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张福锁带着团队的老师和学生们,走出校园,在河北曲周农村的一个院子里,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把课堂、实验室都搬到了田间地头,零距离解决生产实践中的问题,农民给他们的小院起了一个接地气的名字,科技小院。

 

十五年来,科技小院的模式不断成熟,辐射全国,从最初的一座小院,变成了遍布各地的一千多座小院,小院的功能也不断升级,从教育、科研,到零距离、零时差、零门槛、零费用为农民提供科技服务,再到探索乡村振兴和农业绿色发展的新路径。近日,新京报记者来到云南大理古生村科技小院,采访了张福锁院士,他表示,从帮扶农户开始,到助力脱贫攻坚、助推产业发展和乡村振兴,科技小院经历了许多变化,科技小院的师生,也在不断成长,“如今,我们正在尝试全方位地改变乡村,改变乡村的生活、生产,乃至乡村的人”。

 

张福锁院士(中)在云南大理的田间和学生以及当地老乡交流。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谈初衷

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新京报:你创建的科技小院,把老师和学生带到乡村和田间,最初这一想法是怎样产生的?

 

张福锁:我所在的中国农业大学,其实是有这样的传统的。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中国农业大学老一辈的学者,如石元春、辛德惠院士等,就在河北曲周进行改土治碱的黄淮海大会战,他们常年在农业生产的一线,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创造了黄淮海大开发的奇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其实是继承了前辈的事业、沿着前辈的路继续前行。

 

新京报:是否有一个契机,让你真正将这一做法付诸行动?

 

张福锁:将这一做法付诸实践的想法,在2008年的时候已经特别强烈了。当时,我的团队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每年还可以发一百多篇英文文章,在国际上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但我一直在想,我们发这么多英文论文,农民能看懂吗?能用上吗?所以当时就想,我们应该到农村去,看看我们的技术和成果,是不是真的对农民有用。

 

新京报:当时有老师愿意去吗?

 

张福锁:确实有很多老师不理解,有位老师,也是我学生,跟我说他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走出农村,为什么还要回去种地?我跟他说,他现在回去,和以前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是带着知识和技术去的。2009年我们三位老师带着两位研究生去了,但那时候还没有建科技小院,他们去了以后,早晨八点下地,发现地里没有人,回来就问农民,你们不下地吗?结果农民告诉他,他们天不亮就下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回来了。我们的老师,还按照学校或者城市的生活节奏走,但和农民完全对不上节奏。我就想,不要迁徙式下地,而是住在村里,像前辈们一样,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谈历史

从动员68户农民开始尝试

 

新京报:住在村里以后,情况是不是好转了?

 

张福锁:确实好转了,我们在村里找了一个农民的小院,老师和学生就住在那里,给农民推广技术,农民有问题也来找我们。慢慢地,小院成了村里的一个活动中心,农民也开始认可我们了。有一回,一个农民说,你们把科技带到我们农家小院,不如就叫科技小院,科技小院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新京报:当时推广技术的效果怎么样?

 

张福锁:效果确实很好,但也比想象的艰难和漫长。曲周当地的农业生产以小农户为主,土地被分得很零散,都是小地块。当时我们想,在现代农业发展中,小农户必然逐渐走向规模化,但实际上,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小农户分散,且能力千差万别,小麦玉米生产技术到位率只有18%,我们跟他们一起干了四年,才达到50%。但我们在建三江大农场建立科技小院时,一年后的技术到位率即可达到80%以上。这个差别是非常大的。

 

新京报:是农民不愿意接受吗?

 

张福锁:并非如此,而是小农户本身数量非常大,很难一个个去教,我们就以示范带动更多的农户。第一个示范方有163亩地,属于68户人家,分成73块小地块归每家每户管理。我们给他们分了七个小分队,动员他们种玉米。我们的老师和学生,在地里帮助他们种,跟他们一起分析和解决种植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玉米种下后,长势很好,可是遇到了一场大风,全都倒了,农民们很着急,就想去扶正,但如果真的扶起来,玉米就折了。我们把所有的学生和老师派出去,在地头拦住了农民,不让他们扶,后来那些倒伏的玉米自己拐了个弯儿,又长直了,产量还挺好。就这样,从68户农民开始,四年时间,全县九万多户农民,技术到位率超过50%。但即便如此,也为全县增收三亿多元,更重要的是,这些增加的收入,都在农民手里。2011年,曲周被评为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要知道,曲周有大片的盐碱地,粮食生产基础并不好。

 

谈发展

十五年建了一千多个科技小院

 

新京报:从最初走出小院,走进乡村和田间,到现在,将近十五年过去了,如今科技小院的情况如何?

