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的隐晦时日,坐在电影院的人造黑暗中,观看一部漫长电影,不啻于一种享受。外面是雷霆大作、风雨交加,银幕上是战叫怒吼,兵戈铁马。雪花飘落在已经黯淡了生气的瞳孔上,死亡透过一双双战死者的眼睛凝视着这片冰天雪地的战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也是父与子之间的恶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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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开场冀州之战剧照。


暴戾的鲜血召唤出妖魔在人间游走,不仅啃噬血肉,也蛊惑人心,释放出那伪善的躯壳中本就暗藏的无边嗜欲——那是踩着千万人的骸骨成就一人君临天下的勃勃野心。人世间的罪恶招致天谴,灾祸倾天而下,在大地蔓延,高居山巅天穹的仙人也适时播撒祂们的慈悲,差遣弟子来到凡世,寻找那位注定能结束这场灾祸的天下共主。妖魔、仙人、先知、愚氓、暴君与英雄齐聚一时,犹如天雷勾动地火般在滚滚暗尘中放射出雷霆闪电,照亮了世界将来的命运。


如此恢宏的构想,如果不能成就一部史诗级的巨作,那么就会烂尾成一个灾难级的天坑。热映中的院线大片《封神》,如今就正走在巨作与天坑之间的口碑钢丝上,赞誉和讥评就像阴阳两边的山坡,堆起了如今豆瓣上7.7分这个依然在震荡中的评分。


赞誉者夸赞它当得起预告片中“国民神话”的自诩,单是开篇那场攻打冀州城的大战,就已值回一半票价——看着马蹄如流风般踏碎冰天雪地,英勇而年轻的面庞从烈焰的试炼中奋勇突出,那声“踏平冀州”的战叫,直让坐在前四排的观众耳膜震颤。朝歌金雕玉砌的宫殿,饕餮纹饰渲染出一种狰狞的奢华。昆仑玉虚宫中的仙人也姿态飘逸,不似仙侠剧中那样影楼风的质感,头光与身光,衣带飘飘,宛如元明寺庙壁画中数百年来令信徒膜拜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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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玉虚宫中的元始天尊与十二金仙。


另一半票价则由那些壮健的肉体包揽,导演总能善解人意地在各个场合找机会解开演员的上衣,让他们持盾仗剑、怒吼作舞,在比划拳脚时绷紧肌肉,在时下流行的阴柔之美中,陡然刮起了一阵令人不错眼珠的阳刚之风。


但上述备受赞誉的闪光,同样也是饱受讥评的焦点。影片中赤裸上身被五花大绑的大商太子殷郊,因为绳子绑得如此专业,以至于很快让这部影片得了个“封神绑”的绰号。影片的节奏前松后紧,以至于临近结局时,比干突然宣称自己有让妖魔吃下后便能现出原型的七窍玲珑心显得相当突兀,就像导演催着这位三朝元老赶紧去死,好给第二部的演员腾地一样。玉虚宫中元始天尊和十二金仙的对白犹如接龙游戏,堂堂大罗神仙居然张口“这次得我去”,简直跟过家家一般幼稚。


开篇的大战场景虽然不可谓不雄壮激荡,但却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游戏迷脑海中会浮现出某款著名的游戏设定,而影迷们则突然想回家找出盗版光盘,再温习一遍《指环王》中著名的米纳斯提力斯之战——在电影上映后不久,这部上映前被许为“中国指环王”的电影就被嘲讽为“低配指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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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因为殷郊的捆绑技术好到令人印象深刻而被网友谑称为“封神绑”。《封神》剧照。


将《封神》与《指环王》对标,虽然从特效或是制作上确有可堪比较之处。但对这部电影如此恢宏奇幻世界观的构建者,原著《封神演义》的作者——无论他是许仲琳,还是陆西星,对他来说,纵使自己有书中周文王那样的卜算未来之能,或许也会觉得这种对标莫名其妙——《封神演义》不是《指环王》,《封神演义》的作者也不是托尔金,甚至连乔治·R·R马丁也谈不上。生活在晚明时代的作者并没有今天影视创作者们的勃勃雄心,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小说会成为一部“国民神话”——因为它根本也不是神话,它只是在一部更早的宋元话本《武王伐纣平话》的基础上加工改写而成的小说,而那部宋元话本,如今连作者也难以查考,它很可能是民间说书先生的说书底本,经过了数代不知名的说书者的口耳相传后,最终形成文字,刊行于世。


