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里的春天来得晚,立春后,积雪还压在路面,整个城市白得晃眼。路上行人寥寥,中苏街的大部分店铺还被封锁在寒冬里。暖意和人气出现在夜幕降临后的饭店,俄餐厅炉火炙烤,涮肉店雾气氤氲,与屋外的沉寂对比鲜明。

往年从腊月底到来年正月十五前后,南方老板、俄罗斯商人以及外地游客纷纷散去,本地人享受着一年当中难得安逸的时刻。

满洲里作为全国最大的陆路口岸城市,西邻蒙古国、北接俄罗斯,对面的俄罗斯赤塔州后贝加尔斯克,距离满洲里城区仅有9公里,是中国人员和物资经公路和铁路进入西伯利亚大陆的第一站。满洲里口岸自2006年起实行24小时通关,是中俄两国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不夜口岸”,承担着中俄贸易65%以上的陆路运输任务。

满洲里铁路口岸国门,2月7日中午,一列40多节车厢的中欧班列正缓缓由中国驶入俄罗斯,穿过国门到达俄罗斯赤塔州的后贝加尔斯克镇。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但2020年春节后,新冠疫情像一张密网一样把这里的热闹和喧嚣一下罩住。2020年3月28日起,中国暂停了持有效中国签证、居留许可的外国人入境,满洲里口岸对俄罗斯人关上了门,也使得民间外贸生意、境外旅游以及很多相关产业基本暂停。

中苏街霓虹暗淡,店铺相继停业。三年里,有人“硬扛”,有人离开,还有人在变动中寻找出路。

2023年1月8日,关闭近三年之久的中国满洲里公路口岸恢复通关。据满洲里市口岸办的数据观察,开关后,公路货运往来明显增多,通关货车已经基本恢复至疫情前的数量,人员入关数量虽未出现明显猛增,但也在逐渐恢复。

外贸商场里,商铺老板开始除尘理货,俄罗斯客户发来长串语音询问口岸政策变化,大街上,有去境外谋生打算的出租车司机听起了俄文小说磨耳朵,中苏街的音响调大了声,循环播放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正月十五那晚,满洲里放了半个小时的焰火,这是时隔11年再次重现的大规模焰火表演。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室外,人们裹得严严实实驻足观看,城市主干道更是罕见地大堵车。灯火辉煌的城市,在焰火的映照下,闪烁着灵动的光。

满洲里的人等来了这座城市以及他们生活的“重启”。

2月5日,农历正月十五晚上,满洲里市举办了持续30分钟的焰火表演。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霓虹暗淡的“不夜口岸”

中苏街已经沉寂了三年,霓虹灯渐暗,挂着俄文招牌的店铺大多处于关闭状态,街上行人寥寥。这里曾是满洲里最繁华的地界,穿梭于此的人一半以上有着俄罗斯面孔。

任艳萍的外贸化妆品店是为数不多还坚持营业的店铺之一。之前除了经营生意,她还帮助俄罗斯人办理电话卡,处理运输手续,在满洲里租房、采买等。

从上世纪90年代初做“背包客”开始,任艳萍和俄罗斯人已经打了几十年交道,她给自己取的俄文名字娜达莎更为人所熟知。

1992年,满洲里被国务院辟为首批沿边开放城市,同时被批准建立满洲里中俄互市贸易区。2006年,满洲里口岸开始实行24小时通关政策,成为中俄两国第一个“不夜口岸”。受疫情影响,2020年4月,满洲里到后贝加尔斯克公路口岸客运通道关闭。

2月4日,农历正月十四,中苏街上大部分门店还没开门营业。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杨树博经历了疫情后满洲里口岸最后的“热闹”时期。

根据国家外事部门的安排,客运通道关闭后,满洲里口岸需要承担一部分俄罗斯归国华侨的接纳任务,为此,满洲里市口岸管理办公室公路科负责人杨树博在进出境大厅闭环工作了40多天。

当时正值俄罗斯疫情暴发,杨树博所在的10人党员突击队要在人员进入海关前对他们进行初级流调——来自哪里、身体是否出现异常、有没有服用过退烧感冒类药品。杨树博记得,那时的归国人员多数存在身体不适的情况,有的因为身体难受行动困难,需要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们搀扶。

经由海关办理完手续和进一步详细流调后,入境人员会根据不同情况被分类,送往定点医院或者委派街道接到相应的隔离酒店。

那阵子过后,口岸客运出入境大厅彻底安静了下来。

任艳萍的俄罗斯朋友无法前来,不断在微信上咨询,“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她无法回答,只能说些宽心和期待的话。实际上,她心里更急——货物滞留在家是带不来收益的。

