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秋叶观赏已经进入尾声,深黄浅绿的绚丽秋景不仅留在了市民的相册中,其带来的愉悦观感也让人久久不能忘怀。今年,颐和园的后溪河成了北京秋景“顶流”,年轻人穿着汉服来打卡,还有许多市民游客以“神树”“网红桥”为背景拍摄“大片”。


后溪河两岸的树木色彩斑斓,姿态也颇具韵味。如此诗情画意的网红秋景是如何打造的?颐和园园艺队大树修剪班班长杜劲松向新京报记者娓娓道来。


10月中旬,颐和园后溪河。颐和园供图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将树木修出姿态神韵


从颐和园北宫门进入,穿过苏州桥,就到了后溪河。碧绿的湖面明净如洗,两岸浅绿、深黄、橙红交错,斑斓树影和蓝天白云一同映入水中,浓烈的色彩与静谧的氛围相得益彰。偶有画舫船经过,宛如行驶在画中。

 

一棵漂亮的枫树颜色艳丽,弯曲的枝干探向水面,成了游客排队拍照的“背景板”。颐和园的树木有近3万棵,每一棵的姿态都影响着园林的景观,它们宛如浑然天成,丝毫不见人工修剪的痕迹。这正是大树修剪班的师傅们要达到的效果。


“要把这片枫林的干枝死杈都修剪掉,让树冠看着自然饱满,和湖中的残荷形成鲜明对比。”说罢,杜劲松又指了指河对岸高大浓密的景观树,“那些树冠相连,在蓝天的映衬下形成了一条平缓的弧线。我们修剪就要顺势而为,将突出的、显得凌乱的树枝剪掉,这样天际线倒映在水中,也十分有美感。”


后溪河两岸树木色彩斑斓,姿态也颇具韵味。新京报记者 张璐 摄


“满山松柏成林,林下缀以繁花,堤岸间种桃柳,湖中一片荷香。”过去200多年里一直延续下来的植物景观布局,不仅是颐和园造园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代表着中国古典造园艺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高超境界。

 

在颐和园,除了秋天的后溪河,春天的西堤桃花也堪称惊艳。春风拂过,桃花落英纷飞,桃柳姿态典雅,古风浓郁。杜劲松说,西堤树木的修剪上,要注重桃红柳绿和山水之间的透视效果,“不能密密匝匝的”。

 

杜劲松的修树灵感,来源于案头的一本“秘籍”——《芥子园画谱》。这部画谱集合了明清两代国画名家的经典之作,囊括树谱、山石谱、人物屋宇谱、梅兰竹菊谱等内容,是不少画家的“启蒙良师”。参考借鉴《芥子园画谱》及中国古代山水画上植物的姿态,是颐和园植物修剪的一个传统。


植物修剪方法大同小异,但在皇家园林颐和园中,一草一木的姿态要和楼台亭阁等园林景观环境协调,体现诗情画意,这考验着修剪者的审美和巧思。杜劲松把《芥子园画谱》放在手边,时常翻看,“这里的树木展示了最好的黄金比例,让人看着舒服。”

 

前不久,他要修剪一株独自长于山坡上的桃树,这棵树头重脚轻,有倾倒的迹象,但它的位置举足轻重,游客下桥后就会看到,关乎游客对景区的第一印象。在思考如何修剪时,《芥子园画谱》中的一幅临水桃花图突然出现在杜劲松的脑海,打开了他的思路。“这棵树可以将前端枝进行部分修剪,剩余的枝条垂向水面,明年4月桃花盛开,可以形成独树成景的效果。”


就这样,在中国传统美学的熏陶下,他按照古画,将颐和园的一棵棵大树修出骨架、姿态和神韵。


杜劲松翻阅《芥子园画谱》,从中寻找灵感。新京报记者 张璐 摄


通风透光降高度,守护树木健康安全

 

与公众更关注美观不同,修剪大树的首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它的安全和健康。如果大树出现了空洞或有病虫害,颐和园的植保班会填补树洞、治理病虫害。大树修剪班的工作则是防患于未然,让树木避免出现这些情况。

 

“首先从防灾减灾方面出发,再考虑景观。”杜劲松回忆说,十几年前的一天北京刮大风,刮倒了好些大树,光是颐和园就有一百多棵。树木修剪就是要让树体通风透光,如果不通风,一场风来就被吹倒了;如果不透光,树木长势弱、不健康,还容易生虫害。


每次遇到暴风雨天气,杜劲松都要彻夜留在颐和园,以便雨停后,和抢险队员一起处置高危大树和倒伏树木。随着树龄增长,西堤的桃柳树冠逐渐增大,出现互相干扰的现象。2015年冬季,西堤景观树木防灾修剪工程实施,对过于高大、存在倒伏危险的树木降低了高度,并梳理树形,在减轻负重的同时,为每棵树隔开了一定空间,远远望去,简洁疏朗,呈现出一幅长长的烟柳画景观。


春天的颐和园桃花。新京报记者 张璐 摄


十多年来,大树修剪班分期分批为颐和园内大树降低了4-5米的高度,修剪上部的交叉枝、下垂枝、病虫枝及枯死枝等。再遇到恶劣天气时,大树的损失率已大大降低。“我们修剪不能跟在马路上似的,光给树‘抹头’,还要让树冠看起来圆满自然,尤其是柳树,要减少规则性修剪和人工的痕迹。”

