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光礼和飞机打了一辈子交道。

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飞行员,他驾驶着米格-15,一人击落四架美方飞机。在炮火的洗礼中,施光礼荣立一等功1次、二等功2次、三等功4次,还获得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颁发的“二级自由独立勋章”。

抗美援朝胜利后,他回到二线机场,为中国空军培养后备力量。荣光满身的战斗英雄,变成了与“毛头小子”们打交道的严师,离休时,已是桃李满天下。

施光礼。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在长子施平的记忆中,父亲终日忙碌,很少在家。直到工作后,他才逐渐明白过来,父亲身上承载着那么多沉甸甸的历史。在先辈的回忆录和父亲战友的讲述中,那些远去半个多世纪的硝烟和热血,又一次次流动起来。

如今已是鲐背之年的施光礼,记忆有些退化。每每说起过去,讲不上两句,就要探头向施平求证,“是什么时候来着?”稍稍久坐一会儿,他就开始出神,垂着头打起瞌睡。但看到早年在各地讲课时买的飞机模型,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B-29、米格-15、P-51……对他而言,谈论这些飞机,如同谈论多年的老朋友,已变成了一种“肌肉记忆”。它们似乎带着他重新回到驾驶室,窗外是广阔的蓝天,“要敢打,任何敌人都能被我们打倒。”

“打不掉你,就不叫施光礼”

施光礼坐在窗前,身板挺得笔直,就像还坐在驾驶舱内一般。他摩挲着手中的战斗机模型,在机头前勾勒着机炮拉出的火线网,70多年前那一场场空战中的生死瞬间,仿佛已刻入心版。

1951年9月,朝鲜连绵的雨季刚过,侵朝美军投入大批B-29“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对朝鲜清川江一带进行新一轮狂轰滥炸,目标是摧毁志愿军地面部队通往平壤及“三八线”的供给线。为了给后勤运输线撑起“保护伞”,施光礼所在的空四师,在那年9月12日分批飞赴安东(今丹东)浪头等一线作战机场。

当时,他们都是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平均只在米格-15喷气式歼击机上训练飞行了不足100个小时。而他们的对手,是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军飞行员,飞行时间超过一两千个小时。

尽管从未经历过空战,但初次参战的飞行员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起初,他们由苏联友军掩护协同,逐渐摸索适应空战区域。当时每天都有百余架敌机出现,最多能达到247架次,他们跟随苏联友军起飞迎敌。

发生过事故,也曾被击落、击伤。施光礼说,能成功建立起让美空军发怵的“米格走廊”,靠的就是那份“空中拼刺刀”的精神,“我们(实战)起飞的次数,比训练还多。”

▲施光礼旧照。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一天,施光礼和第一架敌机交叉一个对头穿过,“过去以后两人要翻回来,绕到对方的后方。我就同这个敌机来回翻滚。在敌机外侧时不能打,要把瞄准点对准敌机身上一到两秒,才可以开炮,才能打中。”

两架飞机离得太近,施光礼甚至能看到敌军飞行员不停地回头。交替翻滚格斗两轮后,眼见敌机即将逃脱,施光礼连发三炮,击中敌机。他没有看到敌机是怎么掉下去的,但后来,地面场站的机务等保障人员都看到,“敌机冒烟一头栽了下来。”

这样的生死拼杀时不时就会上演。空四师二下安东轮战的一次空战中,施光礼在朝鲜清川江上空发现了一架美军P-51敌机。他从高空俯冲而下,死死“咬”住这架敌机。敌机发现后,迅速下降进深山,并飞向“三八线”以南。

施光礼拿起两个飞机模型,当作是敌我战机比划道,米格-15喷气式战斗机速度快,稍不留神就会撞山,操纵不当又难以瞄准。“老子打不掉你,就不叫施光礼!”这声由喉头送话器传到地面指挥车的下意识嘶吼,后来在12团人人皆知,甚至传遍了全师及各前线机场。

战火中的“中国之鹰”

年轻的中国空军在战火中迅速成长。施光礼所在的空四师12团,战绩最为辉煌,但牺牲也最为惨烈。

从1951年2月3日到1953年7月19日,两年多的时间里,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经历了五次轮战,12团是唯一全程参战的飞行团。全团击落敌机36架,17位飞行员(其中团长2人)先后在空战中牺牲。

在施光礼的记忆中,抗美援朝战场上最惨烈的一场空战,是1951年10月16日,空四师迎战美空军第四战斗机联队。

那是志愿军空军战机米格-15与美军战机F-86的一次大规模生死交锋,从早打到晚,天空“像燃烧起来一样”。空四师击落敌机8架、击伤3架,其中1架,就是被施光礼击落的。但这也是空四师伤亡最为惨重的一天,共损失8架战机。