 

张福锁:曲周的实践,使我们对科技小院的模式有了很大的信心,而且科技小院的故事,也逐渐被人们知道,越来越多的地方,希望我们去他们那里建立科技小院。科技小院本身也在不断发展。最开始,我们帮助小农户提升农业生产的科技水平,设立了零距离、零时差、零门槛、零费用为农民提供科技服务原则。后来我们发现,通过科技示范户和大农场的示范作用,去带动更多的小农户,效率更高,我们又开始在农民合作社和大农场建立科技小院。再后来,脱贫攻坚的过程中,小院又有了助力脱贫攻坚的功能。脱贫攻坚收官后,我们发现,已经有小院在自发地做乡村振兴工作了。所以我们把科技小院的发展路径,分成了三个阶段,1.0版,主要是小农户帮扶;2.0版,增加了助力脱贫攻坚的工作,助推产业兴农;3.0版,为乡村振兴贡献力量。现在是3.0+,我们希望通过团队老师和学生的工作,去全面改变乡村,不仅改变乡村的生产,也改变乡村的生活,改变乡村的人。

 

新京报:十五年中,科技小院都做了哪些事?

 

张福锁:根据不完全统计,过去十多年中,科技小院师生先后引进创新了250多项农业绿色生产技术,研发了34个绿色农资、农产品,申请了37项国家专利,引进和集成了59种产业体系的209项农业绿色技术和73套技术规程。过去十年中,推广应用技术的面积累计5.66亿亩,增加粮食3300多万吨,减少氮肥用量120万吨,增收节支,加起来能达700多亿元。科技小院本身,也从一个小院,发展到覆盖全国的一千多个小院。

 

谈科研

在生产一线培养老师和学生

 

新京报:很多老师和学生常年驻扎在乡村,对他们的科研和学习,是否会有影响?

 

张福锁:在过去,我们的老师擅长在书本中找项目,在实验室中做科研,但他们的成果,对农民是不是有用?科技小院本质上是把课堂和实验室搬进了乡村和田间,我们的原则是从生产中来,到生产中去。围绕农业生产一线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和农户一同展开研究、创新、集成本地化的绿色生产模式。这本身就有大量的课题可以做,会产生大量的研究项目和研究成果,而且这些课题和项目,还是农业生产真正需要的,它们往往也是最前沿的。从数据上看,过去十多年中,我们的师生已经撰写了技术专著十多部,发表了期刊论文四百多篇,两篇登上了《自然》杂志。

 

新京报:入驻科技小院的都是硕士研究生以上的学生,他们自身也有科研的需求,是怎么满足的?

 

张福锁:和老师一样,学生的科研和课题,也是在实践中寻找并完成的。许多学生刚刚考上研究生,就要开始漫长的驻村、下田。曾有刚入学的学生担心,过多地帮助农民劳动,是否会耽误自身的研究,会不会没有时间写论文,写不了论文又该如何毕业?但后来,这位学生把科技小院的模式、研究成果、服务故事写成文章,发表在了《自然》杂志上。还有学生,硕士期间发表了10篇论文,写了一本书。我们统计的数据显示,2009年-2021年,科技小院累计培养研究生680余人,670人次获得国家、地方、企业和学校颁发的奖励、荣誉,其中20人次获国家奖学金、2人获国际奖励、7人获“北京市优秀毕业生”称号、5人获学校“五四青年标兵”称号。这些成绩,说明我们的教育模式,是可以培养出优秀的学生的,也不会耽误学生的科研。

 

谈教育

让学生在实践中更好锻炼

 

新京报:很多学生在考上研究生之前,从没有下地的经历,他们会愿意驻村下地吗?

