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瓦作工匠刘新明。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北京文化守护人刘新明,70岁,土生土长的北京人,1970年起从事北京古建筑瓦作行业,师从郁文泉、蒙福亮,曾修缮过故宫、天坛、北海公园、宛平城等古建筑群落,2021年,主持修缮蒙藏学校旧址瓦石结构建筑。蒙藏学校旧址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党员组成的党支部诞生地,也是北京地区目前保存较为完整的贝子府,2023年3月重新开放。

 

 

2023年3月的一天,蒙藏学校旧址修缮竣工后马上要向公众开放了,70岁的刘新明跟别人聊天时,手掌仍不断摩挲着一片剩瓦。瓦有一个巴掌来长,一斤三两重。就是这样的几十万片灰瓦,一垄垄地在房顶上蔓延,让整座建筑群落,重现了百年前的气派。

 

刘新明和北京的瓦打了54年交道,修缮的北京古建筑超过两百座,包括昌平的十三陵,丰台的宛平城,还有中轴线上的北海公园、天坛、故宫。他见识过形形色色历史人物住过的房子,皇家建筑多是琉璃瓦,堂皇富贵;而书院寺庙上的瓦,青黛幽静;他在德胜门附近的胡同里长大,而那里民房上的瓦是黑褐色的。

 

刘新明初中毕业后,十六岁起跟着师父学制瓦、垒瓦。如今,师父们都不在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徒弟。他说,自己这辈子,离不开也放不下老北京头上的这块瓦了。

 

老瓦作修缮蒙藏学校旧址

 

1970年,16岁的刘新明从新街口中学毕业。那是座对着西直门内大街的初中学校,他记得,当年母校里面有一个挨一个的小四合院,大概有十几处;每座小院都是青砖灰瓦,有曲栏回廊,庭院内生长着杨柳、槐树、海棠等树木,教室就分布在这大大小小的四合院里。

 

2023年,在刚修缮好的蒙藏学校旧址里,刘新明找到了年少读书时的感觉。蒙藏学校旧址曾是清朝贝子府,一百多年前,是李大钊、邓中夏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开展革命工作的地方。但在上世纪90年代,蒙藏学校旧址被用于商业场所,很多房屋被改得面目全非。2021年9月,蒙藏学校旧址开展修缮工程,刘新明就负责砖瓦结构修缮部分。

 

中学毕业后,刘新明进入了古建单位工作,启蒙师父是郁文泉,他跟着郁文泉学会了所有瓦活儿的基本功。师父告诉他,干他们这一行当的人,叫“瓦作”。古时称建筑的八大主要工序为“八大作”,分别是瓦作、土作、石作、木作、彩画作、油漆作、搭材作、裱糊作。

 

如今,人们要从蒙藏学校旧址的西路院去东路院,会经过一片栽着银杏的小空地,接着便看见满眼的灰色瓦顶、青砖基,屋檐下四周装饰着砖雕;檐角翘起,连起颇具气势的“铃铛排山脊”。刘新明说,瓦作们在施工过程中,特意参考了老照片,用的是有书卷气的灰瓦,施工时也完全采用传统“瓦瓦”技法。

 

8月30日,修复后的蒙藏学校旧址全景。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瓦瓦”,第一个字念四声做动词,这是北京工匠对“盖瓦”环节的称法。刘新明介绍,传统瓦瓦技术有“审瓦”,“分中、号垄、排瓦当”,“钉瓦口”,“冲垄”,“瓦檐头勾滴”,“瓦底瓦”,“瓦翅瓦”,“瓦盖瓦、勾瓦脸”,“捉节、夹垄”,以及按不同类型的屋面挑脊,清理瓦面、擦瓦面十来个步骤。

 

仅拿“瓦盖瓦、勾瓦脸”来说,瓦作工匠要按楞线到边垄盖瓦瓦翅的距离,调整好“吊鱼”的长短,然后以“吊鱼”为高低标准“开线”。瓦盖瓦的灰应比瓦底瓦的灰稍硬,扣放盖瓦,盖瓦不要紧挨底瓦,还要留有适当的“睁眼”,瓦盖瓦要熊头朝上,安放前熊头上要挂熊头灰,安放时从下往上依次安放;上面的筒瓦要压住下面筒瓦的熊头,并挤严挤实熊头上挂抹的素灰。每块盖瓦的瓦翅都要贴近瓦刀线。刘新明说,所有工序都要印在瓦作的脑子里,做起来就能如机器般精准。