但危险和牺牲,从不在这些年轻空军战士的顾虑之中。五下安东轮战时,12团经常与多出几倍数量的美机群作战。志愿军的前线机场经常被敌机空中压制和偷袭,要强行起飞,在失去高度的劣势下与敌机斡旋。

一次,施光礼和团编队刚起飞不久,就与空中的敌机交上火。敌机“哒哒哒”的机关枪声,交杂着志愿军飞机“嗵嗵嗵”的炮声,接连不断传来。那一天,施光礼又击落一架F-86战机。

2022年7月24日,施光礼手拿战机模型,向新京报记者讲述抗美援朝战场上与美军战机的一次次交锋。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最危险的一次,是施光礼正在空中飞行,突然发现四架敌机在他前方,与此同时,还有四架敌机跟在后方。是先打前方还是摆脱后方?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的选择,“我二话没讲,首先对准了前面的四架飞机,想把他们打下来。对方也打我,我一个动作猛冲下来,到了一个很低的高度,顺利摆脱了他们。”

“不怕牺牲”的勇猛之下,是冷静与沉着的智谋。施光礼说,空战形势千变万化,一个动作做好了,有时就能化被动为主动。比如,加快速度,爬升高度,是通常占据优势的方法。

有时,地面高炮也能“帮忙”。发现自己处在不利的位置时,施光礼往往会将飞机90度翻转过来,“钻到敌机‘肚子’底下,这样的话,一般他们打不到。之后找准时机,再打他。”

在抗美援朝空中战场上,施光礼共击落敌机4架,被授予一等功。“与强大的敌人作战,一定要有不怕牺牲的精神。我们升空后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歼灭敌人。”鲐背之年的施光礼,目光在层层皱纹间透出坚定。

“桃李满天下”

严格来说,飞行员施光礼是“陆军上天”。

新中国成立前不久,他被选拔进入空军第四航校一期甲班学习飞行。在此之前,他于1945年在家乡江苏靖江参加了新四军靖江独立团,参加过渡江战役。尽管已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步兵排长,但空战还得从头学起。

空军是技术密集的军种,上过几年小学的施光礼,突然间要面对十几门飞行理论课,压力很大。那时驾驶飞机,甚至包括瞄准、发射炮弹,全部要靠手动操纵。他们跟着苏军学习,一边上课,一边训练,尽管有翻译,语言仍然是很大的障碍。

“当年闹了很多笑话。”施光礼至今记得,翻译把苏联教官提到的一个飞行动作译作“饭桶”,战友们面面相觑大惑不解。“翻译也不太懂飞行,其实是‘横滚’。”回忆起这一节课,施光礼忍俊不禁。

就这样,朝鲜战场上多了一批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队伍。由于朝鲜机场大多已经被炮火夷为平地,他们驻扎在丹东,有战事时就起飞,越过鸭绿江。

▲施光礼旧照。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70年前的那场战争告诉我们,中华儿女只要团结一致,就没有什么困难和挑战不可战胜。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施光礼语气凝重地说道。

《停战协定》签署后,施光礼调到沈阳。他仍然是空军飞行员,不过这次,他面对的不再是美军飞机,而是新中国的年轻飞行员们。直到离休,他桃李满天下,学生一代又一代,如今已经难以计算出一个具体的数字,其中很多人成为中国空军的中坚力量,有的成长为中将。

这些年,从中国空军“歼”字系列战斗机到国产大飞机C919,施光礼也欣慰地看到中国在飞机制造上的不断突破。“我们那个时候驾驶的飞机性能比较落后,如今看到各种国产战机都步入了国际一流水准,由衷地感到自豪。”

前些年精神尚好时,他常常和施平聊聊当年的事。现在,他的身体日渐衰弱,说话也越来越少,但只要看到飞机模型,精神头又会突然回来。在他常坐的位置上方,挂了一幅巨大的书法作品——“蓝天英雄,志若长虹”。

屋子显眼处摆着相框,两张照片紧紧挨在一起。一张是施光礼从抗美援朝战场凯旋后拍的,他穿着飞行员的皮夹克,左手叉腰,右手靠在飞机上,意气风发。另一张是在晚年,施光礼身穿军装,上面挂满了勋章和纪念章。照片中的他,头发大半落了,面容柔和,但腰杆依然如松柏一般笔直。

人物简介:

施光礼,江苏省军区苏州第五离职干部休养所离休干部,江苏靖江人,1927年2月出生,1945年5月入伍,1945年9月入党,曾参加抗日战争、抗美援朝战争。

老兵语录:

要敢打,任何敌人都能被我们打倒!

新京报记者 徐杨 王嘉宁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