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个月,许杰正式宣布开启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继任程序。这意味着,掌管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15年后,他将继续主导这个有着57年历史的博物馆的工作,亚洲的多元文化也将被更深入地带进美国民众的生活。

 

许杰是第一位在美国大型艺术博物馆担任馆长的华人,也是第一位入选美国艺术与科学院的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拥有40 年的国际博物馆从业经验。近日,许杰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对于博物馆行业来说,目前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要弄明白在21世纪的博物馆,它们的意义在哪里?”

 

在他看来,用数字科技加强文物叙事和去除“精英化”服务基层大众是如今的博物馆与上个世纪的博物馆存在的最大区别。此外,针对云展览会影响游客对文化语境的理解吗,游客逛完一次展就满足了吗,偏远乡村的小博物馆会面临哪些困境,对北京建设博物馆之城有何建议等问题,许杰也讲述了自己的观点。

 

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许杰。受访者供图


让文物活起来,要寻求三个“贯通”

 

新京报:你所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是一家致力于传播亚洲文化艺术的机构,馆藏了不少亚洲文物。在你看来,在跨文化传播领域,我们怎样能让文物活起来做得更好?

 

许杰:叙事很重要,通俗来说,就是讲故事。藏品文物背后的历史意义和价值,往往需要通过以讲故事的方式,让游客靠近并理解它们(藏品文物)。这里说的跨文化传播,实际上就是在西方语境中,去讲中国或亚洲文化的故事。 

 

讲故事是关键。更好地让文物活起来则是寻求一种方法,在我看来,这种方法可以浓缩概括成一个词,贯通。

 

首先是当代和古代的贯通。古代的艺术作品在它所属的那个年代,也是当年的“当代艺术”。所以游客站在展柜前,我们可以通过技术手法,让游客体验当时的场景,去感受一件作品时代印迹所展现出来的生命力。这要求我们要有一些新眼光和新视角。

 

其次是亚洲和全球的贯通。整体来说,目前还是以西方文化为主导的世界格局。如何让亚洲艺术更好地融入进去,提升文化自信,产生影响力,需要我们找出“边界”。也就是发现我们独有的特点,这些特点对全球的发展都能起到作用。

 

最后是艺术和生活的贯通。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海外,无论是宣传我们的文化,还是宣传别人的文化。叙事的内容一定要和当地民众的兴趣紧密联系在一起,例如展品的文化意义要和当地文化背景进行联动,以启发民众更好理解当下生活的意义。

 

我认为,做好这三个方面的贯通,游客和观众可以透过艺术展品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所关心的内容,也能透过文化看到未来。


许杰,背后是中国当代艺术家刘建华于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庆50周年之际创作的大型陶瓷装置作品字符组合。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我们知道,一些国家会采取“博物馆海外分馆建设”这种模式来提升他们文化的国际影响力。你认为,这种形式的普及程度会越来越高吗?对于他们来讲,选择什么类型的博物馆、在何处建设分馆等都有哪些具体的考量?

 

许杰:我个人会觉得,这种(博物馆海外分馆模式)态势没有太大的普及意义。虽然博物馆的服务教育功能都一样,但各个博物馆的宗旨和愿景却不相同。另外,各个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也不一样,所以这种模式的推广需要在特殊的背景和条件下完成。

 

而目前一些博物馆之间的合作,像长期的半永久性或者永久性交换互借展品,到数字博物馆的跨国经营,也都能实现较好的传播效果。建设博物馆海外分馆要依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当然建立博物馆海外分馆,有它的优势。如同你刚刚提到的,在海外建博物馆分馆能提升扩大他们的影响力。相较于亚洲国家,西方国家采取这种模式会更多一些,这与他们整个文博行业的生态也有关系。例如,作为分馆,卢浮宫阿布扎比博物馆位于阿联酋,不少展出的展品是从法国卢浮宫租借而来,对于后者来讲,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资金创收方式。

 

一般来看,能够在海外建分馆的博物馆,自身一定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数字化是赋能手段,利用好可强化语境理解

 

新京报:在互联网+时代,博物馆展览形态也不断创新发展。当技术为“人们足不出户,就能逛完整个展馆”提供便利时,我们需要警惕什么?例如云展览,这类数字化的方式在改变博物馆原有的思维方式和工作形态的同时,会影响游客对于文化语境的理解吗?

