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7月份,东北平原上告别了半年的干旱,迎来了雨季,位于黑土地核心区域的吉林梨树县,一块试验田中,玉米穗冒出细嫩玉米须,贴着地面,一簇簇粗壮的气生根,紧紧抓着地面。

 

1年前,2022年8月1日,《黑土地保护法》正式实施。1年后,保护法实施一周年之际,记者探访黑土地保护性耕作模式——梨树模式的发源地吉林梨树县。在这里,来自中国农业大学及各个农业科研、教育机构的师生们,已经探索了17年。17年中,他们从梨树县开始,探索出免耕轮耕、深松覆盖等多种保护性耕作技术,形成“梨树模式”,并将梨树模式在广袤的黑土地以及黑土地之外的土地上推广。如今,“梨树模式”已经在东北推广数千万亩,并逐渐走向黑土地之外。

 

7月17日,位于梨树县的中国农业大学梨树实验站。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保护黑土地,从一座县城开始

 

7月20日上午,降雨稍歇,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倾斜而下,中国农业大学梨树实验站的师生们,走出这座建设在田野中的实验站,走进农田,观察玉米的长势。条状的种植带之间,休耕的土地上覆盖着秸秆,秸秆下湿润的土壤中,蘑菇在悄悄生长,蚯蚓在自由穿行,“保护性耕作的模式,创造了更好的生态系统,人和自然,都在努力地发展。”在这里长期驻扎的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周虎说。

 

黑土地是大自然给人类珍贵的馈赠,只在温带湿润气候草原草甸植被条件下形成,在千万年中,这里草木枯荣,一点点累积成黑色的沃土,一直到人类发现它们,进而成为给人类提供粮食的重要生产地。在全球,仅有四块黑土地,位于我国的东北平原,即是其中之一。

 

7月16日,吉林省梨树县凤凰山村,村庄、农田、田间路。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黑土地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粮食产出,但同时,因为长时间的过度索取,昔日肥沃的黑土,也在不断退化,来自中国科学院的数据显示,不到百年的开垦史中,黑土耕层的有机质含量下降了50%-60%,黑土层平均厚度由50-60厘米下降到30厘米左右,土壤潜在生产力降低了20%以上,而且仍在以年均5‰的速率下降。

 

如何保护黑土地?让黑土地更长久地为人类提供粮食?在全球,采取免耕休耕、秸秆覆盖等保护性耕作模式,逐渐成为普遍的做法。而这些做法是否适合我国?又该如何成为我国自己的保护性耕作模式?

 

17年前,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保国和他的同事们,来到吉林梨树县,这里位于东北黑土地的核心地带,境内地形复杂,河流、山坡、平原、低洼地俱有,同时还有腐殖土、沙土等多种土壤,是探索黑土地保护技术和模式的天然切入口,在这里,他们从租住在农民家里开始,每天下田观察土壤。

 

向自然学习,减少人类的扰动

 

在梨树站一侧,广袤的土地上,茂盛的玉米一排排矗立在农田中,遮住了黑色的土壤,这里是“百万亩绿色食品玉米标准化基地核心区”,也是黑土地保护中“梨树模式”的核心示范区。

 

示范区中,还有属于梨树站师生们的试验田,中国农业大学博士生张帅也是其中之一,她的试验项目和耕地肥力的提升有关,在这里,除了和农民一样下地干活外,她还要进行更多的试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调查玉米的长势,叶片数量、株高、穗长等。

 

张帅是2019年进驻梨树站的,当时她刚刚硕士入学,第一次接触到保护性耕作模式,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7月17日上午,中国农业大学博士生张帅,在雨后下地调查玉米长势。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究竟什么是保护性耕作模式?


