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众审美的影响下，越来越多女性追求着A4腰，蜜桃臀、蝴蝶骨、直角肩，不惜以厌食、束胸为代价。事实上类似的病态审美由来已久，从罗马帝国时期到中世纪，再到文艺复兴，女性在预防胸部下垂的问题上伤透了脑筋，藤条、木头、象牙、钢或鲸鱼肋骨都被用作支撑物，紧身胸衣以及撑箍裙主宰着当时女性的衣柜。华丽的宫廷审美也渗透到了民间，最流行的穿搭即是铁丝胸衣搭配撑箍裙，上身帆布质地、倒三角形的“巴斯克依奴”(Basquine) 无袖紧身衣，胸部托高，到腰渐细；下身则是吊钟状的“法勤盖尔”(forthingale) 。电影《飘》里费雯丽演的斯嘉丽·奥哈拉穿紧身衣的一幕让人印象深刻，一通捆绑和拉扯，只为显出优雅流畅的S曲线。

电影《简·爱》剧照。彼时女性的着装经常需要搭配紧身胸衣、束腰、裙撑等，虽然美丽但很不舒适。

工业革命时期，撑箍裙的材质升级到钢条，长裙更显立体，内衣的繁复设计需要女佣帮忙才能上身。然而虚荣心作祟，女性之间少不了互相攀比，但如此雌竞让很多人深受其害，孱弱的体质受不了瘦身神器的压迫，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医生也提醒，长期穿着紧身内衣会造成肌肉受损、骨折，甚至五脏六腑移位变形，因呼吸不畅扑街晕倒的事件时有发生，街上巡逻的警察都会经常随身携带醒脑嗅盐瓶，以备不时之需。电影《加勒比海盗》里伊丽莎白·斯万穿着紧身胸衣勒到窒息，为了美对自己下狠手，这让当代人不理解，但她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末三百多年间，贵族家庭的少女在身体尚未发育成熟之前，开始穿紧身衣来塑造腰身，这门社会审美的“必修课”堂而皇之被称作“科尔塞特教育”。

《加勒比海盗》电影剧照。

当时活跃于皇室贵族社交沙龙的公爵夫人们，就是穿着这种突显性感气质的紧身胸衣穿梭在男性的凝视下。薇姬·克里普斯 (Vicky Krieps) 在电影《紧身胸衣》(Corsage) 里出演“茜茜公主”伊丽莎白皇后，正如电影名字所暗示的，其尊贵身份不仅要求她在万众瞩目之下保持身材，也是身处王室焦虑苦闷的具象表现，一种接近窒息的压迫感。就像衣服上绣的夫姓，挥之不去的男权阴影缭绕在心间。他人从背后解开胸衣，无论是男性还是仆人，女性的身体总遭受着被动操纵。法国印象派画家爱德华·马奈（Édouard Manet) 将缎制紧身胸衣看成是当代的裸体塑像，作品《娜娜》中的女模特海里艾特·郝瑟尔穿的浅蓝色缎制胸衣，被评论家们称为蓬松轻盈的“豪华晨衣”，而大众嗅到的无外乎色情意味。

爱德华·马奈，《娜娜》。

直到20世纪初，紧身胸衣才日渐衰微，这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无论在私人财产的分配上，还是投票选举中，女性都比以往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致力于“做减法”的法国设计师保罗·波烈 (Paul Poiret) 受东方艺术思潮影响，引领了一场将妇女从禁锢中解放出来的革命。他预言束胸没落，以自由之名的胸罩即将盛行。女性不用再承受钢丝架的压力，宽松简洁的设计一改统治了几百年的欧洲传统服饰。

可可·香奈儿 (Coco Chanel) 同样对紧身衣心怀不满，她有次穿紧身衣赴约，感觉勒得太紧，就请对方帮她解开，后来却怎么也系不上了，结果衣衫不整仓皇回府。后来她发誓以后再也不穿紧身衣，并且放话，“我会让女性的身体回归自由，她们曾被禁锢在时尚的华丽服饰里，在蕾丝花边、紧身胸衣、内衣和衬垫之下大汗淋漓。”香奈儿打破常规，将男性内衣的编织线衫用于女性服饰的制作。其实论塑形功效，当代的内衣和过去相差无几，但胜在更加活动自如。

女性甩掉了累赘的衬裙，不再忍受病态、压抑的穿衣之苦，但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如何能塑造身体，在行动自如的同时抑制“波涛汹涌”呢？20世纪初，纽约社交名媛玛丽·菲尔普斯·雅各布 (Mary Phelps Jacob) 在聚会上因穿搭尴尬，灵机一动扭转了女性的命运，改写了女性内衣的历史，丝带缝合两块手帕诞生了现代文胸的雏形，不需要紧身衣就能支撑住胸部，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创意不仅化解了麻烦，还成了全场女性围观的焦点。玛丽将其首创的无背式胸罩命名为Caresse Crosby，内衣公司收购后将其分为四种罩杯投入生产，迅速风靡市场。