无论是《武王伐纣平话》还是继之改编的《封神演义》,它们都没有构筑某种神话体系的宏伟野心,所求的不过是谋生的口粮与刷印贩书所得的几文钱而已。里面的仙凡对阵与神灵斗法,大都是抄掇各地民间传说和神仙奇谈,作者作为读书文士的加工,间或会掺入一些自己读过的史书笔记,但总体上乃是各方糅合,拼凑一气。然而,正因为博取众多,也足够亲民,所以其中那些波云诡谲的情节和夸诞奇幻的想象,才足以让今人感受那种澎湃郁发的创作力。


诚然,在今人眼中,诞生这些神魔小说的时代是一个轻信的时代,人们相信天上有天宫神佛,地下有幽冥鬼魅,山林有妖魔精怪,一如人间有善恶是非——那是属于古人眼中的真实,而在今天视为虚幻的想象。不过,当我们透过电影银幕,去捕捉那个时代想象的吉光片羽时,便会发现历史常常会像影片开场的那场大战一样,扑面袭来。


撰文|李夏恩


开战·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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妲己与纣王的初次相会。《封神》剧照。


透过裂隙,她爬进了营帐,她身上挂着镣铐,肩头披着的几缕衣裳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人类薄薄的文明外壳,她像是在地上爬行,又像是贴着地毯在空气中游曳,游过那些猛兽尸骸剥下的锦烂皮毛,游过反射着火光熠熠生辉的青金鼎彝,终于,她游到了他的脚边,沿着他起伏壮健的胴体,攀上了他的胸膛,像只机敏、好奇而又略带恐惧的小兽一样,舔舐着他胸前被战争撕裂的创口,随着她的舌头触碰到了他血管里奔涌的欲望的味道,她的瞳孔霎时闪烁了一下儿:


“我能帮你,成为,全天下的王——”


电影中妲己与纣王的第一次零距离接触,拍得相当魅惑,以至于说不好究竟谁在勾引谁。但或许正因为观众注意力太过聚焦于男女主角身上,以至于少有人注意到那个放在旁边的配角,他始终耷拉眼皮,不愿正眼观瞧这对倾家丧国的王牌组合——这对组合中的一个,正披着她女儿的皮囊搔首弄姿,而另一个,则是砍下他脑袋的仇敌。


这位配角就是在上一幕大战中被纣王斩杀的冀州侯苏护,不过如今他只剩下一个脑袋,被裹上盐,装在一只青铜甗里。接下来,他还会被装进漆盒里,被纣王呈送到他的父王帝乙眼前,最后被制成酒杯,捧在帝乙的手里——帝乙就是捧着这个头骨酒杯畅饮时,被一剑贯胸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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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电影中手持苏护头骨做成酒杯的帝乙。


其中的隐喻不言自明:杀人人杀,暴戾循环,而死去苏护的头颅不仅是亲历者,也是目击者。当然,这算不算因果报应另当别论——因为在这场杀戮游戏中,杀人者同样也是被杀者,彼此互为因果。


不过,片中陈放在青铜甗中的那颗人头,显然是在向河南殷墟博物馆中那两件著名的展品致敬,在那个玻璃展柜前的解说牌上简短地写着五个字“铜甗与人头”。


这两只装有人头的青铜甗出土研究的故事能从中看出人们对殷商时代某种认识上的变化。殷商是一个建立在大规模人殉和人牲之上的血腥王朝这一点,早在1928年首次殷墟考古发掘时,人们在惊骇之余就已经认识到了。但1984年在殷墟西北冈祭祀坑出土第一件放有人头的青铜甗时,还是让考古学者们倍感惊奇,因为人殉和人牲虽然常见,但烹煮人头甚至食人这种骇人听闻的做法,还是突破了考古学者们的认知底线。


由于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因此他们倾向于青铜甗中的人头是在摆放时偶然滚落进去的。直到1999年在刘家庄墓葬1046号大墓中出土了第二件装有人头的青铜甗,才让考古学者们意识到这可能不是偶然。主持研究工作的唐际根决定从头骨上取一小块样本进行化验,结果令人震惊,这枚头骨中的钙质流失相当严重,证实它确实被烹煮过。而体质人类学的研究确定这枚头骨属于一名来自今天安阳东南方向的十五岁少女——这就是那个网络上著名的阴间段子“河南人锅里煮着安徽人”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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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官村北出土铜甗(84AWBM259:6) 2.刘家庄北出土铜甗(99ALNM1046:4)。出自孙明《论商代的斩首祭祀习俗》。


