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北京市珐琅厂,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景泰蓝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钟连盛。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北京文化守护人钟连盛,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景泰蓝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北京市特级工艺美术大师、正高级工艺美术师,也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景泰蓝大师。2014年,钟连盛参与了北京APEC会议雁栖湖国际会都大型景泰蓝装饰斗拱的工程设计和指导监制。2016年,钟连盛设计制作了中国政府赠送给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景泰蓝《盛世欢歌》大赏瓶(合作)。2016年,钟连盛领衔制作的景泰蓝《四面方尊》大型赏瓶,成为中国政府赠送国际经济论坛的国礼。



在北京市珐琅厂珐琅腕表首饰研发中心,61岁的钟连盛和25岁的张珊硕、26岁的吴琪宇正在反复斟酌着10个图案相同的珐琅表盘。这个取自故宫馆藏郎世宁花鸟图案的表盘,在普通人看来,如同复制粘贴般完全相同。但在钟连盛眼中,黄色釉料的深浅、鸟兽眼角处的转折都千差万别。张珊硕和吴琪宇是北京市珐琅厂最年轻的员工,看着他们,也时常让钟连盛想起自己15岁刚进厂的样子。


1962年出生的钟连盛原本应该在去年退休,但是在北京市珐琅厂的车间里,依然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所有人见到他,都会由衷地喊一声“钟总”。钟连盛说,只要一跨进厂子大门,脑子里就永远是自己刚进厂时的情形,见了谁都想称一声“师傅”。


一度濒临人绝技亡的景泰蓝


“景泰蓝”正名应为“铜胎掐丝珐琅”。这种由金属为胎、填敷珐琅釉料烧制而成的工艺品,经历史考证是元代进入中国的“舶来品”,也被俗称为“珐琅”或者“嵌珐琅”。因为其制作技艺成熟并盛行于明朝景泰年间,且作品代表色是典雅华丽的蓝色,因而得名“景泰蓝”。景泰蓝并非只有蓝色,景泰蓝的盛世并非只有景泰年间,景泰蓝的制作也绝非机械的流水线工程。它是集青铜器、瓷器、传统手工绘画、雕刻技艺及镶嵌、玻璃熔炼、冶金等工艺于一体的繁复工艺美术门类,是中国传统工艺的集大成者。


择一事终一生,钟连盛几十年如一日潜心制作景泰蓝。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600多年间,景泰蓝技艺几起几落。新中国成立之初,包括景泰蓝在内的很多工艺几近人绝技亡。钟连盛的恩师钱美华经常讲起梁思成和林徽因抢救景泰蓝的故事:一个周末,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北京海王村旧古玩摊游逛,被一只景泰蓝花瓶吸引住了,摊主见他们很喜欢,便讲起了花瓶的来历,“二位先生还是有眼力的,这是正宗‘老天利’的景泰蓝,别处你见不到了。就是‘老天利’这家大字号,也撑不住快关张了。北京的景泰蓝热闹了几百年,到这会儿算是快绝根了。”由此引起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对景泰蓝的关注。


经过多次走访调研,梁思成和林徽因决定成立美术小组抢救景泰蓝。当时,23岁的钱美华刚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毕业,进入清华大学深造,师从林徽因主研工艺美术,与常沙娜、孙君莲一起加入了保护景泰蓝的美术小组。


在小组成员的共同努力之下,创新设计与抢救工作很快看到了成果。景泰蓝开始逐渐走出低谷成为国礼。他们设计的景泰蓝和平鸽大盘、台灯、烟具、金漆套盒等成为当时赠送给“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贵宾的礼品,这些带有鲜明中华民族艺术特色的工艺品获得了世界各国访华政要和艺术家的交口称赞,郭沫若称“这是新中国第一份国礼”。从此,精美的景泰蓝艺术品再次焕发生机。


景泰蓝并非只有蓝色,景泰蓝的盛世并非只有景泰年间,景泰蓝的制作也绝非机械的流水线工程。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择一事终一生


1978年,钟连盛与很多热爱美术的学生一起考进北京市珐琅厂技校。在3年的学习中,从国画的人物山水花鸟、素描速写、图案设计,到专业的景泰蓝设计,这些都让钟连盛打下非常坚实的美术基础。当时专业书籍稀缺,老师就带着大家去故宫里临摹:青铜器馆、陶瓷馆、珍宝馆都成了学生们的教室。回来之后,同学们把在不同展馆临摹的材料整理汇集到一起,再交流分享。


一代又一代大师、继往开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用自己的智慧与努力,守护着景泰蓝这项技艺,塑造着它的新生。当年只有23岁的钱美华为了能多临摹一些素材,经常带着干粮和水,一头扎进故宫的库房,让人从外面把门反锁,一进去就是一整天。冬天冷得连笔头都冻住了,在嘴里呵呵气继续画。不到20岁的钟连盛练习掐丝时,为了更好地表现花卉的枝叶、鸟兽的形态、人物的五官等各种精细的翻转折叠,拇指被铜丝压到淤血……景泰蓝技艺的传承、保留、发展,是几代人付出的青春和毕生的心血。在资料缺乏的情况下,在几近枯燥的重复练习中,不同的时间轴上的两代大师都是因为热爱,开始了“择一事终一生”的起点。


