窗户外的风景。陈直说,他理想中的读书环境是要安静的,“在室外读书更好,有阳光,有风。”

 

陈直读书的习惯,和很多人类似,他喜欢拿着一根彩色记号笔,在书页空白的地方写写画画,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他很少有纸质书,只能用电子书看。对于陈直而言,纸质书是很珍贵的,即使有了新工作,因为大量的阅读需求,他还是无法每一本想读的书都买纸质版。

 

陈直今年32岁,在他的自述中,记录了他13年的读书经历。他说,这些经历都是因身边环境在变化的。“但我现在只想读哲学,海德格尔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我去理解,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内容体系。”在陈直的书单里,没有小说名著,出现最频繁的字眼,就是海德格尔。


陈直在读的海德格尔的书。受访者供图 


“我最近在思考‘存在是自我遮蔽的解蔽’这句话。”陈直说,这些东西很晦涩,他无法一下子讲明白。陈直表现得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我读书,更多是出于一种个人主义吧。”

 

读书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本身

 

“如果你站在我面前,看到我的样子,你就会一下子知道,我完全是一个失败者。”

 

“我是一个很卑微的人”,这是陈直在采访过程中重复了三次的一句话。他并没有因为走进校园,而脱下自卑的外衣。在陈直的世界里,读书并非是人生的上升通道,他认为,读书是认识自我世界、社会世界、自然世界的一个重要途径,但如果将追求“我是谁”的答案寄托于读书,是平庸且肤浅的。

 

在之前大约十年的时间里,陈直是带着严重口吃在社会中工作和生活的,在此期间他遭受到了来自社会的各种困扰,让他变得更加内向、孤僻、不合群……所以他选择在书本世界中寻求出路。“读书对我来说,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我曾想过,如果我能够成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成功者,我还会不会去读书,去读哲学。”

 

“我不认为我们的‘日常’本身,就是‘我们的自己本身’,除去‘日常的、浅薄的、非本真的、不真实的自我’,我们有更深层的‘自我’。”这是陈直反对“读书改变命运”这句话的理由,也是他读海德格尔“本真性”概念上得出的思考。

 

“读书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本身。”陈直说,读书与所谓的改变命运、实现阶级上升,在本质上没有一丝一毫关系,阶级上升问题是一个社会性问题,不应该通过“个体的读书”来得到“个体的解决”,“这是本末倒置,如果我们提倡多读书的目的是功利的,那还不如不读书。”

 

直到现在,陈直还是经常做梦,一觉醒来,梦就消失了。哲学家弗洛伊德曾提出,梦境是现实生活的映射。可在陈直的梦里,他却找不到现实的出口。陈直说,他时常在现实与自我的世界里徘徊,“面对现实的时候,我有时会产生自我怀疑,读哲学的时候就不会。所以我一直读哲学,哲学使我超越。”

 

“逻各斯”不限于哲学

 

陈直并非一个拒绝现实的人,他说:“我也有朴素的愿望,能为父母买一座房子,让家人幸福圆满。”同时,陈直也需要一个“非现实”的空间。他在社交平台上建了一个群,群里的大家来自各行各业,共同的兴趣就是读书。群名是Logos,音译过来就是“逻各斯”。这是一个欧洲古代和中世纪常用的哲学概念,3月底,陈直在群公告中写下“Logos=言谈、聚集、理性、理由、根基、明敞、光明”的介绍。陈直说,在群里什么都可以聊,“逻各斯”不限于哲学。

 

建群的理由很简单,表达是对群里每个人的唯一要求。陈直并没有花很多心思去经营,170余名志同道合的人,会在这里发表观点或者感受,公平讨论,拒绝争吵,他在网络世界里,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希腊广场”,在这里,陈直就是陈直。4月23日,恰逢是世界读书日,“逻各斯”群聊里比往常热闹了些,有位群友转发了一个关于大众读书习惯的数据链接,陈直便就着读书的话题和大家讨论了起来。

 

四季轮回,寒冬终将过去,陈直继续着自己的海德格尔著作翻译工作,心底里春天的影子越发清晰了。

 

新京报记者 陈璐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