作家马克·吐温也歪打正着在内衣史上书写了浓重的一笔，起因是他察觉吊带裤设计欠妥，不得不DIY改造，用金属搭扣调节松紧，这个天才的构想直到他去世之后才被用在内衣上，正是这个小零件，推动了内衣普及化的进程。

简·拉塞尔在电影《不法之徒》中。

从古至今，女性始终在寻找兼具舒适与支撑性的内衣。一战时期金属奇缺，妇女从内衣中取出上万吨钢圈支援国家，随着钢圈内衣时代的终结，胸罩取而代之开启了全新的篇章。20世纪30年代，内衣有了罩杯的概念，有“美胸女神”之称的简·拉塞尔(Jane Russell) 在电影《不法之徒》中穿了史上第一副有衬垫的胸罩；二战期间，内衣制造商为了迎合男性审美，圆锥形罩杯的子弹文胸一时间成为主流。“海报女孩”(Pin-up girls) 高耸的胸部线条给战时社会带来士气和希望，好莱坞影星梦露穿着托高文胸，丰满的“深V”造型一度引领性感风尚；到了60年代，反文化运动激起大众的反叛情绪，女权主义者抗议“美国小姐”选举，她们将高跟鞋、文胸等象征束缚的东西丢进“自由垃圾桶”(Freedom Trash Can)，内衣“去女性化”趋势日渐突显。

梦露身着子弹头内衣。

时尚不仅仅承载着美观和猎奇，也是社会观念变迁的延伸。当大众对女性内衣的概念还停留在身体羞耻的文化语境中，内衣外穿无疑是在对传统发起公然挑衅，放大被抑制的欲望。直至现在，内衣外穿依旧是各大时装秀场的宠儿，也在日常激发出更多想象力。每一季的“维密大秀”都会向女性传递着最新的时尚潮流趋势，曾经身价高贵的蕾丝丁字裤、缎面内衣成为中产阶级的新宠。自上世纪20年代女权运动以降，摩登女士不再以前凸后翘为美，她们追求平胸，更青睐不强调身材的直线型衣服。维密秀场上的超模如同行走的衣架，无一例外几乎都是平胸，史上第一位超模丽萨·弗萨格弗斯 (Lisa Fonssagrives) 就是贫乳美人的代表，还有与梦露同期，有着少女身段的奥黛丽·赫本，平胸并不妨碍她的性感可爱，反而元气感十足。

内衣看上去只有一层亲肤的轻薄布料，却像另一层皮肤守护着心理的防线，在人类文明进化的过程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上个世纪80年代的“魔术胸罩”称得上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突显女性线条的美胸衣，再到今天文胸款式各异，各种面料和款式的内衣眼花缭乱，丰富了大众对内衣的感性认知：有无钢圈、有无肩带、全半罩杯、抹胸背心文胸、前扣后扣文胸、运动文胸、哺乳文胸等等，设计趋于简洁，不再臃肿。内衣发展史就是一部女性解放史，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内衣审美也发生了巨大变革，理想内衣不再以批判任何体型为前提，性感也不由罩杯和蕾丝而定义，而是女性从内而外的自我表达和生活态度，亲肤舒适、解放胸部才是王道。

当紧身胸衣已不再是当代女性的刚性之选时，时尚设计师开始以复古之名对其大刀阔斧地改造，高级定制时装设计大师杰奎斯·菲斯 (Jacques Fath) 将束胸蕾丝引入晚礼服设计，引起一片哗然。“西太后”薇薇安·韦斯特伍德 (Vivianne Westwood) 身为朋克亚文化与欧洲古典艺术的双重信徒，率先提出内衣外穿的概念，她设计的棕色长带绸缎胸罩充满原始丛林的特质。她与前夫马尔科姆·麦克拉伦 (Malcolm McLaren) 共同经营SEX时装店，售卖的可外穿内衣，尤其是运动衫和裙装外套上的绸缎胸衣，日常化的街头装扮颇受朋克青年追捧。秀场上，韦斯特伍德的新维多利亚式撑架裙一经推出便艳惊四座，惹来同行争相模仿。