在梨树县的农田中,梨树站副站长王贵满介绍,十多年探索形成的一整套技术模式,其核心只有三个,免耕、覆盖、轮作,在此基础上,开发出多种适合不同地区的技术,比如覆盖,即秸秆覆盖,“有全覆盖,半覆盖、部分覆盖等,其目的是不让土壤裸露出来,降低风水的侵蚀,同时通过秸秆还田,增加土壤的有机质。再如免耕,即不翻地,最理想的状态,是只在播种点破开土壤。轮作则包括休耕、不同作物轮换种植等,保护土壤地力。”

 

黑土地的形成,是漫长时间中枯萎的植物腐化累积而成,富含植物生长所需的营养。而保护性耕作,则是在科学设计下,尽可能地还原自然的状态,“在人类开发之前,草原上一岁一枯荣,没有人去带走秸秆,也没有人去翻动土壤。”王贵满说,“我们在探索和总结保护性耕作的时候,也在尽可能地向自然学习。”

 

农民的信任,是推广保护性耕作的难点

 

2021年,周虎进入梨树站,此时,距离保护性耕作的“梨树模式”正式命名,已经有8年,梨树站的工作,从探索保护性耕作,开始转向了“梨树模式”的推广,周虎也开始了每周坐着火车往返于北京和梨树的生活,在北京教书,在梨树做科研和推广工作。

 

“保护性耕作的道理其实是相通的,全球70%的土地都在采用这种模式。”周虎说,“在我国,保护性耕作模式目前主要作用在东北黑土地上,推广仍然有难度,主要是观念和目标的不同,致使推广中会遇到很多困难。”

 

最困难的是观念问题,对农民来说,土地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贸然尝试一种新的耕作模式,一旦出现风险,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所以,他们更相信多年来亲自耕作累积的经验。

 

比如深翻、焚烧或打包带走秸秆,在过去,带走的秸秆是养殖牲畜的饲料,而深翻则被普遍认为是获得高产的方式之一。但事实并非如此,“带走或焚烧秸秆,使得土地裸露,深翻加剧了土地的裸露和表层土壤的松动,冬季的大风,会卷起沙尘暴,大量带走表层的土壤,而降雨,则会让雨水不断冲刷土壤,尤其是坡耕地上,大量的土壤被带走,肥沃的黑土地不断变薄。”周虎说。

 

7月16日,梨树站外的农田中,矗立着“保护好利用好黑土地的大幅标语”。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然而,这些原理变成一项项具体的技术后,并不直观地表现在产量上,因此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农民的认可,哪怕在今天,也有许多人认为深翻、焚烧秸秆等,更有利于农业生产和黑土保护。因此,在田间推广中,相关的争论几乎每次都会出现,“其实争论的任何一方,目的都是一样的,但作为推广者,我们其实很难真正在理论上说服农民,只有真正看到实效,才能获得农民的信任。”周虎说。

 

从实验站建立开始,这里常年驻扎着众多来自中国农业大学及各个高校的师生,每年从4月播种前开始,一直到10月收获后结束,他们要在这里住半年的时间,“近些年来,我们还在这里设立了黑土地农业现代化专业硕士研究生培养的项目,每年有20个专项硕士在这里学习、研究和推广保护性耕作。”

 

土地碎片化,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7月17日,梨树县孤家子镇两家子村外,葱茏的玉米在雨后格外青翠,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湛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下,碧绿的原野一望无际。

 

7月17日,梨树县孤家子镇两家子村外的农田。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站在两家子村外,极目所见,大约7500亩的玉米地都由一家合作社经营。合作社的理事长苗永盛告诉记者,7500亩地中,有一半左右是他们流转的土地,还有一半是村民托管给合作社,由合作社统一管理,收益仍归村民。

 

在规模化经营的土地中,7500亩并不算大,但在梨树县,这样规模的并不多。

 

在推广保护性耕作模式的过程中,土地的碎片化,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常年在梨树县进行推广工作的中国农业大学博士朱宇博介绍,和小农户相比,合作社、家庭农场这样的新型经营主体,对新技术的接受程度更高,推广的效果也更好,“保护性耕作模式中,不少技术需要一定的规模,效果才会更好,但小农户分散的经营模式,一方面使得土地碎片化,一方面也使得推广工作变得极为困难,事实上,我们很难一家一家去说服人们,采用保护性耕作的模式。”

 

如何解决土地碎片化的问题,实现适度规模经营?“单元生产模式”,是“梨树模式”在推广中探索出的方法之一。

 

“单元生产,其实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土地的集中连片,我们初步以300公顷也就是4500亩连片的土地为基础,建设现代农业的生产单元。”王贵满介绍。

 