 

整座蒙藏学校旧址,用了几十万片瓦,每片瓦都要经过瓦作十来个工序才能安装好;每一片瓦件和脊件在运至屋面以前,必须被瓦匠集中逐块“审瓦”,有裂缝、砂眼、残损、变形严重的瓦件和脊件绝对不得使用。

 

8月30日,修复好的蒙藏学校旧址,一砖一瓦都尽量还原。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蒙藏学校旧址内开放后,每天都迎来送往很多游客。在热闹的参观人群中,刘新明总是踮起脚尖,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的石阶上,透过窗棂看里面的陈设,此情此景会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四合院里上学的经历。他说,在修缮蒙藏学校旧址过程中,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上世纪的北京。

 

“为什么要干古建修缮这一行呢?就是想给后人留个念想。”这是刘新明的第二位师父说过的话。1972年秋天,在中山公园唐花坞内,启蒙师父郁文泉领着刘新明,让他拜新师父蒙福亮为师,还要让他磕头。蒙福亮头回见面就送给刘新明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个线坠、一把瓦刀、一把木折尺、一个双把抹子,“小子,有了这些家伙什儿,你也是瓦作了。”

 

8月10日,瓦作工匠刘新明展示师父留给他的线坠。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一辈子就得和瓦打交道

 

1997年4月,师父蒙福亮去世。刘新明在书房抽屉里的一本厚书里,找出自己仅存的一张拍摄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黑白照片。照片中,三十来岁的刘新明站在三人中间,穿着白衬衫,敞开领口;右边是师大爷蒙福友,外衣没系一粒扣子,露出了贴身汗衫。左边的男子,身材瘦削,一身绿色军装穿戴整齐,神情严肃。这是师父蒙福亮,一个在刘新明印象中不苟言笑的男人。

 

蒙福亮的家,位于扣钟胡同南部一条巷子内,刘新明和师哥曾经在那里跪了一个多钟头。当时,蒙福亮带着徒弟们修缮北海公园古建筑,刘新明和师哥主要负责一座四方亭的瓦活儿,但二人忙活了一上午发现,有一片瓦垄垒错了,只能返工。蒙福亮发脾气了,黑着脸,训斥两个人做事不细心。

 

当年不到30岁的刘新明,在师父训斥时,随口说了句:“其实我早就看出来,师哥他瓦错了,我就是没说。”话一出口,蒙福亮一巴掌抡了过来,刘新明顿时感到脸上一片火辣。“小子,你们这是窝里反!师兄弟之间,不相互信任?”蒙福亮情绪激动,引来了其他工地上的人围观。中午,师徒三人没吃午饭,闷头将当天的活儿干完,一直忙到傍晚。蒙福亮路上一声不吭,推着自行车回家了。

 

刘新明和师兄,跟着蒙福亮进了家里,两人不敢进屋,跪在门前台阶上。过了一个多钟头,师娘端着饭菜来到蒙福亮身边,为徒弟们求情,“孩子们都知道错了,让他们起来吃饭吧。”等到师父点头,两个徒弟站起来进屋吃饭,却都一点也吃不下去。

 

回忆起四十年前这件事,刘新明说他至今仍然很内疚。师父蒙福亮常说,瓦活儿是盖一个房子的基础活儿,含糊不得。也是在那一天,刘新明发誓自己以后绝对不能再出错。

 

今年7月4日,北海公园上空飘起小雨,雨滴从四方亭翘起的檐角落下,串联起一条线;亭下有一群退休老人组成的乐班,在拉手风琴、吹笛子。刘新明很高兴地说:“这亭子上面的瓦,是我做的。”

 

好的瓦顶,既排列美观,也不会积水更不容易脱落。要达到这样的效果,摆正底瓦尤为重要。蒙福亮有个口诀,“底瓦盖偏,半垄水淹”。刘新明带徒弟时,也反复给徒弟们讲:底瓦要摆正,无侧偏,灰要饱满;底瓦垄的高低和直顺程度都应以瓦刀线为准;每块底瓦的“瓦翅”宽头的上楞都要贴近瓦刀线。