“内衣外穿”自上世纪80年代起大行其道，成为时尚圈的主流。迪奥前首席设计师约翰·加利亚诺 (John Galliano) 闻名于世的杰作即是融合了性感内衣与吊带裙，戴安娜王妃曾身着他设计的蓝黑色蕾丝吊带裙出席活动，秒杀媒体菲林无数。有“巴黎坏孩子”之称的设计师让-保罗·高缇耶 (Jean-Paul Gaultier) 将男性带有攻击性的视角转为女性自主权得以重新阐释，与女权主义强调的性别平等相呼应。他的代表作不得不提麦当娜90年代“金发野心”的巡演造型，粉色缎面锥形胸罩搭配紧身胸衣，让野性浮夸的“带刺文胸”再次翻红，王菲在电影《2046》中也穿过一件带有科幻色彩的子弹文胸。英国新锐设计师西蒙娜·罗莎 (Simone Rocha) 又将这个风格加以日常化处理，荷叶边、薄纱的加盟让尖锐的外形多了几分童趣和俏皮，与仿生人的懵懂气质如同双生花，遥相呼应。巧的是，约翰·加利亚诺和高缇耶都酷爱蒸汽朋克，维多利亚时代科幻遐想与欧洲工业革命复古元素碰撞出末世感。

电影《2046》剧照。

法国鬼才设计师蒂埃里·穆勒 (Thierry Mugler) 在90年代前瞻性地将赛博朋克概念代入内衣设计，未来感十足。卡戴珊家族中的名媛金·卡戴珊 (Kim Kardashian) 身着蒂埃里设计的礼服，贴身文胸通体金属质感夺人眼球；家族里最小的千金凯莉·詹娜 (Kylie Jenner) 在社交网站曝出她出席蒂埃里档案展开幕仪式时的造型，网眼紧身衣令一众粉丝血脉偾张。

千禧年之际，英国的时尚教父亚历山大·麦昆 (Alexander McQueen) 赋予紧身胸衣暗黑风格，他先后推出公主战士以及金属质感紧身胸衣，不对称剪裁的灵感源于亚马孙女弓箭手的形象，倾斜锁线如同游击队员的子弹装备，立领模仿中世纪盔甲装扮，颠覆女性柔美气质，硬朗外表英气十足。先锋设计师大卫·科马 (David Koma) 在设计中加入拼贴等解构主义概念，吸引到娱乐圈Beyoncé、Lady Gaga和Rihanna等在内的一众明星。

《乳房：一段自然与非自然的历史》， [美] 弗洛伦斯·威廉姆斯 著，庄安褀 译，薄荷实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2月。

内衣从来不是女人的专利。在细分化的社会，有需求就有市场。越来越多的消费者厌倦了所谓的“理想身材”，逐渐学会接受自我，在审美上认同身体的多元化。日本内衣品牌华歌尔基于性别平等开发出男女皆可穿的内衣，女性放胸垫男性则避免激凸，对于跨性别者来说，不用再为身心不和谐挑选内衣伤透脑筋。

曾几何时，女性压抑的生活状态影响到了她们的着装品位，内衣是大多数人羞于开口讨论的事情，她们向来没有想法，与生俱来的集体无意识把她们驯化得默不作声。一到冬天，女士们的烦恼加剧，厚重的棉毛衣物里三层外三层，破破烂烂的内衣无异于抹布，邋遢松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就是传统的穿衣模式，外表得体，内在不忍直视，加之高强度的工作和生活压力，她们根本无暇顾及内在的感受，得过且过的心态、缺少反抗的声音也是内衣界止步不前的原因之一。

《内衣觉醒记》，[日]鸭居羊子 著，匡匡 译，理想国 | 山西教育出版社，2023年1月。

正值发育期的少女，敏感的她们对于身体的变化多少萌生出羞耻心和自卑感，内衣于她们而言，遮挡的意义大于塑型，待有意识穿上内衣勾勒曼妙灵动身姿之时，却又被传统教条规训。正如鸭居羊子醍醐灌顶般的感悟，“无论群众运动、社会运动还是启蒙运动，都必须首先教授大众‘痛时喊痛，要时喊要’的勇气……尚未被启蒙的大众，在痛苦中缄口，在饥饿中沉默，不会愤怒，不言反对，甚至不知还有抵抗这回事。”

内衣在大多数时候不被外人看见，但女性的力量可以通过身体的呈现得以传达内衣的概念，从而被更多人看见。羊子的独立品牌TUNIC Laboratory；COCO旨在克服先锋性与大众化量产之间的矛盾，打造兼具实用和审美的内衣，作为内衣设计师的她认为，自己并不是手握话筒的社会活动家，而是代言大众的心声，塑造人的生活，心甘情愿当大众的缝纫机，咔哒咔哒地为大家吟唱他们梦想中的生活之歌。

中国的女性内衣行业也在经历着类似的变化，消费者越来越注重穿着的舒适度。内衣设计师于晓丹曾在她的《内衣课》里说道，“越是柔软、轻薄的东西，有时越有着超越一般的力量。”而关于内衣，漫长的挣扎与努力只为让她们自在地抬头挺胸，就像从来没受过伤害一样。

作者/刘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