旅游业也同样受到冲击。因为便利的出入境交通和呼伦贝尔大草原响亮的金字招牌,过去,到呼伦贝尔的游客乐于在当地旅行社办理短期境外游手续,跟着旅行社大巴或自己驾车就可以到俄罗斯的博尔贾、后贝加尔斯克、红石、贝加尔湖。哪怕是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冬季,旅行爱好者依旧可以找到能满足他们的项目,贝加尔湖蓝冰漂移、西伯利亚原始狩猎、俄式桑拿……

袭红在满洲里经营了7年旅行社,有三家门店,十几名员工,还投资着一家美容院。她说,疫情三年来,真正经营旅游业务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几个月。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旅游旺季从每年六七月份开始,九月底就进入尾声,短暂的黄金期里还要应对疫情封城的困境。 

2022年夏季是近10年来呼伦贝尔降雨最充沛的一次,水草丰茂的时节这里本该游人如织,但8月2日新冠疫情病例出现后,游客迅速散去,旅游季草草收尾。

新冠疫情严重的时候,经营旅行社的袭红没有任何业务,她干脆做核酸采样志愿者,为一线抗疫人员送盒饭。受访者供图

“遍地黄金”的年代

满洲里搭上了国家沿边开放的首班车,而任艳萍正是这班车上的乘客。

当年,她拿着旅游签证,跟着旅行团,从满洲里公路口岸跨出国门,身后的大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中国的衣服鞋帽。到俄罗斯赤塔后,租住在当地人家中,在市场支起摊位卖货。

不会俄语,连满洲里都很少离开的任艳萍从那时候开始变得胆大,她需要把背过去的几十公斤衣服卖完,一次能挣两三千元。回忆起自己此前在渔场的工资,任艳萍伸出一个拳头晃了晃,“一个月10块钱”,至今她仍对这种差距感到不可思议。

不少人用“遍地是黄金”形容当时的满洲里,富起来的除了走出国门的“任艳萍们”,还有商业嗅觉灵敏的内地商人。

2006年,段跃东(右二)和大哥(右三)与侄子(右一)陪同友人在国门前合影,20年前他们三人首次踏入满洲里,随后带领了大批山西商人扎根于此。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翻拍

在任艳萍到赤塔落脚的时候,山西人段跃东和大哥、侄子在满洲里市区租下了一间不足25平方米的简易铁皮房,专营汽车配件。门店1993年6月28日开业,白天接待俄罗斯来的进货商贩,晚上三人就在店里打地铺。年底一算账,他们总共挣到了13万元。

早在之前七八年,段跃东就做起了汽车配件营生。他的老家在山西吕梁临县,家里兄弟姐妹8个,地里刨食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全家人连细粮都吃不上。

1985年以后,他和大哥、侄子开始从南方进汽车减震器,背着向全国各地销售。一个自行车打气筒大小的减震器1.75 公斤重,三人每次出门一人拿50个,加上行李,总共100公斤重的东西分成四个包,两个装有减震器的拴在一起搭在肩膀上,另一个提在手里,还有一个装行李的斜挂在身上,这样,他还可以空出一只手来应付上下车和进出站的检票。

要到满洲里不容易,他们要先从临县坐一夜汽车到太原,再从太原坐一夜火车到呼和浩特,从呼和浩特再坐三天火车到海拉尔,在那里的汽配商店和汽车修配门市推销产品。满洲里距离海拉尔200公里左右,段跃东回忆,有一次出于好奇想去看看国门,于是卖完货后办理了边防证,第一次踏进这座边境小城。

段跃东发现,这里信息闭塞、做买卖的人少,但边境贸易逐渐增多,汽车运输往来频繁,恰是汽车减震器销售的蓝海。

往后几年,满洲里成为段跃东的主要销售目的地,直到1993年门市开业,他们彻底结束在全国游走推销的生活。后来段家生意继续扩大,山西老家的兄弟姐妹和后辈先后有300多人来到满洲里扎根。除了传统的汽车配件,还涉足五金工具、家电、日用品等领域,还有后辈在俄罗斯后贝加尔斯克做跨国贸易。

2月8日,满洲里口岸边上的物流园里,工人正在将内地运来的大蒜装上俄罗斯开来的货车,货车从满洲里出发,7天就可到达俄罗斯首都莫斯科。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2000年之后,满洲里公路口岸频繁过境的“背包客”逐渐由中国人变成俄罗斯赤塔、红石、博尔贾等地区的人。根据当时的政策,俄罗斯公民通过到中国边境城市旅游,可以带回国不多于50公斤的免税自用货物,这一规定大大繁荣了当时的边境贸易。