 

修剪的方法也有讲究,为了避免大枝、粗枝劈裂,杜劲松使用了“三锯法”。第一锯从下往上锯,深度大概是枝干粗细的一半,他称作“背一刀”;第二锯从上往下锯,速度要快,避免劈裂伤及树木主干;第三锯则是修去残桩,形成光滑的锯口,确保树木快速愈合。


分层次修剪打开视觉廊道,让美景“漏”进来

 

上世纪90年代,颐和园绿化队的主要任务是以绿化荒山为主,三五米就要栽一棵树。到了上世纪90年代后期,大家意识到,树栽多了,万寿山成了一座大绿山。颐和园的老照片中,植物和亭台楼阁相互掩映,而当时随着苍松翠柏日渐长高,山上的古建逐渐被树林掩没,在昆明湖上看不到恢弘的园林建筑,在山上的亭台楼榭同样望不到碧波荡漾的昆明湖景。

 

杜劲松回忆道,随着绿化队改名园艺队,员工们对公园有了更深的认识。“我们所在的地方不是马路和荒山,而是皇家园林。这些亭台楼阁是谁设计的?万寿山上‘前柏后松’的植被特点有何寓意?植物和山水、地形和建筑如何协调得更加漂亮?这些都需要我们用心去学习和思考。”

 

他琢磨着,应该通过树木修剪,打开视觉廊道。在万寿山的最高处,“透景工程”应运而生。园艺队队员以游客的视角走了一遍,发现大家低着头爬山,眼前除了山路就是树,有点闷;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坐在椅子上休息远眺,昆明湖美景却被高大茂密的树木遮掩了。


修剪树木降低高度,但两年后它们还会长起来,于是大家想到了透视的方法。“我们对游客眼前遮挡视线的浓密枝条和树冠分层次修剪,形成视觉窗口,让风吹了进来,让美景‘漏’了进来。游客行至此处,就会非常舒适。”

 

通过“透景工程”,游客有了移步换景的感觉,当年的景观意境也得以重现。


杜劲松修剪树枝。颐和园供图


树木修剪的“天选之人”,把经验技艺传给年轻人


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杜劲松仿佛天生和树木有缘。

 

1986年,颐和园招工,给公园增加绿化力量。“当时唯一的条件就是写承诺书,志愿参加绿化工作,一辈子献身绿化不换岗。”杜劲松看中这是一份正式工作,和另外17个小伙子一起进了绿化队。当时他的一些同学在商场当售货员,每天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蓝裤子,而他一上岗就满山扛树杈,一天下来,工作服上全是尘土。

 

虽说工作环境和同学有着天壤之别,但杜劲松干起来还挺有劲儿的。颐和园绿化队的18个小伙子凑在一起,总喜欢比着干活儿。当年12月入职后,他们正赶上公园冬季常规修剪花灌木,师父给每人发了一把剪子、一把手锯,让他们自己磨剪刀、伐锯。


“那时候师父带徒弟很有方法,既不把工具准备好,也不主动追着教我们,而是让我们从最基础的开始摸索体验。我们遇到不懂的向他们请教时,他们再把积攒了多年的省力气、高效的经验一一传授给我们。如此一对比,我们领悟得快,记得也扎实。”


杜劲松真正爱上这份工作,是次年检验成果的时候。“我去年修剪的树也好,花儿也好,都有感情了,看着它们长得漂亮,我很有成就感。大家看谁修剪得比自己好,也都不服气,想着要再跟师父多学两招。”

 

给20米高的大树修剪,需要胆大心细、身手敏捷。有的小伙子恐高,无法胜任这项带有风险的工作。在没有高空作业车和高梯的年代,杜劲松是上树的“天选之人”,他爬树快,在树上很“粘”,就跟长在树上似的,可以轻松掌控自己的身体。

 

在颐和园工作了36年,让杜劲松欣慰的是,游客的素质在不断提高,对树木也更加关注和爱护。他在修剪树枝时,隔离带外常有游客观摩,偶尔有人提出质疑,更多的人是请教和探讨。每当这时,他都十分愿意与游客交流沟通,告诉他们修剪树木的意义。


如今,杜劲松正在把从师父那学到的技艺和自己总结的经验分享给年轻人。有的人刚入行,看着枝繁叶茂的树木不敢动手,他时常启发鼓励他们,“你拿起剪子或者锯的时候,摸着良心问自己为什么要修剪?咱们不是为了完成工作而工作,而是为了这棵树的健康,也为了衬托后面的景色。只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怎么修剪都是对的。”

 

杜劲松(左)和年轻人交流树木修剪经验。颐和园供图


作为古典皇家园林,颐和园里不同地区对景观意境有着不同的要求,精细化养护和修剪措施也要顺应这些要求。为了传承修剪技艺,杜劲松的经验以工作制度的形式被结集成册。“带徒弟只能带十几个人,教他们几十年。这个章程册子既有技艺,也有安全提示,可以为今后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实践提供参考。”

 

杜劲松今年52岁,他很自豪自己践行了当年入园时的承诺,将全部的职业生涯贡献给了颐和园绿化。

 

新京报记者 张璐

编辑 刘梦婕 校对 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