7月16日,梨树站副站长王贵满在梨树县百万亩绿色食品玉米标准化基地核心区,介绍玉米大豆间作的情况。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苗永盛的合作社,正是梨树站单元生产模式的合作者和试验者,苗永盛告诉记者,如今合作社7500亩地,并不是最初的模样。合作社成立于2015年初,成立之初,就得到了梨树站的师生们帮助,尝试秸秆全覆盖、条耕休耕等保护性耕作模式,但当时土地碎片化严重,许多技术很难实践,“最多的时候,7500亩地,分成了1500到1600块。大机器下不去,费人工,成本也高,耕种、管理都很麻烦,效率很低。”

 

从2019年开始,苗永盛和中国农业大学的师生们开始尝试将土地集中连片,一家家说服,“集中连片最大的难题,是要打乱地界,推平地垄,这对农民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不管是流转还是托管,谁也不知道几年之后,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地。”苗永盛说。

 

为解决这一难题,苗永盛特地买了用来进行工程测绘的仪器,可以精准定位每一家土地的边界,“我们一年中连续演示了很多次,这才让农户相信,他们未来可以找到自己的地,不会因为集中连片而带来损失。”苗永盛说。

 

如今,苗永盛的合作社中,最大的一片地接近3500亩。

 

7月17日,梨树县孤家子镇两家子村外,苗永盛站在自家合作社的玉米地里,连日的降雨后,玉米长势格外好。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我们最初设计的单元是300公顷,也就是4500亩,这样的规模下,一台或一套农机,在一个生产季,可以独立完成所有的工作,比如耕地,一台耕地机就可以按时完成4500亩地的耕地工作,其他种管收作业也都是如此。”朱宇博说。

 

在田野学习,把科技送到农田中

 

在梨树县凤凰山屯,一家农机农民专业合作社的厂房中,停着一排大型农机。这是一家当地知名的合作社,众多农机为周边的种植者提供着耕种管收的全程服务。

 

2020年,一位来自中国农业大学的博士生江敬安来到这家合作社,随后常驻在这里,和合作社的成员一起推广保护性耕作模式,同时也为合作社提供农业技术支持。江敬安是中国农业大学“百名硕博生进驻百家合作社”项目的成员之一,这是一个针对合作社等新型经营主体进行技术支援、让众多农业师生把论文写在大地上的实践之一。

 

“推广保护性耕作的梨树模式,并不是简单地把技术告诉种植者。在推广和实践的过程中,会遇到许许多多非常具体的问题,需要随时掌握和解决。”王贵满说。

 

而对入驻合作社的学生来说,在合作社的经历,本身也是弥足珍贵的学习。博士生张帅也是一位入驻合作社的学生,她告诉记者,在实验站中的学习,和在学校完全不同,而在合作社,又和实验站不同。

 

“一开始接触的时候,合作社的成员、负责人普遍都有抵触,觉得我们教不了他们。”张帅说,“我们自己也是如此,生产中的情况,比实验室、试验田更复杂,各种情况都可能遇到,随时要解决这些问题,比如打出苗后的除草剂,一般来说需要玉米苗长到3至5片叶子,有了一定的抵抗力,才适合打药。一般来说,农民觉得有叶就可以打了,但我们知道,叶子不仅要数量达到,还要真正舒展开来,幼苗的抗性才能达到抵御除草剂的程度。”

 

在凤凰山合作社,负责人韩凤香也告诉记者,学生们或许没有足够的田间经验,但却有精准的科学知识,“比如种子的选择,我们原来选种子,就看是不是高产,但学生们帮我们不仅要选同样高产的,而且他们知道为什么高产,怎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高产品种的效果,某种早播品种,到底早播几天是最合适的,我们不懂,但他们懂得这些。”

 

7月16日,梨树县凤凰山村,韩凤香在合作社的地里介绍信息采集设备。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无论是保护性耕作,还是其他现代农业技术,精准是普遍的特性,周虎告诉记者,实践中,其实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也蕴藏着丰富的科研项目,“我们在实践中发现,秸秆覆盖的地里,玉米不易倒伏,但为什么不易倒伏呢?其实这就是一个非常好的科研项目,同时也是进一步完善保护性耕作模式的契机。类似的发现还有很多,比如保护性耕作模式下,大豆的根瘤菌明显更多,玉米大豆间作中,东北和南方面临着许多截然不同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解金融困境,为农民寻找新的助力

 