俄罗斯人往往早上入境后到满洲里沿街采购,或者直接到熟悉的商家取货,吃过午饭将货物装车,出境后把货物带到本地市场销售或移交给货主。

段跃东的孙辈段铁出生于1997年,他对这样的销售模式记忆深刻。每到寒暑假,段铁就变身家里的运输工,骑着三轮车辗转于家里门市和老乡们的商铺间,给俄罗斯商人备货。2006年口岸实行24小时通关政策后,段铁半夜不时会被门外“突突”的汽车排气筒声和箱子、工具的碰撞声吵醒,大人们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叫他起来帮忙。

公路口岸一公里之外,铁路口岸的繁荣从数字上看得更加具体。

据满洲里火车站历史资料显示,成为国家首批沿边开放城市后,满洲里铁路口岸进出口货运量迅猛增长,货物大多为原油、煤炭、金属矿石、木材、化肥等重要物资,承担着中俄两国贸易65%以上的陆路运输业务。

2013年9月,满洲里站开行第一列苏州至华沙的“苏满欧”中欧班列。目前,经满洲里口岸进出境的中欧班列运行线57条,出境班列通达欧洲11个国家28座城市。

2月8日一早,已经装满果蔬的俄罗斯货车和等待出口的中国机械工程车正在排队驶出口岸进入俄罗斯。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特殊的三年

段家的生意交棒到段铁这代,业务内容有了一些变化,满洲里晋西龙货运代理有限公司应运而生,盯准跨境货物运输代理业务,通俗来讲,就是给做进出口贸易的公司办理储货、报关、验收、收款的各类手续。

疫情期间,满洲里公路货运和铁路货运口岸没有关闭,货物出口运输总量,尤其是铁路运输方面反倒有了明显增长。满洲里市口岸办办公室主任王彦国介绍,2019年出境的中欧班列近3000列,而在2022年,这一数据达到4818列。数字增长的背后是保障部门在检验检疫、信息对接和隔离、消杀等环节上的复杂过程以及“段铁们”在办理手续上更繁琐的程序。

2020年1月16日,满洲里公路货运口岸开始实行“甩挂作业”,这是一种疫情特殊情况下产生的作业方式。俄方司机开着空车通过后贝加尔斯克口岸,将车厢卸下后离开,中方司机则开着空车头过去把车厢拉到满洲里境内的闭环物流园。待将出口俄方的货物装满后,这个车厢再由中方司机运到满洲里公路口岸货物检查区,中方的挂车车头离开后,俄方的车头将车厢接走。整个过程“人货分离、分段运输、封闭管理”,全程没有人员接触,只有货物转移。

果蔬、杂品、机械工程整车都以这样的方式在疫情期间陆续运往俄罗斯,没有中断过。但复杂的程序导致了运输量下降,运输成本增高,通关效率整体下降。段铁说,疫情期间,公路货运成本翻番,对他来说是不小的压力。

疫情期间,满洲里出境铁路运输总量有明显增长,2019年出境的中欧班列近3000列,而在2022年达到4818列,图为列车在铁路口岸货场进行换装作业。受访者供图

在过去的三年里,所有人都在适应种种特殊的变化,也不断努力在其中找寻突破口。

眼看着同行一个接一个离开或转行,任艳萍选择了“硬扛”,她要维持住老客户,为同样做外贸化妆品生意的女儿女婿铺好以后的路。 

她没挪地方,只是60多平方米的铺子,商品展示区在不断缩小,仓库的存货临近过期被降价甩卖,腾出来的空间帮俄罗斯朋友存放一些杂物。前些年,一些俄罗斯“背包客”在满洲里租下房子,疫情来得急,他们只得让任艳萍帮着退租,草草将行李收拾暂存。 

任艳萍渐渐习惯了她的邻居们,尤其是挂着俄文招牌的店铺处于关闭状态。每当有客人进店,任艳萍起身招呼时都会脱去厚重的羽绒服,再整理一下头发,披上色彩鲜艳的披肩,她解释说,“我爱美,做的又是化妆品生意,必须要以靓丽的形象示人。” 

2月3日,任艳萍在自家店铺门口,疫情三年她一直没有关店,等着俄罗斯客户重新“回来”。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不能干等着。”疫情进入第二年的时候,与袭红合作的不少导游、司机开始另谋出路,有人到大城市当起了瑜伽老师,有人依仗过去的关系网做海外代购,有一技之长傍身的年轻人,冬天在海南做潜水教练,夏季回到北方教小孩子游泳,也有人留在满洲里当起了外卖骑手。