 

许杰:首先要强调数字化的作用,数字化所带来的便利极其重要。但要说明的是数字体验也绝对不能代替实体的体验。实体文物永远占据第一位,我们能做的是以数码信息展示内容来配合实体的文物展览。

 

在非数字化的阶段,人们常见的一个陈列展览,往往是眼前展柜里冰冷的文物,以及眼前展板上几句简短的文字介绍。之后,博物馆开始有了语音导览。但这些信息也有限,策展人或者馆方选择一些他们认为重要的信息和内容,传递给大众。

 

在疫情时段,数字博物馆的云展览变成观众领略艺术和文物的唯一的途径,所以它具有特殊的使命。在线下博物馆可以参观的情况下,数字技术能做的是多层次、多方位提供实体文物不能展示给大家的内容。

 

以青铜器展览为例,我们可以通过数字形式来复原青铜铸造技术,帮助观众了解青铜器技术和艺术的发展关系等课题。数字化只是一种赋能的技术手段,利用得好,则会强化游客对实体文物展品以及它所处文化语境的理解。


许杰观看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精品常设陈列。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在博物馆文化遗产保护方面,发达国家和一些大的城市总有着丰富的经验。相较于各类体系都完备的大博物馆,偏远乡村的小博物馆会面临着哪些困境?我们为此能做些什么?

 

许杰:目前中国博物馆事业发展的劲头很足,做得也比较好。不管是一线城市,还是一些小县城,都会有博物馆和纪念馆,这说明大家对博物馆事业的重视。

 

人力资源的缺乏是博物馆面临的挑战。在经济落后的偏远地区,这种情况更为突出。我认为,针对偏远地区的博物馆,我们可以规模化建设一些相对综合的为基层博物馆服务的中心机构。其功能包括便于资金投入,最大化利用人才等。

 

不仅是数量,也要创造新形式提升博物馆的质量

 

新京报:一些游客会表示,“这个博物馆去过一次就够了,因为展品我都看完了。”这是否说明公众对博物馆的认知得到了满足?在博物馆建设中,我们该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

 

许杰:这个现象确实广泛存在。对于博物馆人来说,是比较遗憾的。因为文物的内涵和它叙事的潜能应该是源源不断的,任何一家博物馆都不能埋怨自己服务的观众为什么只来一次。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要反问我们这些博物馆人,怎样能做得更好?为了防止内容相对单调,博物馆就需要开发新的内容,激发观众的兴趣。一个展品,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运用不同的形式进行开发和展出。博物馆事业永远是一个进行时态,博物馆事业的发展永远不是句号,而是一个逗号。

 

有些时候,一件展品,你告诉大家它的作者是谁,它出现在哪个年代,哪些人与它有联系是远远不够的,类似的这些内容也满足不了游客的需求。在博物馆建设中,通过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陈列展览来吸引观众,让他们主动在展品中去寻找更多的答案,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让博物馆事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方式之一。

 

博物馆的建设,其数量和质量也应该相辅相成。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很多博物馆的建设良莠不齐,有的展馆很大,但实质展陈的内容并不多,有的是本身展品精美,文化意义深厚,但没有合适的形式表达出来。

 

所以要创造新的形式把博物馆的质量也提升上来。在我看来,每一个博物馆都要找出自己独一无二的特点,要清楚这座博物馆存在的意义,它的诞生能为整个社会文化带来什么新鲜的内容,这很重要。

 

新京报:北京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现有免费博物馆纪念馆超100家,你对北京建设博物馆之城有什么好的建议?

 

许杰:据我所知,到2030年,北京市博物馆总数量要超过360座,实现每10万人拥有1.6座博物馆。从数量上来看,这非常不错。对于任何一个地方来讲,博物馆是多多益善的。

 

新京报:目前博物馆事业发展的现状与人才培养的供给相匹配吗?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博物馆人才?

 

许杰:近些年,博物馆事业发展迅速,但博物馆人才的供给并没有跟上来。我们所说的高校,一般都设有中文系、金融系、历史系、地理系,并相应地成立中文、金融等专业的学院。而与博物馆相关的、与考古或遗产保护相关的文博学院,在高校是较少的。只有少数综合实力较强的学校才会设有文博学院。

 

博物馆行业的综合性很强。文物是代表当时人类文化最高层次的载体,一件文物展品,涉及了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生物学等多个学科,较为复杂。随着时代发展,我们可能需要复合型更强的博物馆人才。

 

新京报记者 张建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