 

蒙福亮没上过学,但年少时师从兴隆门作坊传人,在六十年的瓦匠活中练了一身本事。兴隆门是明、清两代紫禁城及皇家建筑初建与修缮的主要参建作坊之一,虽然作坊已经不在,但其传人培养出一批在北京文物领域挑梁子的古建工匠。

 

7月4日,北海公园,瓦作工匠刘新明讲述年轻时的工作记忆。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刘新明在闲暇时间,常和朋友逛北京的古建筑,看着自己曾亲自参与修缮的亭台楼宇,就时常会想起刚拜师时师父给他说的话,“小子,你今天认我做师父。以后一辈子就得和瓦打交道,你想好了没有?”

 

要当从垒瓦中得到快乐的人

 

刘新明用实际行动和瓦打了一辈子交道,后来也收了徒弟,当了师父。刘新明意识到,现在的徒弟和以前不一样了,徒弟们都有大学文凭,毕业后很快就能到管理岗,不会再像他们那一辈人从十几岁时就跟着师父,拿瓦刀、提泥水兜子,一干就是几十年。

 

“现在的年轻一代,亲自上手的时间短。当然这也并非坏事,他们比我们有学历有文化,懂电脑,能借助数字技术做一些文物修缮工作,也挺好。”刘新明说,他不觉得年轻一辈缺乏动手经验就意味着古建传承的倒退,因为懂理论也同样重要。


7月4日,北海公园,瓦作工匠刘新明(右)在指导年轻人。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只不过,现代师徒关系相比传统发生了些变化。刘新明不会像师父蒙福亮一样,对徒弟们连为人处世都要求得很严格,更不会打骂徒弟,也不让徒弟跪地磕头拜师,遇到棘手问题,还会和徒弟商量着来。刘新明说,这叫新型师徒关系,亦师亦友。

 

1980年出生的孟宪冬,在2022年成为刘新明的第四个徒弟。8月10日,在北京老城区一处古建工地上,作为项目经理的孟宪冬带着白色安全帽,看着工人们在砌墙、垒瓦,他跳进一米六深的土坑里,捡起一块有花纹的瓦片,提醒一名黄帽工人:“施工现场上的古瓦,哪怕是碎片,都要捡起来,放在空地上,这是需要保护的。”

 

7月4日,古建修复现场,瓦作工匠刘新明(右)在指导徒弟孟宪冬(左)。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孟宪冬大学时学的建筑专业,参加工作后发现自己对古代瓦石建筑比较感兴趣,研究了大量资料,而后经朋友介绍,拜师于刘新明。师父要求他经常去看施工现场,让他能看透瓦活儿的门道。“门外汉看不出瓦瓦工人的水平。但其实手上的活儿巧不巧,就在厘米之间。所以,我要求做工地管理的徒弟必须得多看,知道谁瓦得好谁瓦得不好,不能被人一句话给蒙了。”刘新明说。

 

尤其是瓦底瓦,最能看出一个工匠的技术和良心。底瓦灰的合格厚度为40毫米,工人在垒瓦的时候,要让底瓦窄头向下,从下往上依次摆放。底瓦的搭接密度应能做到“三搭头”,即每三块瓦中,第一块和第三块瓦能做到首尾搭头。但在一间房顶上,工匠要垒上万片瓦,要让每块瓦的位置都恰好合适,就要付出很多心血。

 

“师父老说,我们不能偷懒,稍微瓦偏一片瓦,旁人看不出来,或许也不会影响建筑功能,但是会影响你的心。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会让你成为一个为了生计而庸碌的瓦作,不再是把瓦当做事业的瓦作,不再是一个能从垒瓦中得到快乐的人。”刘新明说。

 

退休后的刘新明,成为工地上的技术指导。他周末也不休息,平常每天上午八点就到施工现场了,但在8月10日这一天,他十一点才到工地上,胳膊上夹着黑皮包,里面有蒙福亮1972年送给他的铁坠,已经锈迹斑驳,旁边多了个门诊病历本。他向孟宪冬抱歉自己来迟了,说自己刚从医院检查身体回来。孟宪冬搀扶他跨过工地上一个土坡。