 

张福锁:确实有不少这样的情况。一些学生听到要下地、驻村,第一反应是想逃,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这么想了。比如最开始的两个学生,刚开始对进村有些抵触,但是两个月后我发现,他们的眼睛发光了,特有神。那时候,我就明白,这样的教育方式培养效果很好。学生在村里,在田间,要逐渐学会自立,学会打理自己的生活,学会怎么和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吃苦,学会了怎么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的教育,总是想着把最好的给学生,老师恨不得把知识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们,但效果往往并不好。到了村里,所有的问题,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他们的能力,很快就会锻炼出来。再加上农民的肯定和鼓励,他们越干越有劲儿。我们的经验中,优秀的学生,两三个月就会成为专家,慢一点的,也就半年左右,所有学生都会发生改变。

 

新京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

 

张福锁:他们一直都在实践,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乡村不像城里和跟社会有距离的大学校园,他们遇到的,不止是学业上的问题,而是一切有可能出现的问题。举例来说,农民往往觉得,大学生、研究生,应该啥都会,电视坏了,找学生来修,家里有矛盾,找学生调解,甚至有什么活动,也让学生们来主持。所以,他们不但要在书本上学习知识,要在实践中学习知识,还要和农民学。比如有的学生甚至没吃过芒果,但到了村里,却要指导农民种芒果。这怎么办呢?他向村里所有种芒果的农民学,然后把学到的经验,再综合自己在书本上学的知识。很快的时间内,他可能就比农民更高一招。我们的许多学生,都是先和农民学怎么种地,然后又自己种地,和农民打擂台,往往都是后入门的学生赢了。

 

新京报:让学生吃苦、自己学习成长,固然是很好的做法,但把缺乏经验和阅历的学生,放在陌生的环境中,是否也有一些需要注意的问题?

 

张福锁:不少人都问过我,让那些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下地干活,是不是太狠了。我们想了很久,观察总结了很多经验,最后还是决定一视同仁。因为一方面过去的都很成功,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另一方面,一旦有特例,可能就有更多的问题出现,达不到我们教育的初衷了。当然,我们也有相应的措施,比如伤害身体的活儿,绝对不允许学生干。举例来说,在东北玉米地,空气流通性很差,我们不允许学生进地里干活,哪怕耽搁了学习和实验。在北大荒建三江,浇地的时候,水温只有4℃,在这种温度下,我们要求学生绝对不能下水。再如,我们绝不允许把一个女生单独放在一个小院中,要求格外严格。

 

谈理想

为乡村振兴培养更多人才

 

新京报:对于未来,你有什么样的规划或理想?

 

张福锁:长远的理想,也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一点点地推动我们的教育、科研、农技推广等方面的改革与完善。以科研而言,实验室里的研究当然需要,但如果完全和生产脱节,研究的是农民不需要、不懂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们主张科研要从实践中找项目、找课题。以农技推广而言,我国有庞大而完善的农技推广体系。但很多地方,往往是农技人员下乡讲两个小时课,又回到县城去了,农民能够学到的,可能只有10%。所以我们希望科技小院的模式,能够带动更多农技推广人员入驻乡村,在田间和农民一起实践,更快地提升农民的现代化水平。以教育而言,学校的教育,往往让学生越来越陷入象牙塔中,和社会脱节。其实我们科技小院的培养模式,开始也有很多人不认同,但真正了解之后,就会发现,这种模式很有效。


我们的学生,在自己专业的领域内得到了充分的训练,在综合素质方面获得了特别大的进步,成为了学农爱农的综合性人才。因为他们不仅要做好研究,而且在学习和锻炼之后,还要去培训和指导农民。很多学生,最初遇到农民提问题会挠头,认真思考半天,未必能够解答。慢慢地,就会知道农民究竟问的是啥。再到后来,逐渐变得自信,会和农民说,“你听我的,这么干准没错”。完成这样的转变,一般一年就可以。


有的小姑娘,给农民讲课,开始准备了二百张PPT,结果二十分钟就讲完了,下来腿都软了,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些啥。到后来,她只准备了二十张PPT,却可以站在台上讲两个小时。学生变得能说能讲了,就是因为他们自己干过,经历过,也知道怎么和农民交流。

 

新京报:你提到长远的理想,那么近期的理想是什么?

 

张福锁:短期的梦想,是通过科技小院,带动更多领域的人一起参与,为乡村振兴培养更多人才。同时推动科技创新,为乡村振兴积累更多的技术模式,助力农业绿色高质量发展,让农民真正得到帮助。乡村振兴的主体是人,是农民,不论我们做了多少事情,如果农民没有得到好处,那我们就是失败的。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