青铜甗中蒸煮过的少女头骨的发现,让世人对殷商王朝的残酷程度又有了更深的认识。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人头蒸煮过这一点,并不能证明殷商贵族有食人的习俗,这更可能是仪式性献祭时烹煮祭品以奉献给祖先神灵,抑或像影片中那样,通过蒸煮头颅,便于皮肤肌肉组织的剥离,以便于制成骷髅酒杯那样的器具。但殷商王朝乃是食人王朝的传言还是不胫而走,颇有市场。特别是这两件青铜甗的年代刚好是纣王父亲帝乙到纣王统治时期,更坐实了纣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末代暴君。


杀人献祭殉葬,不仅对今人来说心理上难以接受,当《封神演义》的作者编撰小说时,细数纣王种种恶行,也决然意想不到整个殷商王朝曾经犯下这种在后世眼中如此残暴的弥天大罪。所以无论是在《武王伐纣平话》中,还是在之后的《封神演义》中,纣王对朝臣施以炮烙之刑,将伯邑考做成肉酱,剖开孕妇的肚子,就已经算是致使上天震怒的弥天大罪了——他们的邪恶的想象力仅止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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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王无道造炮烙,出自明万历刻本《新刻钟敬伯先生批评封神演义》。


他们不会想到的是,上述这些残暴杀人行为,实际上占据了后世想象中被圣君贤王占据的上古史中的大部分时光。相当于传说中圣君五帝时代的红山文化时期,在一座祭祀遗址中,发现了象征大地或是生育母神的陶塑女神像的旁边,就摆放着人类的骨架,这是目前考古学者确定的最早的人牲实例。而在早商时代的陕西神木石峁遗址中,则在2012年夏季的发掘中,发现了48枚头骨,这些头骨全部属于16到20岁的年轻少女,这些少女们生前遭受的残酷暴力——那些砍斫和灼烧的创痕,深入骨髓,尽管历经四千年时光,依然未能磨灭。至于殷商时代,不妨直接引用1976年考古学者们在殷墟发掘了191个祭祀坑后所撰写的考古报告:


“坑内埋的骨架,绝大多数是无头躯体,少数是全躯或头躯分离的骨架。无头躯体的骨架的头都是用刀砍下的,颈椎上有明显的刀痕,有的颈椎旁边还带有下颚骨。有的骨架是被砍断肢解后扔入坑内的,或上下肢骨被砍、或在胸部处截断、或腰斩、或手足的掌部被砍去。有的是捆缚住手脚被砍后埋入的。全躯骨架有的是死后埋入的,姿势较自然,有的是未捆或捆绑后活埋的,故有抱首屈膝或张口挣扎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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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期文明代表的石峁遗址发掘出的人殉头骨,这些头骨都有遭受暴力砍杀烧灼的痕迹,均为16至20岁的少女头骨。出自孙明《论商代的斩首祭祀习俗》。


上古的文明,便是踩着这些人牲的血泪骨骸上走向辉煌的。令人瞠目赞叹的青铜鼎彝,盛放着的正是奴隶的血泪尸骨——他们被认为是献祭给辉煌盛世的必要代价。电影中特别用了整场戏来表现那些奴隶的遭际,与宏丽辉煌的王宫朝堂形成鲜明对比,奴隶劳作的工地乃是泥水遍地的污秽之所,监工凶恶的鞭笞无情地抽打在他们身上,血泪和着尘土,伤痕在烈日下炙烤,脚手架搭得如此高大,从上面跌下便会粉身碎骨。而他们负责修筑的通天祭台,正是商王与上帝鬼神的沟通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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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搭建通天祭台的殷商奴隶们。《封神》剧照。


电影中并未表现人殉与人牲的残酷场面,但奴隶修建祭台的浩大工程,不啻于一场代价高昂的人牲祭祀。按照后世的逻辑,穷兵黩武、滥杀无辜、奴役万民,这正是殷纣所以身死国丧之因。在小说《封神演义》到电影《封神》中,上天之所以断绝殷商气数,降下天谴,原因也在于此。但是,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无论天谴是洪灾还是暴雨,最终遭殃的还是普通百姓,至于王宫中的殷商权贵们,酒池肉林,轻歌曼舞,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毕竟,纵使天谴威胁到王朝榨取财富资源的基础,但平息天谴,有的是办法。


天谴·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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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中纣王的登基大典。《封神》剧照。


“我用一千名人牲,来平息天谴!”