7月16日,梨树县城一家农机销售点,梨树站科研人员、黑土地保护与利用联盟副秘书长苗全站在一台崭新的农机前,正在为一队从内蒙古来的购买者进行介绍。这是梨树站联合当地农机企业共同研发的一款新农机,专为保护性耕作设计。

 

农机最前方,是两个风火轮一样的装置,这是归拢秸秆的设备,名叫指盘,在条耕模式下,它可以将秸秆归拢到休耕的条带中,将耕作的条带清理出来。农机的后方,集成了施肥、点播、压实等多种功能,“这一台机器可以干5台机器的活,而且全部是适应保护性耕作模式的。”苗全说。

 

7月16日,苗全为外地来的购买者介绍专门为保护性耕作研发的新农机。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苗全是新农机设计的参与者之一,他告诉记者,新的农机适合东北70%以上的土地,平均每台机器每个作业季,可以完成1千亩地的作业,成本更低,效率更高,同时实现保护性耕作的目标。尽管尝试推广刚刚1年,但已经在东北许多地方开始试用。

 

新的农机带来了新的技术和模式,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成本,不论是专业提供社会化服务的农机手、农机合作社,还是自备机器的新型经营主体,农机的费用,都是成本中重要的一环,而对农业生产者来说,获得资金的支持并不容易。

 

在梨树县西黑嘴村,一家合作社的负责人陶勇告诉记者,合作社发展中,融资是最大的痛点之一。农业是高成本、高风险、低收益的行业,流转费、种子、肥料、药物、人工等成本,在尚未获得收益之前,就需要预先付出,在当地,土地流转费超过1千元,而他的合作社有4500亩地,是一个标准的“生产单元”,仅流转费就超过450万元,而且在整地播种之前就需要支付。陶勇说,最困难的时候,他甚至多次在民间借贷。

 

如何解决融资的困难?是现代农业发展中普遍的难题,也是保护性耕作模式推广中的难题。2021年,梨树站和当地信用社合作,开发了一款针对保护性耕作的纯信用贷款,最高贷款额可以达到1千万元。

 

3年来,这款纯信用贷款的程序不断完善,包括陶勇负责的合作社在内的更多农业经营者获得了支持。但在更广袤的黑土地上,仍有许多农业经营者,在为融资而四处奔波。“我们联合信用社开发的新金融产品,本身是一种解决农业经营者融资难的尝试,这种尝试是否能够在更大的范围内推广,我们也仍在探索之中。”王贵满说。

 

黑土的未来,还会有更广阔的前景

 

黑土地是大自然的馈赠,然而,如何才能让这份馈赠更长久、更有效地发挥作用,为保障粮食安全作出更多的贡献?

 

从耕作技术到经营模式,从一个县到整个黑土地,乃至更广阔的土地上,十多年中,发源于梨树县的“梨树模式”,正在一点点改变着黑土地上传统的生产方式,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

 

“高质、高效和绿色、生态,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李保国说,在农业现代化的过程中,农村、农民也在不断地走向现代化,但怎样才能走得更好、更快,是梨树站多年一直在探索的事情,也是更多农业科研人员共同的目标。

 

7月15日,黑土地保护与利用联盟副秘书站在梨树站的黑土地博物馆中,讲解黑土地保护的情况。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就在2023年,李保国在梨树县的一条河边,发现了一处典型的黑土层断面,这是一处河道冲刷而成的悬崖,从河面到地面高14米,自上而下看,翠绿的玉米矗立在顶部,玉米根部下面,是一层层相间的黑土,下半部分则是黄色的沉积层,“这是一处天然的剖面,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东北平原的形成过程、古地理环境的演变,以及黑土自然形成与退化的过程。”李保国说,“千万年才能形成的黑土,退化可能只需要百十年甚至几十年,这也告诉我们,对黑土地的保护刻不容缓,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再等待的时间了。”

 

近年来,黑土地保护性耕作模式一直在不断推广,但在百万平方公里的东北黑土地上,推广的面积仍然很小,“黑土地保护的任务仍然很艰巨,但前景也同样广阔。”李保国说,“随着农业科技的发展,我们有了更多更好的技术,为黑土地的保护和生产服务,在未来,随着新技术的不断出现和应用,我相信,黑土地终会实现高质高效和绿色生态发展的目标,为粮食安全、乡村振兴提供更多的力量。”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