从兴盛到低谷,又成为出口创汇的“主力”,景泰蓝的发展一路走来跌宕起伏。钟连盛从技校毕业、被分配到珐琅厂的掐丝车间的青年班工作时,正是景泰蓝出口创汇的辉煌时刻。当时的北京市珐琅厂员工超过1800人,一个掐丝车间就有200多人。车间、楼道、厂区,到处都是堆得像山一样的景泰蓝成品、半成品,工作台上的各种颜色的釉料令人眼花缭乱。烧蓝车间里,800到900摄氏度的高温让釉料在煅烧过程中改变着状态,经过细砂石及木炭逐次打磨,最后再经过镀金处理,一件景泰蓝才最终得以展现出流光溢彩。令人惊叹的艺术品出口到海外,换来大量外汇,为新中国带来了生产建设急需的设备和技术。


但随着改革开放和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包括外贸体制的转变,让北京市珐琅厂再次陷入低潮期:以前是外贸公司下订单“统购包销”,珐琅厂只管生产。但经过多年的出口,海外市场已趋于饱和。彼时,国内对于不是生活必需品的景泰蓝的消费能力几乎为零,全国的工艺美术行业都陷入了低潮。


2002年,北京市珐琅厂经历企业转制,职工也开始分流,曾经一千多人的大厂只剩下了六七百人,当年和钟连盛一起在技校学习、到厂工作的31个同学多数也已经陆续离开珐琅厂。很多同学叫钟连盛“出来干”,以他的技术、资历,如果到装饰装潢公司和设计公司工作,薪水至少是当时的三四倍。但对景泰蓝的这份喜爱和责任,让钟连盛无法割舍。他总会想起钱美华大师反复说起的、林徽因先生离世前说过的那句话:“景泰蓝是国宝,不要在新中国失传。”


一件景泰蓝从设计稿到成品,要经过多道工序,一二十位匠人之手。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匠心传承跨越时空


在景泰蓝艺术博物馆里,可以看到各个时期的景泰蓝艺术珍品,形象地展示了在传统技艺的基础上,几代京珐人的不断开拓、创新。“师古而不泥古”在钟连盛的代表作《荷梦》中得到了极大体现:夕阳之下荷花湖中,金色的暖调光芒下,野鸭游过,莲叶摇摆,温馨浪漫。这与景泰蓝几百年的龙凤呈祥、花开富贵的腔调截然不同,这件作品也是钟连盛源于生活灵感的创新作品。


同时,景泰蓝也从赏玩的器皿进入人们的生活,开始实际应用到室内外的建筑装饰中。2014年APEC峰会时,在雁栖湖国际会都集贤厅内,18个大型景泰蓝斗拱又成为景泰蓝创新之路上的里程碑。在时任董事长衣福成的带领下,钟连盛和珐琅厂的工程师、设计师、技师们面对如此大型的景泰蓝制作开始了反复试验:体积过大,只能分体单件制作、最后组装。但即使分件,一个件也要1米多,而且斗拱的结构与平时制作的瓶子完全不同,铜胎即使再严格打造,但是经过点蓝烧蓝数道工艺,不可避免地会有膨胀……钟连盛组织了各道工序的老技师一起研讨,最后终于用“火里求才”的景泰蓝制作工艺,让29个零件完成了木质榫卯般精密的严丝合缝。


除了不断出精品,钟连盛一直认为,非遗必须要“见人、见物、见生活”。将景泰蓝技艺用于制作腕表,是继装饰工程后景泰蓝在应用领域的重要一步。这门古老技艺的传人越来越少,如今全世界掌握珐琅腕表技艺的工匠只有10人左右。珐琅表盘在很多国际奢侈品大牌腕表中也有所应用,价格高达几十万甚至百万。


能够打造出中国人自己的珐琅腕表,对于钟连盛来说,是又一次将景泰蓝发展到了新的极致。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珐琅表运用的是北京市珐琅厂60余年的传承及景泰蓝技法,需要在40倍显微镜下,用直径0.05毫米左右的纯金、纯银扁丝掐丝、点釉纯手工制作而成。每一个表盘从设计、掐丝、点釉、烧制、到手工磨光,其间要入炉10余次,要求手工打磨平整度2个丝的公差,制作时每个细节都要小心谨慎,稍不注意就前功尽弃,每一个表盘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能够打造出中国人自己的珐琅腕表,对于钟连盛来说,是又一次将景泰蓝发展到了新的极致。


这些年来最让钟连盛骄傲的是,很多徒弟现在都已经成为了北京市工艺美术大师,在国家职业技能鉴定中也获得了技师或高级技师的职业资格,他带领着年轻人一起完成了很多重点作品和“国礼”级作品。执着敬业、一丝不苟、追求创新的精神,是钟连盛对大师们的承诺。钟连盛说,新一代的景泰蓝技师们已经成长起来,“我们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匠心可以跨越时空,用一世一生去守护。”


新京报记者 王萍

编辑 王琳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