登基大典,威武雄壮,肃穆而低沉的歌声,唱出歌颂大邑商先祖烈烈功绩的诗章《玄鸟》,巨大的龟甲安放在祭台上,祭司小心翼翼地用火烧灼,期待着龟甲上绽放的裂隙能够明示上帝鬼神降下的预兆。但,不待龟筮,天象已经发生了变化——彤云四起,日蚀隐晦,天地变色,龟甲也随着四分五裂。就在天谴异象发生之时,纣王径直喊出这样一句:


“我用一千名人牲,来平息天谴!”


他的态度是如此地理所当然,几乎是他的脑回路开始运转时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因为这正是殷商王朝历代君王取悦上帝鬼神的常规操作。而在他身旁,曾被孔子赞为“三仁”之一的皇叔比干,也并未对纣王增加人牲祭祀的观点提出反驳,只是说要平息天谴,需要向上帝鬼神献上更大更尊贵的人牲,也就是君王自己。


殷商的开国之君成汤就是个值得效法的例子。《吕氏春秋》中记载的成汤灭夏建立商朝时,天下大旱,于是成汤亲自在桑林祈祷:“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然后,象征性的“剪其发,磨其手”,将自己作为牺牲献祭给上帝,于是“民乃甚说,雨乃大至”。


这条记载虽然表面上表现了成汤甘愿为民众自我牺牲的圣王高尚精神,但实际却暗含了一个逻辑:所求越大,付出越多。查阅殷商甲骨文中祭祀的记载也能证明这一点,比如牙疼,只要几个或是十几个人牲便足够,但若是祈祷降雨或是战争得胜,那杀死的人牲就数以百计了。


事实上,按照殷人的标准,很可能杀死的人牲数量越多,这位君王的声望就越高。武丁在历史记载中共认的商代贤君,他被称为“天下之盛君也”“能耸其德,至于神明”,《史记》更形容他的统治“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复兴”。


然而考古发现却证实,武丁时代可能是殷商人牲最猖獗的时代,考古学家姚孝遂根据收集到的688片甲骨进行比较分析后,发现武丁约60年的统治时期,“用人牲之记数者5418人,用人牲之不计数者247次,一次用人牲最高数为1000人。总计用人牲片数379片”。相比来说,帝乙到其子帝辛也就是纣王统治的约40年里,“用人牲之记数者75人,用人牲之不计数者29次,一次用人牲最高数30人,总计用人牲片数32片”。如果单纯从使用人牲的角度来看,末代君主纣王显然比那位号称殷商盛世的贤圣之君武丁要“仁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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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枚甲骨上刻有“方伯用”三字铭文,材质是一名被商王俘获的异族首领的头骨。出自郭沫若主编《甲骨文合集》第12册。


但内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发现的甲骨中,武丁时期几乎占到了五分之三的数量,如此多的数量,自然在人牲数量上也会高于其他时期,而晚期从帝乙到纣王时期的甲骨数量甚至还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因此,它只能证明殷商王朝全盛的武丁时代杀戮人牲数量庞大,却不能证明纣王就不那么嗜好献祭人牲。


考古发掘显示,纣王对杀人祭祀同样执迷,只是他把屠刀伸向了另一批人。


在殷都宫殿区以东数百米的后冈,考古队发现了一座属于纣王时期的祭祀坑,共有三层,一共掩埋了73具尸骨。这场杀人祭祀的仪式颇为井然有序,每一层的尸骨上都扑了朱砂,而且确保被杀死的人牲都面部朝下,并且死状凄惨,从婴儿到老人,都按照年龄和身份分配了从碾碎到腰斩的献祭方式,而最上面一层的死者,有一件象牙簪和五支象牙笄作为首服,并且还有高近半米的一只青铜鼎陪葬,鼎上铭文记录了它的主人名为“戍嗣子”,是一名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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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冈祭祀坑H10第二层人牲的平面图。出自李硕《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