袭红总觉得,“旅行社还干得起来,不能一下子把人全部辞退,满洲里不能因为疫情一蹶不振。”她给公司员工缴纳着最低社保,有活儿了召集回来,没活儿的时候就任由大家在外自己谋生,她自己也到其他公司兼过职,还和朋友创建起新公司拓展了业务范围。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袭红做过核酸采样志愿者,她还联系合作过的酒店给一线抗疫人员做盒饭免费送去。后来街道与她建立起合作,这项额外的“送餐业务”让员工们有了微薄的收入。

“家和城市都要活起来”

转机终于来了。2022年12月26日,卫健委发布《关于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的总体方案》。从这一天起,来华人员在临行前48小时进行核酸检测为阴性者,入境后无需进行全员核酸检测和集中隔离;健康申报正常且海关口岸常规检疫无异常者,可放行进入社会面。

1月8日当天,满洲里公路口岸恢复人员通关,早晨8点,17名归国人员乘坐首班车抵达满洲里公路口岸旅检通关大楼,在经过健康申明卡核验、体温监测及相关入境手续、物品查验后顺利入境。

1月8日当天,满洲里公路口岸恢复人员通关,早晨8点,17名归国人员乘坐首班车抵达满洲里公路口岸旅检通关大楼,在经过健康申明卡核验、体温监测及相关入境手续、物品查验后顺利入境。受访者供图

王玉路代理了30多家商贸公司,每家都有二三十位工人在俄罗斯赤塔的木材工厂工作。疫情期间很多工人想回国,却被时间和金钱难住。他们得先从赤塔州坐飞机到莫斯科,再从莫斯科坐飞机到北京,最后从北京坐飞机或者火车回家,除去隔离的时间,一圈下来至少10天,花费上万元。

更难的是零件的周转。中国人在俄罗斯赤塔建木材加工厂都是在国内采购电锯、装载机和叉车,一旦机器故障需要换零配件,都需要在国内采购后再托运到赤塔。疫情期间,这一过程被拉长至半个多月,加工厂只能停工等待。而满洲里公路口岸通关后,不论是人还是机器零件当天就能到达国内。

1月16日,货车“甩挂作业”终止,来自俄罗斯的货车可以直接入境开到满洲里口岸边上的物流仓储区。来自内地各省份的瓜果蔬菜直接装车,用不了半日就能抵达俄罗斯,公路货运很快恢复到疫情前的规模,整体运输效力也有所提升。

2月3日,“甩挂运输”政策取消后,经满洲里口岸过境的俄罗斯货车排着队等待装运果蔬生鲜产品。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实际上,自 2022年底,刚得知国门重开的消息,中国人就在做准备了。王彦国介绍,满洲里市成立了满洲里公路口岸恢复人员通关工作领导小组,提前通过外事部门积极与俄方沟通,与海关、边检等部门分工、协调配合,让出入境人员通关工作全流程高效对接。满洲里市在口岸旅检开关前还组织了一次全流程实景演练,找一些从未出过国的“小白”扮演游客,测试通关流程是否便捷畅通。

“终于能见到俄罗斯人了。”春节后,一位俄罗斯人光临任艳萍的小店,尽管不是曾经的熟客,但他们还是互相拥抱。她打趣自己,“太久没讲俄语了,有的地方都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了。”尽管这样,她依旧爽朗大笑,热情地招呼对方。

任艳萍想再次“走出去”,像30年前背着服装出国做“背包客”一样,这次她要亲自把失去的客源拉回来。段铁也迫不及待想出国拜访生意伙伴,三年前,他刚刚组建好团队准备在俄罗斯多个城市开展木材、化工进口贸易,疫情后,只能通过电子邮件联系。

2月6日起,全国试点恢复旅行社及在线旅游企业经营中国公民赴部分国家出境团队旅游和“机票+酒店”业务,这些国家中包括俄罗斯。旅游从业者们开始在微信上频繁联络以前的合作对象,做着路线规划。三年过去了,他们最紧张的莫过于“外面是否已经变了模样”,俄罗斯的物价变化、合作酒店是否还在,旅游景点的开放情况,都得出一趟国门亲自看看才知道。但袭红信心满满,“今年夏天旅游肯定会好了。”

中俄商贸街上,任艳萍的邻居明显多了起来,一家两年多没开门的商铺里,老板正在打扫厚厚的一层尘灰,他撕掉旧的俄文广告纸,连同废旧包装袋一起扫出门,边打扫边说,“铺子要重开,家和城市都要活起来。”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编辑 刘倩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