 

孟宪冬知道,师父5月8日做了腿部血栓手术出了院,此后没在家休息过一整天,老人家一看到瓦,就爱不释手。他没见过对瓦如此痴迷的人。在刘新明查看工程的时候,孟宪冬向记者感慨,“瓦作这活儿,一代代传承的其实还是情怀。”

 

在新砌的墙面上,刘新明从包里取出铁坠。孟宪冬立马从工棚里找出一根线,几秒钟将线穿进铁坠小孔里,再将线头把小孔边沿缠住,成为一米来长的线坠,双手递给刘新明。刘新明眯着眼睛,大拇指挑起线,让铁坠沿墙角自由垂下去,金属壳轻触到墙体,没有发出响声,证明这面墙是90度垂直于地面的。刘新明点了点头,背着手走向下一面墙。

 

8月10日,瓦作工匠刘新明展示师父留给他的线坠。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将技艺和记忆传承下去

 

刘新明发现,北京古建的技艺和形式几百年没有变过,瓦作还是要手工制瓦、垒瓦,满手泥浆。但身边的环境,在剧烈变化着。上世纪90年代,师父蒙福亮住的小巷成了楼房。21世纪初,新街口中学更名为北京第三中学新街口分校。2006年,他从德胜门搬到了望京。原先他骑着自行车就能去北海公园古建筑施工现场,现在每天要坐一个多小时车。

 

刘新明的声音,往常能盖过铲车、石子车的轰鸣声,同事隔着两百米的施工现场都能清楚听见他的吆喝声。今年八月,手术出院后一周,他在工地上清清嗓子,喊工棚里的孟宪冬出来帮忙,却有些破音了。

 

“老伴儿这几年跟我急,说我不应该再跑工地了,得回家养老。”刘新明说着话,手却不停地摩挲一片瓦,他在审瓦,用触觉感知这片瓦是否有裂缝、砂眼。他常年与白灰浆、灰泥打交道,而这些物质都有腐蚀性,手掌的茧很厚,有些皮肤因干燥而裂开了。传统瓦作一般不戴手套,因为那样会影响手对瓦纹理的触感。

 

7月4日,北海公园,瓦作工匠刘新明向年轻人讲解瓦的施工细节差异。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刘新明在工地上的精神头依然饱满,但知道自己精力不如以前,现在也在考虑彻底退休,然后把师父的传授和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他评价自己的技艺水平,只能到60分及格线。在打算退出一线工作的时候,还有很多不舍。前两年见到一块有六个面而且有独特花纹的古砖,当时他惊奇很久,一个在瓦作行业里呆再久的人,仍旧有没入过眼的老物件。

 

今年8月初,京津冀遭遇大暴雨。这是他记忆中遇到的北京及周边地区的最大降水。河北的古建砖窑也受到波及,被水淹了一米多深,他得知消息后,惋惜不已。古建瓦烧制要用马蹄窑,为了避开雨季,要分季节烧制,一般分为春产和秋产。春产是从每年的清明到夏至,秋产是从立秋到霜降。

 

“以前北京有很多古建砖窑,但后来几乎都没了,现在北京古建砖瓦的主要供应地是河北。”刘新明说,现在很多年轻同行不完全清楚古建瓦的烧制技艺,他打算把这些也写进书里,关于北京砖窑的历史、师父那一辈人烧砖的故事,都在纸上记录下来。这几年北京越来越重视古建保护,很多古民居、祠堂、庙宇被列入修缮序列,行业吸引了一批高学历人才加入,但他说,要将北京瓦作的工匠精神传承下去,只传承技艺是不够的,还要传承记忆。

 

7月4日,北海公园,刘新明回忆年轻时的工作记忆。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刘新明回忆起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跟着师父去北海公园修缮白塔。十七八岁的他,在脚手架上低着头、弯着腰,用瓦刀抹齐浆底瓦两侧的泥。烈日之下,无遮无挡,他的手没过几天就开始一层层脱皮、起泡。师父平淡地跟他说,等手上的茧子再厚些,就不疼了。现在,他看到曾修缮过的白塔、小西天、九龙亭,越来越怀念以前和师父学艺的日子。旧时光远去,古建筑总是巍峨。

 

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王子诚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柳宝庆