这证明在纣王时代,他很可能将一些不听命的贵族当作人牲祭祀给了上帝鬼神。


由此,就可以理解,为何同样是大规模杀人祭祀,武丁就被后世称赞为圣君,而纣王就是遭到万世唾骂的亡国之君。事实情况很可能是,无论对殷人还是灭亡殷商的周人来说,人牲与人殉并非不能接受,甚至是值得称道赞许的,但是,如果人牲的命运加诸到那些原先负责屠戮人牲的贵族身上,那么就是犯下了倾家丧国的大罪。


尽管《封神演义》的作者未必知道殷商人牲与人殉的历史,但是他笔下纣王的恶行,最大的两桩炮烙和虿盆,受害的对象正是朝堂上的权贵朝臣,以及后宫中的宫人。也就是《荀子》中“纣刳比干,囚箕子,为炮烙刑”和《史记》里“百姓怨望而诸侯有衅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记载的文学化改编。


至于殷商那些被作为人牲和人殉的奴隶们,他们遭受这种苦痛的命运已经六百年了,没人为他们喊冤。这些数以万计惨死的冤魂,不仅没有招致任何天谴,反而在殷人眼中,正是这些惨死的人牲,取悦了上帝鬼神,护佑着王朝永固,国祚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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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作者:李硕,版本:一頁folio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本文虽然材料解读和观点与本书有所出入,但推荐此书作为了解殷周之变的最新读物。


这是段黑色幽默,但也是段令人战栗而悲哀的历史。在电影中,殷商灭亡大戏的开端,被设定为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正是纣王对一位贵族的征伐和杀戮。不得不说,这刚好对应了三千五百年前殷商末年那场对贵族“戍嗣子”家族的集体献祭。就像冀州侯苏护的头颅被放在青铜甗中,也让人想起殷墟博物馆中那两只青铜甗里的人头。


青铜甗中的受害者经过化验证实其来自于安阳东南部,这正与甲骨文和传世文献中记载的纣王征伐东夷的史事相关——青铜甗中的不幸少女应该就是被纣王征服的东夷部族首领的女儿,悲惨的是,她并没有像妲己一样被纣王纳入宫中,备受宠爱,而是以如此凄惨的方式被处死献祭。但吊诡的是,传世文献《左传》中记载殷商灭亡的重要原因,便是“纣克东夷而陨其身”——正是对东夷的征伐,导致了纣王身死国丧。现在的考古证据显示,东夷与殷商关系密切,甚至在商朝灭亡之后,东夷地区依然延续着殷商的人牲祭祀和人殉仪式。因此,纣王对东夷的征伐,也是殷商王朝内部对不听命贵族的一次武力清洗。


当我们在看过电影中妲己掠过那只青铜甗中冀州首领苏护的头颅,再在博物馆中凝视着这枚青铜甗中东夷少女的头颅,仿佛两个头颅交叠在一起,共同幻化成妲己那张看似美艳而危险的面孔——她就是那个三千五百年前被残酷杀死的东夷少女的化身,在后世的文献中,在文人笔下的小说中,在影视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灭亡商朝——这是她的复仇,从这一点来说,这确实是“天谴”。


食子·正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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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电影中李雪健饰演的姬昌在监牢中对冒险来看望的儿子姬发谆谆教诲。


在影片因为时长被删减的若干片段中,最令人遗憾也是最揪心的一幕,就是李雪健饰演的西伯侯姬昌风雨过后的暗夜中,衣衫褴褛的倒卧在柴草旁的情景。在经历了一天的公开认罪和沿街游斗后,他疲惫地蜷缩着睡着了,却又猝然被惊醒。他看到一条野狗掀开了他怀里抱着的盒子,从里面叼出了一块肉饼。


那是一声发自胸肺之间凄厉的怒吼,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喉咙发出的声音,而是比野狗更加凶猛的兽类的嚎叫。这声嚎叫把野狗吓得低声呜呜地逃跑了,只留下这个老人,颤抖着枯瘦的手指仔细地盖上了盒盖,把它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因为剪辑的视频太过模糊,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脸上是否老泪纵横,但这确实是赚人泪水的一幕。


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他的儿子伯邑考的肉做成的肉饼。


毫无疑问,如果这段被删减的情节加回到上映正片中,那么整部电影的评分很可能会再高出8分。文王食子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封神》这部电影的起点,根据导演的自述,也来自于这场人伦惨剧,一如他在一场采访中所坦陈的那样:


“我太想知道当时姬昌的感受了,他当时受到了怎样的情感冲击?内心有何等的屈辱和愤怒?殷寿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残酷的方式摧残他?如果伯邑考的弟弟姬发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个事件是整个封神故事最核心的情感。”


如果真的想探究姬昌的感受,那么就需要回溯历史,但这只能得出一个很遗憾的结论:这个文王食子的故事,很可能只是一个演绎而成的传说,而非真实发生过。这个故事的最早版本,见于西晋皇甫谧所撰《帝王世纪》中:


纣既囚文王。文王之长子曰伯邑考质于殷,为纣御。纣烹以为羹,赐文王,曰:“圣人当不食其子羹。”文王得而食之。纣曰:“谁谓西伯圣者?食其子羹尚不知也。”


在另一部托名为姜太公所著的《太公金匮》中也有类似的记载,这一次是以姬昌的口吻对姜太公讲述的:“天下失道,忠谏者死。予子伯邑考为王仆御,无故烹之。囚予于羑里,以其羹歠予。”


《帝王世系》成书的年代已经距离纣王的时代过去了一千两百年,而《太公金匮》一书则首见于《隋书·经籍志》,较之《帝王世系》更晚。在《帝王世系》之前,文王食子的故事全然不见于记载,唯一将文王与食人结合起来的先秦典籍,是《战国策》中的记载,纣王“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纣王将鬼侯与鄂侯杀死,做成了肉酱和肉脯,文王听闻之后叹气,因此遭到纣王猜忌,因而下狱。而在《天问》中“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则言纣王将诸侯杀死后做成肉酱,赐给了文王。


至于伯邑考,直到汉代,提起他只是说武王继位时,“伯邑考既已前卒矣“,“其后不知所封”。与文王被囚和接受人肉羹是两个系统的传说。很可能直到魏晋之际,这两个传说混在一起,才诞生了文王食子的故事。


但不得不承认,比起文王因为纣王残杀诸侯制成肉酱而叹气,这位后世公认的圣人被迫吃下自己儿子的肉的故事,更具有戏剧上的张力。因此,从《武王伐纣平话》到《封神演义》,都接受了这个故事并加以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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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王杀死伯邑考后,将肉赐给姬昌,出自元刻本《全相武王伐纣平话》。


如果电影想要寻找这个故事作为核心情感,那么更应该锁定的目标,就是《封神演义》这本虚构小说,比起它的原版《武王伐纣平话》中文王食子的描述,《封神演义》显然更加细致入微。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姬昌通过卜算得知纣王处死了自己的儿子伯邑考,并且做成肉羹后,面对送来肉羹的使臣,是这样描写的:


姬昌心内思惟:此肉是我儿肉,若我不食此肉,和我死在不仁之君手也。姬昌接得此肉,喜而食之。姬昌告来使曰:“此羹甚肉?此肉甚好。”费孟闻言,心内思之:姬昌非是贤人也!


但是《封神演义》这一段的描述,却足以看出一位父亲被迫吃下儿子肉的那种强行压抑的悲痛:


姬昌明知子肉,含忍痛苦,不敢悲伤,勉强精神对使命言曰:“钦差大人,犯臣不能躬谢天恩,敢烦大人与昌转达,昌就此谢恩便了。”姬伯倒身下拜:“蒙圣上之恩光,又普照于羑里。”


在使命官回到朝歌后,他虽然心怀“思子之苦”,但因为害怕周围的监视,所以依然“不敢啼哭”。


一位丧子父亲,面对凶手逼迫自己吞下儿子的肉,却连悲伤愤怒的权利都没有,只得忍辱含恨,在原著中,他不断思念自己的儿子,以至于“寝食俱废”。


《封神演义》的作者描述姬昌食子的情感虽然同样是寥寥数语,但如此真切,原因恐怕是,帝王逼迫臣民吃下自己儿子肉的残酷行径,虽然并未发生在周文王身上,但在历史上真实发生过,发生的时代,正是《封神演义》小说诞生的明朝。


剥皮实草、铲头大会、把人扣在铜缸中活活炙烤而死,在朝堂上将臣子重杖打死,林林总总令人战栗的残酷刑罚,正是明朝统治者的特色创新。逼父食子发生在这个朝代,也就不必太过惊异。成书于明中期正德年间的《备遗录》记载,这位做下逼父食子残忍行径的,正是篡夺侄儿建文帝皇位的明成祖朱棣。被他逼迫吃下儿子肉的人,则是忠于建文帝的礼部尚书陈迪。为了逼迫陈迪就范,朱棣“命割其子肉塞入迪口,令自啖之”,故意问道:


“好吃否?”


陈迪回敬道:


“这是忠臣孝子底的肉,甘美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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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靖刻本《备遗录》中明成祖朱棣逼建文忠臣陈迪吃自己儿子肉的记载。国家图书馆藏。


《封神演义》成书的万历年间,建文朝殉难诸臣终于得到朝廷正式平反,他们的事迹也因之广为流传。考虑到《封神演义》中有那么多或明或暗影喻时事的情节,就像修建鹿台征发徭役影射当时万历帝征发徭役刻敛赋税兴修三大殿的时事一样,说不定作者在撰写文王食子时,会想起流传已广的明成祖逼陈迪食子的史事。明代刑场上的真实一幕,比起传说中的文王食子,更加酷烈百倍。因为那是明知自己儿子被杀,却不得不吞下的苦痛,是连哭也不允许哭出声的极度的悲哀和愤怒。


从这个角度来说,电影起码给了传说中的姬昌,以及历史上那些千千万万那些因饥荒、因战争、因权势的逼迫而不得不忍痛含恨吃下自己至亲骨肉的受害者一个还击的机会。电影中的姬昌在咬下肉饼时毫不知情,是纣王像当年的明成祖朱棣一样,狞笑着戏谑道破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你那么爱你的儿子,你没尝出他的味道吗?”


这时,你能看到姬昌在怔住的瞬间,肉饼从手中掉落,然后,他崩溃了,这位在牢狱中饱受折磨的父亲,拼尽自己仅存的气力,砸向眼前的杀人凶手,这是这位一直坚持着理智与自尊的老人,用丧失理智的愤怒去索取被权力残忍夺走的正义。你能看到一位父亲极度的悲愤,也能看到高高在上的凶手对自己犯下极端罪行的得意,他冷眼看着这个高尚仁德的象征物在他的脚下被蹂躏、被践踏。


在下一幕中,姬昌被放出了大牢,在两名差官的看押下,他被迫公开承认自己从未犯下的罪行。而逼他低头认罪的,正是他手中牢牢抱着的那个盒子,里面装着他心爱的长子,还有那个他八年未见的儿子,如今已经认贼作父的姬发——尽管自己落得如此地步,正是这个儿子向凶手纣王举发自己的结果。但他依然是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爱子,也是他被凶手揪住的软肋。


“我有罪——”


他喊道。


“我是罪人……”


他喃喃自语。


他认下了自己造谣惑众,煽动叛乱的罪名。抱着装有爱子骨肉的盒子,怀揣着对另一位爱子的惦念,光着脚走在大街上,高喊着自己犯下的所谓罪行。一路上,围拢在他身前身后的,是对大邑商忠心耿耿的臣民百姓们,他们满腔义愤,贡献出自己最臭烂的菜叶、最残破的瓦罐,以及最恶毒的咒骂,大义凛然地砸在这位丧子父亲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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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昌被迫公开认罪,承认自己编造造谣,遭到殷商百姓的批斗。出自《封神》剧照。


在他们的身旁,奴隶们依然在鞭笞下不眠不休地修建着通天祭台,在他们的头顶,上帝鬼神降下的天谴依然在蔓延。这可能是整部电影中最意味深长的一幕,殷纣苛政统治下遭受蹂躏压榨的百姓,却选择与凶手共情,去集体迫害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受害者——施害反而成了受害的补偿,从这一点来说,天谴落在他们身上,并不冤枉。


我们并不缺乏对善的认知,但是却往往缺少对恶的想象力。至真至诚的善令人感动一样,纯粹的邪恶同样具有令人屈膝臣服的魔力。真与伪,善与恶都应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尽管这只是一部电影,但它确实给了殷商覆灭一个配得上神话传奇的答案——所有的神话都以一场正邪大战作为高潮和终局。但唯有穿越邪恶的最幽深的暗谷,才能懂得何谓真正的正义。


那是一条漫长的旅程,就是像一个千古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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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还乡,英雄归来,是神话永恒的主题。出自《封神》剧照。


作者/李夏恩

编辑/荷花 李阳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